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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之謎
作者:江戶川亂步

  我住的翠巒山莊是S溫泉僅有的一家像樣的旅館。說其莊嚴,也只不過是名聲而已。旅館面積確實不小,建築也頗為古老,七拼八湊起來的過於短小的出租浴衣,倒真有一種遠離都市的風味。
  就是這樣一個場所,盛夏以來旅遊的客人們十有八九在這裡投宿。其中一多半是從東京、名古屋等大城市來的。我在這裡認識的姓豬股的人。就是從東京來的股票商。
  也許是職業的緣故,我特別愛讀偵探小說。也正是由於對這類小說和犯罪案件感興趣,我這個普通刑事警察。才得以離開地方警察局。在警視廳搜查科度過了半輩子的破案生涯。按理說,一個偵探若有機會到溫泉之類的地方休假。出於職業習慣,也應該留意住宿旅客中是否有可疑的人。可我不是這樣,而是用大量的時間去尋找偵探小說迷,或是能與我談論偵探小說的人。
  如今的日本,儘管偵探小說非常流行。可大部分人卻只不過是閱讀一些娛樂雜誌上的東西。真正如饑似渴地讀正式偵探小說的人卻少得可憐。對此,我總是失望。這次,在翠巒山莊投宿的當天,竟意外地發現了豬股這位求之不得的意中人。
  豬股看上去很年輕,後來才知道他比我還大五歲,已經四十四歲了。他的皮包裡儘是些偵探小說,大部分是英文版,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小說迷。豬股當時坐在二樓套廊的籐椅上在看一本偵探小說,見此情景,我便想方設法同他接近,我們倆已成了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豬股的音容笑貌對我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像雞蛋似的禿了頂的亮腦袋,淡而秀氣的蓬篷眉,透過無邊黃色鏡片可看見的雙眼皮的大眼睛,還有高鼻樑、短鬍鬚,以及從鬢角到下巴修整得十分漂亮的連鬢胡,很難說他是不是個日本人。
  豬股作風正派,生活也很勤儉,旅館的衣服穿到身上小得很,可他總是風紀嚴謹,那風度,讓人想到威嚴的大學教授。
  在接觸中我瞭解到,豬股不久前才死了夫人。從他那蒼白秀氣的眉宇間流露出來的哀傷,可以想像到他是多麼愛自己的妻子。豬股大部分時間是呆在屋裡讀偵探小說。看來,無論怎樣吸引人的小說也不能減輕他的悲傷。他動不動就把看到一半的書扔到榻榻米上,雙手撐著臉頰,出神地凝視著套廊對面的墨綠色山峰,顯得很淒楚。
  到翠巒山莊的第三天。午飯後,我打算散散步,就穿著浴衣。踏拉著有旅館印記的拖鞋,從後門進入了翠巒園的雜樹林。突然,我發現前面不遠的地方,穿著浴衣的豬股正靠在樹桿上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大概又是什麼偵探小說吧!
  我好奇地朝他走去。
  聽見我打招呼,豬股猛地抬起頭朝我笑了笑,隨後便把捧在手裡的黑色封皮小說扣過來,讓我看背面的金字——《最後的案件》,這是用粗體鉛字印刷的。
  「你一定讀過這本書吧?我這是看第五遍了。你瞧,已髒得不成樣子了。我認為這本書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傑作之一。」豬股把書折上角,合起來放在手裡。
  「是《最後的案件》嗎?我以前讀過,可是具體內容已記不清了,記得某個雜誌上有過評論。」
  「這本書同庫勞費斯的《木桶》齊名,是英國現代最傑出的兩本偵探小說。」
  我倆就國內外的偵探小說大發議論,最後,豬股話題一轉,說,「在長時間的工作中,你一定處理過許多離奇的案件。我常把報紙上大肆宣揚過的案件做成剪影進行推理,覺得沒意思。也許我太外行,不過我想那些外人不知的小案子對我一定會妙趣橫生。怎麼樣,你審理過的刑事案件中,一定會有稀奇古怪的吧?當然,新的案例出於保密可能不便講,即使是過時的,無價值的也行。請講一個吧!」
  這是我早已預料到的。凡是同我剛一接觸的偵探小說迷,幾乎都提出過這個要求,就像是法定的一樣。
  「這個嗎,我經手的刑事案都作有記錄,報上也有過登載,早已不稀奇了。」我這樣回答著。眼睛卻沒有離開過他手中的書。不知怎的,那個「硫酸殺人案」就像穿過薄雲的十五的月亮,浮現到我的腦海,此案發生在本署,東京、大阪等報紙都有報道。
  「我可以講一個。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就邊想邊講,如何?」
  「這太好了!請盡量講詳細些。」豬股象孩子似的向我投來期待的目光,接著又說:「你最好講慢點。站著講不方便,旅館裡又嘈雜,這樣吧,到瀑布那邊去怎麼樣?那裡有個理想的地方。」
  我們在雜草橫生、彎彎的坡路上攀登了二百米左右,走在前面的豬股停了下來——的確是個好地方!這裡,一面是樹木茂密的陡峭山腰,一面是鳥瞰峽谷的數丈懸崖,寂靜的谷底是紫黑色的萬丈深淵。道旁,一塊大岩石象廂房似地忐視谷底,岩石上有一塊幾平方米大小的平坦地方。
  「聽你講刑事案,在這個懸崖峭壁上,真是個再好不過白斷在,稍一失足,就會粉身碎骨,正好體現出刑事案例的魅力。」豬股得意洋洋地說著。登上巖頂,他一屁股坐到岩石邊上。
  「這個地方令人不寒而慄,假如你是罪犯,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坐上去的。」我笑著在豬股身旁坐了下來。
  天空籠罩著一層灰濛濛的薄雲。氣候悶熱,氣溫卻很低,對面山上陰森森的,不見一點生氣,就連平時煩人的烏鴉叫聲也靜息了,只有不見源頭的瀑布聲,伴隨著微弱的地音震盪著幽靜的山谷。
  我就在這裡打開了「硫酸殺人案」的話匣子。
   

  大正某年的秋天,在名古屋郊外G新住宅鎮上發生了一起殺人案。
  G鎮如今和市內一樣,住宅和商店鱗次櫛比,可是十年前卻是稀稀落落的幾處樓房,是一個十分荒涼的地帶。夜裡見不到燈光,走夜路的人也只有借助燈籠。
  一天夜裡,該地警察署的一位警官在G鎮的一條僻靜的大路上巡邏時,發現從一所空房子裡露出了微弱的光亮。這所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空地中央,破舊得東倒西歪、窗戶能有一年多沒有打開過,房主人也沒有馬上搬來的意思。這麼一所空房子,怎麼會出現幽暗的紅光?而光亮中好像還有什麼在晃動!有光,就意味著有人,那麼,是誰打開門侵入到空房子裡去了呢?警官感到奇怪。
  來到空房子跟前,警官從半開著的木板門縫向裡窺視。
  落滿灰塵的地板上有一個破舊不堪的箱子,箱子上燃著一支蠟燭。緊靠箱子有一個模糊不清的東西,像梯子一樣叉開雙腳立著。近看,有人影在晃動!定睛一看,立著的東西原來是個畫架,上面掛有畫布,一個長髮青年正不停地揮動著畫筆。
  擅自闖入別人房裡寫生,就算是美術青年好事,也未兔有點太不像話。再說,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利用蠟蝕的暗光在畫什麼呢?警官注意到了箱子對面的模特兒。
  模特兒倒在地板上顯得很長,又是在箱子的背影處,不易看清。曹官索性把頭探了進去。模特兒似乎是個人,身上穿著衣服。可臉部卻又不是人樣,警官說那像個熟裂的石榴。我後來看完了也不由得想到了石榴。實際上,這是個人頭,一個傷痕纍纍、血肉模糊的人頭。
  據警官說,他當時誤認為是一個化妝成妖魔鬼怪的男模特兒。這是從寫生青年悠然、興奮的情態中感覺到的。另外,警官知遭,美術學生為了提高繪畫水平是能幹出這種事來的。
  可是化妝的模特兒怎麼能紋絲不動呢?警官百思不解,便突然破門而入,進行盤查。青年並不驚慌,相反卻埋怨警官不該在他繪畫時進去打攪,進來影響了他的寫生情緒。
  警官不理這些,逕自走到「怪物」面前。這哪是什麼模特兒,分明是個死人,一個可怕的死人!
  警官意識到這是一起重大的殺人案。他好像碰到了一件夢寐以求的寶貝,異常激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青年帶到了就近派出所,用電話向本署作了報告。
  我當時還在老家名古屋,是M警察署的一名新偵探。那天晚上值勤。接到電話已是九點鐘了。署裡除值班的外。其餘的都回家了,費了好大勁才向檢察院和警察局作了報告。
  最後,署長親自出馬。由我和另一名有經驗的老偵探陪著到了現場。
  經法醫檢查,死者是中年男子,約在三十四、五歲上下,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沒有什麼特徵,上面套著一件舊裌襖,繫著一條帶斑點的綢帶子,帶子破舊不堪,可以想像死者不是一個官戶人家。
  死者的手腳都被粗草繩捆著,腦部和胳膊上留有明顯的抓傷痕跡。由此可見,死者曾做過極力對抗,這裡也曾發生過一場殊死大搏鬥。至於無人察覺,大概是遠離人家的緣故。
  從表面上看,罪犯是先捆上死者的手腳,然後往臉上灑硫酸。問題是,僅僅灑到臉上的硫酸是不會致人於死地的。是否在這以前有過毆打或扼勒呢?查來查去,除了搔傷外,別無其它傷痕。
  過了不久,法醫發現了一個新線索。他告訴我們,往死者臉上灑硫酸不是犯人的目的。這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現象。他用攝子撬開死者的嘴,口腔內同臉面一樣皮肉糜爛。法醫又說,死者像是吐了許多,都滲到地板裡去了。這絕不是灑到臉上的硫酸進入口中流到胃裡的。而是硬灌進去的。
  如此犯罪行為,真是駭人聽聞。屍體第二天進行瞭解剖,其結果同法醫說的完全吻合。往嘴裡灌硫酸殺人,簡直是滅絕人性,除了瘋子,就是冤家對頭。只有喪盡天良、死有餘辜的人,才幹得出這種獸行。被害人死的時間搞不準確,法醫判斷,大約在當天下午4點到6點之間。
  殺人手段是清楚了。可是,「又是誰呢?」「為了什麼?」「被殺的人又是誰?」這一連串的問題卻毫無頭緒。不用說,那位青年被拘留在警察署受審。審問結果,青年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犯人,也不認識被害人。
  青年住在出事地點臨街的一間出租房屋裡,是一家較大的西洋畫私塾的走讀生,名字叫赤池。你發現了屍體為什麼不報告?你如此鎮靜自若地寫生血淋淋的人頭說明了什麼?說你是犯罪難道還有什麼可辯解的?」對於上面的審問,赤池的回答是:
  「我很早就對那所鬼巢似的空房子感興趣,曾進去過好多次。我害歡在房間裡靜心冥想,消磨時光。今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樣若無其事的進了空房,竟意外地發現了一具屍體,用火柴一照,死者的臉就像是一株鮮紅的花朵,可稱得上是件失去雙眼的血的藝術品。我興奮極了!因為我很早就開始物色這樣一個模特兒。我立即跑回住地取來了畫架、畫筆和蠟燭,直到這位討厭的警官先生來到之前,都在全神貫注地寫生。」
  赤池的話充滿了瘋狂的情感,我好像在聽魔鬼吟詩。他不是個瘋子也是個狂人。對這種人不能用一般的法律對待。裝成一副菩薩面目,實際上用謊話騙人也不是沒有的。能寫生滿臉血污的人頭,就能殺人。大家都這樣認為。尤其是署長,斷定青年就是殺人兇手。所以。青年的辯解就算成立,也不能放他回去,繼續關在拘留室進一步審訊。
  我們對空房子又作了進一步檢查,既沒有找到硫酸容器,也沒有發現腳印和指紋。還是一無所獲。詢問附近居民也是白費力氣,因為最近的一家也相距一百多米。另一方面。對僅有的一個懷疑對像赤池施行疲勞戰術。審問了一個晚上。
  到頭來,非但沒有效果,相反,赤池的回答越來越讓人費解。
  說來說去。最大的問題是死者身份不明,面目無法辨認,體型也無特徵。只有衣服可作破案的依據。於是。請來租給赤池房屋的理髮店老闆來辯認,又給附近的人看,都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偵破工作陷入了困境。
  可是,案發的第三天,死者的身份竟意外地搞清楚了。
  他原來是現已破產的羊肉包子鋪老闆。那是一個相傳數代,曾一度頗有名氣的店舖。
   

  那天晚上因為研究案件,我便留在了警察署。8點鐘左右,一個叫谷村娟代的女人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面告我,讓馬上去,還聲稱這事與鬧得滿城風雨的硫酸殺人案有關。並一再要求見面之前不要告訴署裡其他人。
  從聲音裡可以聽出,娟代很激動,也很焦急。
  谷村是名古屋有名的羊肉包子鋪老闆的姓。當地無人不曉,這家店舖是從舊幕府時代傳下來的老包子鋪。店名有些古怪。裡面卻有許多言過其實的傳說。
  我同這家包子鋪的主人谷村萬右衛門是老相識,萬右衛門很有威嚴。他當時只有三十多歲,上過大學,是位很懂事理的人。他愛好文學,我們常在一起談論偵探小說。剛才說的谷村娟代,就是谷村萬右衛門年輕美貌的夫人。我接到她的電話後,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了會議室。
  羊肉包子鋪設在名古屋的丁町大街上,具有古老風格。
  這個店舖在本街上名氣很大,住宅都在M警察署管轄的範圍。
  從警察署到谷村娟代家不算遠。我走在昏暗的路上,忽然意識到,谷村萬右衛門的住宅與出事地點近在咫尺,最多四、五百米,從地理位置看,谷村娟代的電話是有來頭的。
  見到娟代後,我預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平時,娟代的臉總是紅潤潤的,今天卻一反常態,蒼白得如同白紙。一見到我就緊張起來,顯得不知所措。經詢問才知道,她丈夫谷村萬右衛門失蹤了,時間正是在硫酸殺人案發生後的翌日凌晨。
  原來,萬右衛門在精心籌備創立一個生產點心的股份有限公司。那一天為了一件要事須與東京的一家M制糖公司的董事長會面。便乘凌晨四時零幾分的火車進京了。當時還沒有特快列車,要在午前趕到東京,必須坐凌晨這趟車,出發地點是同娟代共同居住的郊外住宅。據說谷村萬右衛門在頭天為了創立公司的事,在書房裡一直忙到深夜。可是到了當天傍晚東京制糖公司給娟代打來了加急電話,詢問谷村萬右衛門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沒有按時赴約。可能是事情急迫,對方等得不耐煩了。這個意外的電話如晴天霹霹,使谷村娟代大吃一驚。當對方得知谷村萬右衛門已坐車直接上東京後,便又打電話同提前為谷村萬右衛門預約的旅館聯繫,結果還是沒有消息。谷村萬右衛門按理說是不會到別的旅館住宿的。那麼為什麼沒有來呢?東京方面也一籌莫展,糊里糊塗地掛上了電話。
  第二天從早到晚,谷村娟代給東京的制糖公司、東京旅館、靜岡交易所,凡能想到的地方都去過多次電話,仍然音訊全無。娟代誠惶誠恐地說,這要是在平時也不以為然了,可一想到頭天晚上發生了那件可怕的殺人案,我就沉不住氣了。
  可怕的殺人案自然是「硫酸殺人案」。那麼,谷村萬右衛門與此案有何關係,娟代認識被殺人嗎?。我頓時緊張起來,忐忑不安地提出了問題。
  「其實,那天晚上看到晚報時,我就知道死者是誰了,只是出於害怕,沒有報告警察局。」娟代結結巴巴地回答。
  「那個空房子裡被殺的人是誰?」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是長期以來與我們家競爭的商業對頭,另一家羊肉包子鋪的主人琴野宗一。晚報上印的衣物和他穿的一模一樣。另外,還有二個證據……」
  我明白了,谷村娟代知情不報的原因,是怕受牽連。
  當初,在名古屋開羊肉包子鋪的有兩家,並排在熱鬧的丁町大街上。一家是我的老相識谷村萬右衛門,娟代的丈夫,另一家是琴野宗一,就是娟代說的被殺者。兩家都是數代相傳的老鋪子。究竟哪個是正宗,我也不清楚。反正兩家互不相讓。為了竟爭,兩家都掛出了引人注目的「元祖羊肉包子鋪」的大招牌。那勢頭不亞於東京K街上兩家民間藥鋪。
  商業的競爭必然導致關係緊張。多少年來,兩家都明爭暗鬥,出現過不少糾紛,仟麼琴野宗一家的店夥計潛入谷村家的廚房往包子餡裡摻砂子啦,什麼谷村家雇巫師祈咒琴野家破產啦,還有兩傢伙計在大街上大打出手的事。萬右衛門的曾祖父和琴野家的主人曾象武士一樣拔刀相鬥等等,舉不勝舉。幾代人積怨的種子,深深地埋在谷村萬右衛門和琴野宗一的心裡。
  谷村萬右衛門和琴野宗一少年時代就是同一學校的上下級學生。在校園裡或上下學的路上,倆人一碰面就毆鬥,常常是頭破血流。爭鬥,隨著年齡的增長,形式、手段也千變萬化。最後,這兩個不幸的對頭在戀愛問題上也相互傾軋,為了爭奪一個美麗的姑娘而豁上一切。
  直到姑娘傾心於谷村萬右衛門,爭鬥也就以谷村萬右衛門取勝而告終。在硫酸殺人案的頭三年,谷村萬右衛門舉行了隆重的結婚儀式,那位姑娘就是谷村娟代。
  這次敗北,成了琴野宗一家破產的開始。真心愛著娟代的琴野宗一,由於失戀自暴自棄起來,他整天不理商事,出沒於花柳界,加上大規摸的制點心公司的擠壓,已經不景氣的店業急速破落。從舊幕府傳下來的家業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轉到了他人手裡。
  店業倒閉的前夕,琴野宗一的父母也相繼去世了。沒有妻小,琴野宗一完全成了獨身漢,只得靠親戚的幫助勉強度日。到了後來,琴野宗一不顧人言,夥同過去的同業人三天兩頭到谷村萬右衛門家裡乞討一頓晚飯。起初,谷村萬右衛門看到琴野宗一的可憐相曾一度笑臉相迎,以友相待過。可時間一長,察覺到琴野宗一來的目的是在打穀村娟代的主意。谷村夫婦很擔心。娟代再三讓萬右衛門想辦法阻止琴野宗一再來。於是,有一天,谷村萬右衛門和琴野宗一大吵了一場,琴野宗一也就從此不再登門了。
  谷村家表面安靜了,可是琴野宗一在這同時卻四處誹謗谷村萬右衛門,散佈些無中生有的沉言,說谷村娟代不貞潔,自己曾與娟代有過不正當關係等等。
  谷村萬右衛門明知道這些都是誹謗,但難聽的話一再流傳,他就不由得不懷疑起來。因為我妻子同娟代很要好,常去玩要得到許多照顧,諸如此類的事也就可以聽到許多。妻子告訴我,谷村夫婦近來關係反常,動不動就爭吵。娟代很可憐。
  谷村萬右衛門和琴野宗一的關係急劇惡化,漸漸地琴野宗一充滿仇恨的挑戰書象雪片一樣飛到谷村萬右衛門的手裡。
  谷村萬右衛門雖說是個知情達理的人,一旦失去理智,便會像惡魔一樣凶殘狂暴。這也許是祖傳的好鬥性格在作怪吧。
  硫酸殺人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琴野宗一被害的第二天凌晨,谷村便乘車失蹤了。所以說,谷村娟代的擔心是可以理解的。
  谷村娟代說的另一個證據是一張疊得很細的紙頭。展開一看,裡面寫的好像一封信,大體意思是:「某月某日下午四時,我在以往的空房裡恭候。請務必來。我打算在那裡了結我們之間的世仇。你見到這封信不會膽怯逃避吧?!」
  這封裝腔作勢的信無疑是琴野宗一寫的。落款用的是琴野家以前的標記。
  「你丈夫這期間去過空房嗎?」我感到很震驚,因為谷村萬右衛門一衝動是會幹出殺人蠢事的。
  「這沒說的,我丈夫看完信後臉色鐵青,你是知道的,他一激動起來,太陽穴就會青筋暴露。我很擔心,苦苦勸他不要同那個瘋子一般見識。」
  谷村娟代前面說過,那天,谷村萬右衛門為了寫帶到東京去的公司計劃書,在書房裡忙到深夜。娟代也就放心了。
  現在看來,谷村萬右衛門事先把去處告知家裡人,出走後又兩天下落不明,頭一天又在書房裡呆到半夜,這一切不會是谷村萬右衛門有意麻痺娟代的一個圈套嗎?谷村萬右衛門的書房是面朝廷院的日本房,下了套廓,打開木板折疊門,到附近的G街,然後又無聲無息地返回書房,也不是不可能的。萬右衛門絕不會抱著殺人動機進入空房。不顧門面,捨棄妻子,同一個喪家犬對命是毫無價值的。谷村萬右衛門到空房去,只能是當面責罵琴野宗一的卑鄙、無恥,或是揍他一頓。而琴野宗一呢,這個無賴漢是什麼陰謀都會想到的。
  他可以提前準備好硫酸,待谷村萬右衛門進屋後,便甩到他臉上。對琴野宗一來說,讓情敵成為麻瘋病人似的醜八怪。是最稱心的報復。這樣,不僅可使情敵陷入殘廢一樣的絕境,也可使娟代永遠侍侯這個醜八怪,可謂是一舉兩得。進入房間的谷村萬右衛門如果覺察到了琴野宗一的詭計,一定會勃然大怒,埋在心底的仇恨會燃燒起來,燃得他失去理智,隨後,兩人之間的一場惡鬥是不難想像的。
  這是谷村娟代的猜想。昨夜她一宿沒眨眼,這種可怕的想法時刻都在折磨著她。實在承受不住了,就打電話把我這個常客叫來,端出了壓在她胸中的疑團。
  「可是夫人,你可能不知道,琴野宗一併非死於臉上的硫酸,而是被人灌入口腔,流入胃中而死的。據說過去有一種殘酷的刑罰,把犯人的背脊割開注入熱鉛水。可這次犯罪手段的殘忍性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就算是你丈夫感情衝動,會幹出這種事嗎?」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娟代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頓時面紅耳赤。我立即領悟到,谷村在某種意義上講是心狠手毒的。
  那是前些日子的事,我妻子和娟代到笠置溫泉去遊玩,發現娟代滿身通紅,傷痕纍纍,是谷村干的。剛才,娟代一定是想起這件事,才臉紅的。
  我裝著沒注意又安慰了她一番:「您不要自尋苦惱,您丈夫外出才兩天,究竟怎麼回事還不清楚。再說,死者就算是琴野宗一,還有一個從現場抓到的赤池,只有舉不出什麼證據來,就可以認為他是兇手。能把一個死人頭當做藝術品來寫生,就有可能往人嘴裡灌硫酸。」
  我說了許多寬心話,娟代卻似懂非懂,沒有任何反應。
  最後我說,不管怎樣講,我只當什麼也沒聽見,再等兩天,也許什麼時候您丈夫就回來了。不必擔心。就這樣,我離開了谷村娟代家。
  我打算馬上就死者是琴野這一新發現,到出租房屋的主人那裡去調查,弄清楚琴野的下落。可是回到署裡一看,在我離開期間好像發生了什麼事,署內喊喊喳喳,一片嘈雜,我正要發問,擔任司法主任的齊籐副警部(他是全省屈指可數的名偵探之一)。拍著我的肩膀說,死者查清了。
  原來,在我離開不久,有一個點心鋪老闆領著兩個人來要求看一下死者的衣物。恰巧,衣物仍在署內,兩個人看過後相互對視一下,便很有把捏地說,衣物是原羊肉包子鋪老闆琴野的,一點沒錯。前些天他還穿著這件衣服到我屋裡去玩過,肯定沒錯。事後,署裡又派人到琴野宗一的住處去查實,結果證明,琴野從前天外出,至今未歸。
  已經真相大白了,被害人就是琴野。至少娟代的感覺是正確的。這樣看來,殺人兇手也可能像她說的一樣。我不知怎的,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搞清了死者是琴野,就有必要調查另一家羊肉包子鋪,無論如何,兩家是出了名的冤家對頭。對啦。另一家的主人是谷村,和您還是老相識,讓你去不會有麻煩吧?」司法主任試探著對我說。
  「是老相識就不便出面,了?我只好親自去了。」
  司法主任自問自答,還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齊籐副警部不愧是位優秀偵探,調查工作進行的乾淨利索,他當天晚上就探聽到了谷村失蹤的消息。第二天早晨便親自督戰,讓手下人到谷村的店舖、住宅,以及谷村要好的同業家去調查。不大工夫,就把我從娟代那裡得到的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此外,還很快獲得了一個重要的情況,可以證明萬右衛門是殺人兇手。
  前面講過,谷村正在為創立制點心股份公司而奔波。這個股份公司是靠一些不景氣的城市點心鋪老闆的集資,為求條生路才同谷村搞合作的。他們約定,公司成立後,谷村任常任理事。為此,購買建廠地皮和其他費用所籌集的五萬元現金都由谷村萬右衛門保管,活期存在市內銀行裡。
  幾家點心鋪的老闆得知硫酸殺人案後,急忙到谷村家去打聽存款帳單。娟代說存款帳單應放在小金櫃裡。可是翻來翻去,只找到了一些小存款單,並沒有那張五萬元的。老闆們又到銀行去詢問,銀行職員說,錢已被取走。
  在硫酸殺人案的第二天清晨,銀行剛開業就有人持合法手續取走了五萬元錢。銀行出納員不認識谷村,也就無法證明取錢人是誰。有此看來,谷村乘早4點快車很可能是掩人耳目,實際上在銀行開業時他己到了名古屋。僅從這一點,就可以斷定谷村是殺人兇手。
  失去理智殺了人,一般情況下,犯人會直接想到斷頭台。因此,谷村冷靜下來後,就會想到逃跑。要逃就需要錢。只有金錢會像魔鬼一樣保護他逃脫法網。所以,他殺人後返回家中,一是向夫人告別,更重要的是從小金櫃裡拿走五萬元存折。
  還有一條獨家新聞。我妻子告訴我,據娟代說,谷村失蹤前一天晚上很反常。像是再也見不到面似的說了許多溫情話,又哭又笑,好像得了精神病。谷村平時向妻子表達愛情的方式就與眾不同。谷村娟代說,當時認為他又犯老毛病了,也就沒在意,過後想想,有點蹊蹺,谷村可能預感到了此行便是永別。
  谷村無疑是殺人兇手了。十多天後仍不見蹤影。於是警察署便向全國各地警察發佈人頭像,協助搜捕,還是無濟於事,看來,谷村早已銷聲匿跡了。
  事後,那位非凡的青年藝術家終於獲釋,他開頭對破案起過重要作用。想想也挺可憐,聽說,後來他真的患了精神病住進了瘋人院。
  從舊幕府時代,世代相傳的名古屋市有名的兩家羊肉包子鋪就這樣相繼倒閉了。只是苦了娟代。丈夫出事後,親戚都來了。清理家產中可以看出,谷村急於創立制點心公司是有原因的。羊肉包子鋪從外表看很闊氣,實際上負債纍纍。
  娟代沒有絲毫可以繼承的產業。丁町街上具有古老風格的祖傳鋪子做了三次抵押,土地、住宅也同樣做了抵押品,剩下的只有十幾個衣櫃和裡面的幾十套衣服。可憐的娟代不得不帶著這些衣物哭哭啼啼地寄食到娘家。
  至此,硫酸殺人案的偵破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任何人都確信無疑。
  半個月後的一天,我到娟代的家去,正趕上她指揮女傭人收拾東西準備回老家。在谷村的書房裡,我偶然發現了他的筆記本。我心想,這個人如今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一定會後悔莫及吧。我邊想邊翻動著日記看,裡面無非是些咒罵琴野之類的話。翻著翻著,其中一頁的格外空白處,一個清晰的手印映入了我的眼簾。這大概是谷村寫日記時,用沾上了墨水的拇指翻本子無意留下的。我激動得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想必當時臉色也變了。見到我這個樣子,娟代幾乎叫了起來。
  「你怎麼啦?」
  「夫人,您看……」我激動得語無倫次了。
  「這指紋是您丈夫的吧?」
  「是的。他的筆記本從不讓人動。一定是他的。」
  「那麼,夫人,在您丈夫用過的東西中,是否還有可能留下指紋的。比如象漆器和銀器什麼的。」
  「這裡有個煙灰缸,」娟代說話時顯得很慌亂。
  我一下子拿過煙灰缸。缸表面沒發現什麼,經檢驗,上面留下的拇指指紋與筆記本上的大體相同。
  「夫人,我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請坐下來,認真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相信,自己當時一定是興奮極了。娟代好像受了感染,面色蒼白,膽戰心驚地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首先,那天晚上,就是您丈夫失蹤的前一天晚上,他是在家吃的晚飯嗎?請您把當時的情況詳細地說一下。」
  「要說詳細,也沒什麼可說的。那天晚上,他在書房裡聚精會神地查閱資料。晚飯時,我把飯送到了書房裡,約莫他吃完了,又進去拾掇下來,也沒說什麼話。谷村急於幹一件事時,總是從早到晚悶在書房裡,不許家裡人接近,就連茶水也是提前沏好放在桌旁的鐵壺裡,他自己倒著喝,有一個藝術家似的怪秉性。」
  「當時你丈夫是什麼表情。沒同您說什麼嗎?」
  「沒有,別說他沒有,就是我想說點什麼,他也不會同意。我默默地退下來時,他連頭也沒回。」
  「是這樣。另外,這話不太好說,因為事關重大又不能不問。那天晚上您丈夫在書房裡工作很晚才睡覺,你能說說就寢時的情景嗎?」
  娟代顯得很難為情。窘得滿臉緋紅。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說道:
  「我們睡在裡面有l0個榻榻米的屋子裡。那天晚上,因為太晚了,我就先進入寢室,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時候,丈夫便進來了。當時大約一點半左右。」
  「那時屋裡點燈了嗎?」
  「沒有,關著燈是我們的老習慣了。不過走廊裡的燈光照在拉門上,屋裡並不是漆黑一團,一切都模糊不清。」
  「您丈夫說什麼了嗎?別的不必回答,我只想知道當天你倆在寢室裡有沒有說過家庭方面的話。」
  「沒有,他沒有說過什麼話。」
  「於是,在早晨四點鐘就起床了,是吧!那麼,起床後的情況呢?」
  「我睡過頭了,不知道丈夫什麼時候起的床。那天早晨正好沒有電,我丈夫怎樣點著蠟燭穿的西服,又是怎樣到化妝間換的衣服,我全然不知,直到頭天晚上吩咐的人力車來了,我才起來和女傭人拿著蠟燭把他送到大門口。」
  那天早上,谷村沒吃早飯就走了。秋天的四點鐘可說是深夜,是沒什麼可說的。我能問的都問了,心情越來越激動。手心都攥出了汗。我的想法能否兌現還沒有把握,可是從瞭解到的情況看,是大有可能的。我決定孤注一挪,於是又問道:「夫人,那天晚上到第二天早晨,您都沒看到您丈夫的臉,也沒聽他說過一句像樣的話嗎?」
  娟代好像沒有理解我的話,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臉色大變。
  「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請快講清楚!」
  「夫人,您能肯定那人是您丈夫嗎?」
  「無論如何,你怎麼能說……」
  「可是夫人,您並沒有看清那人的臉,還有,為什麼那天晚上您丈夫什麼也沒有說呢?請您想想,那麼長時間裡沒有說過一句像樣的話,有這樣的丈夫嗎?呆在書房裡另作別論,直到外出前還能連句看好家的話也沒有嗎?」
  「這倒也是,這之前,他還從末有過這麼少言寡語的時候。這到底是怎麼啦,你究竟想說什麼?請快講吧!」
  娟代當時的驚慌是可想而知的,我無法再往下說。當然娟代是不願發生那種事的。假如那天晚上的人不是她丈夫,對於娟代將是多麼大的羞辱。前面已說過,我通過妻子得知谷村那天很反常,時哭時笑,眼淚刷刷地落到娟代的面頰上。
  原來認為谷村是殺了人後神魂顛倒,與夫人訣別而潸然淚下。
  可是,如果那人不是谷村的話,那種執拗的擁抱,笑和淚都將完全是具有另一種令人厭惡的動機了。
  你也許會說怎麼能有這麼混賬的事?!自古以來,那些詭計多端的罪犯不正是輕易地犯下了那些使人難以想像的罪惡嗎?正因為這樣,犯罪史上,才留下了那些無法洗刷的罪惡事實。
  對於娟代,除了不幸,別無他言。即便是判斷有誤,也決不能算是她的過錯。罪犯是沒有人性的。就像是一切的物質都受慣性和慣力支配一樣,人的心理上也有類似的力量在起作用。書房裡的人要是穿著自己丈夫的衣服,背影又很相似,娟代自然不會懷疑。相信書房裡的人是丈夫,只要不發生意外,從書房裡出來的人無疑也是丈夫。繼而,從寢室到第二天凌晨,受一連貫的錯覺支醒,也是無可非議的。何況膽大心細的罪犯又故意切斷了電源。據娟代說,第二天讓電業局的人來修理,查來查去,找不出原因,最後發現電門不知何時被拉開了。可以認為,罪犯是趁大家都熟睡的機會潛入廚房,關掉了電門。電燈不亮,一般人家是不會注意電門的,尤其是在急於送主人上路的時候,女傭人們怎麼能把精力放到那上面去呢?!這一點,罪犯也是估計到了的。
  「那人要不是我丈夫,會是誰呢?」
  娟代終於提出了這個關鍵性的問題。她恐慌得幾乎要哭了起來。
  「請不要驚慌,如果我想像得不錯,那個人就是琴野。」
  「不,不可能。你在胡說些什麼!是做夢吧?琴野早已死了,那天晚上他已經被殺死了。」
  娟代美麗的臉痛苦地歪扭著,對我的話她絲毫不相信。
  「實際上琴野並沒有死。當然,這對你是十分不幸的,死者不是琴野,而是被偽裝成琴野的谷村,是您的丈夫。」
  娟代驚得呆住了。要是說丈夫下落不明,就有可能藏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無論如何,還有見面的希望。要是那個被殘害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儘管因丈夫不是罪犯這一點在道義上能得到安慰,可是悲痛卻有增無減。更殘酷的是,那個與自己丈夫世代為敵的人,硬把硫酸灌入自己丈夫口中,又把自己糟蹋了一個晚上。這對於一個女人,對於一個妻子是無法忍受的。
  「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有確鑿證據嗎?請全部講出來!我經得住。」
  娟代無力地張著那乾巴巴的發青的嘴唇。
  「是的,我有足夠的證據。這個筆記本和煙灰缸上留下的指紋同G町空房子中被害人的指紋完全一樣。」
  當時,愛知省還沒有索引指紋設備,被害人的面目又被毀壞了,身份不易查明。若是在東京,從索引指紋中可以取出有前科犯人指紋對照。當時,我是個初出茅廬的刑事偵探,對指紋等頗感興趣。我用指紋縮放儀把死者的指紋一個一個地分了類,並把細微的指紋特徵印在腦子裡。被害人的右手拇指指紋特別,是乙種磅狀紋。單憑這一點我就有把握了。
  何況在七條線紋上還有一個細小的刀傷斜穿而過。具有同一乙種磅狀紋,同一隻、同一形狀傷痕的拇指,我想在世上是獨一無二的。這個指紋是空房子內死者的指紋,可以確認,死者不是琴野宗一,是谷村萬右衛門。過後,我又把死者指紋和筆記本上的指紋進行了認真對照,結果分毫不差。
  我把自己的發現和推理向上司做了匯報,結果得到了上司的承認,我的推理完全成立。我就靠這個拇指,推翻了以前的定論,使當事者和當地的新聞記者大為震驚,我也為此欣喜若狂。
  事情是這樣的。罪犯在谷村家裡演了一場以假亂真的鬼把戲,使娟代上了圈套,目的是使娟代堅信自己的丈夫在第二天凌晨還活著,絕不會是被害者。根據娟代提供的情況來看,谷村當天晚上很可能去會過琴野。要是其中一方的谷村還活著的話,死者無疑是琴野了。谷村和琴野的背影很相似,又都留有分頭,如果換了裝,毀了面,是很難辨認的。另一個重要的因素是娟代當時的心理。娟代確信自己的丈夫在第二天凌晨到東京去了,而死者出事的時間是在頭天晚上。這樣一來,她是不會辨認屍體的。而這一點又是殺人犯最害怕的。可見,罪犯是掌握了娟代的心理,其機警狡猾是非凡的。可是,偵探有句行話說得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罪犯的陰謀再周密,也定會有破綻。琴野殺人後毀壞了被害人的面容,卻忽視了比面容更具有鑒別能力的東西——被害人的十指,這是他最大的失算。
  即便如此,琴野的犯罪陰謀也是驚人的。他這一步棋,一是隨心所欲地報了幾代人的冤仇,二是同夢寐以求的女人過了一宿夫妻式的生活,儘管只是一個晚上。又盜走了金櫃裡的存折,從一個乞丐一下子變成個大富翁,真可謂一舉三得。
  回頭想想,琴野在作案之前象老朋友一樣屢次到谷村家去,並不僅僅是為了看娟代飽眼福。而是為了熟悉谷村夫婦的起居習慣,家裡房間的設施,開金櫃的方法,放印章的地方,電門的所在等等。琴野早就垂涎著金櫃裡的五萬元錢,終於選擇谷村上東京的頭天晚上下了毒手。
  琴野的犯罪經過我不想重複了,只想再補充一點。琴野事先預備好硫酸潛伏在空房子裡,等谷村進屋後就馬上捆住他的手腳,幹下了傷天害理的事。然後,又把繩子鬆開,換了衣服又重新縛上,一切都辦妥了,完全成了谷村的琴野把硫酸瓶子藏起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事先瞭解到的木板折疊門進去,鑽進了谷村的書房。以後的事就不必再說了。
  到此為止,硫酸殺人案的偵破工作就算結束了。
  聽完硫酸殺人柔後,豬股不由得誇獎了我一番。但他馬上又提出了下面的疑問。
   

  「說得太有趣了。你不僅是一位傑出的偵探,還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藝術家!你使我大飽耳福,度過了從末有過的愉快時光。你講得條理清楚,簡明易懂。只是有一點。那個真正的殺人兇手琴野最終怎樣了呢?
  「遺憾得很,罪犯至今仍逍遙法外。當時,琴野的人頭畫像就不用說了,就連照片都大量複印發給全國各大警察署請求協助捉拿歸案。可是,從那以後已有十年了,仍然沒有捕獲。看來,一個人要想躲藏起來是很容易的。也許琴野早在警察不注意的地方悄悄地死去了。就算是還活著,就連我這主辦案人都忘得一乾二淨,還有誰去注意他呢?」
  豬股聽完了我的話,笑嘻嘻地緊盯了我半天,略帶挖苦地說:「這麼說,犯人自己沒有供認,只有你這位傑出偵探的獨自推理了?!」
  我頓時感到渾身不快。豬股似乎在想什麼,出神地望著那腳下黑古隆冬的深淵。時已黃昏,陰沉沉的天空越來越暗,暮色鋪天蓋地壓了下來,像要把大地上的萬物壓個粉碎。前方,連綿起伏的群山黑壓壓地連成一片。懸崖下,瀰漫著渾濁的暮靄,見不到生氣;只有遠處傳來的瀑布聲,像個不祥之兆迎合著我心臟的跳動。過了一會兒,豬股把目光從淵底收回,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我。有色鏡片在昏暗中忽閃忽閃的,透過鏡片,仍可以看到雙眼皮,大眼睛。我注意到豬股的左眼從未眨過,想必是個假眼,要不,好端端的眼睛為什麼要戴著有色眼鏡呢?完全是為了假眼,我下意識地想著,目光又落到了對方的臉上。
  豬股沒有回答,卻又說了一件幼稚可笑的事。
  「你知道小孩子們喜歡的遊戲划拳吧。我很拿手,怎麼樣,猜一把看,你肯定不行。」
  我感到詫異,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可是看到對方孩子氣的挑戰目光時,又不服氣,答應了一聲便伸出了右手。
  於是,「拳拳抱,拳拳抱……」中年人粗獷的喊聲便在靜靜的山谷中迴盪開來。豬股果真厲害,開始幾下,還不分勝負,漸漸地,他就佔了上風,使我怎麼也無法取勝。當我無可奈何認輸後,他便笑著說:「怎麼樣,不行吧!說起來我也差得很。划拳這玩藝兒,奧妙無窮,其原理可說相當於數、理、皙學。第一次出包袱輸了,腦子笨的孩子就會想,對方是用剪子贏的,要勝剪子,下次我得出錘子,這是最幼稚的想法。與其相比,稍微聰明點的孩子呢,他就會想了,我是出包袱輸的,下次要出錘子,對方必出包袱,因此,我得用能勝包袱的剪子。這是普通的想法。而最聰明的孩子呢,他又會進一步想了,我是輸在包袱上,下次要出錘子,對方定出包袱,因此,我應出剪子,可是,對方一定也能想到這一點,必然會出錘子來破。為此,我應選擇包袱。如此往來,總是比對方多想一籌。在划拳上就會常勝不敗?這個道理,不僅僅局限在划拳上,可適用於一切人事糾葛。對於犯罪問題也不例外,可以說,偵探和罪犯就是在划拳。機警的罪犯往往會精心鑽研偵探和警察的心理、思維,從而想出更加狡猾的陰謀。這樣的罪犯就會為所欲為。」
  豬股稍頓了一下,又看著我嘻嘻地笑了起來。
  「埃德歌的小說《一位被盜的信》,你是知道的。那裡寫有同我說的意思稍有出入的小孩遊戲擲色子。最後,問最擅長的聰明孩子有什麼技巧時,得到的答覆是,正在想什麼的時候,要盡量使自己的表情接近於對方,並認真琢磨與其表情一致的自己的心理狀態。德由柏說這個孩子的回答,比卡亞布庫和長柏斯亞的哲學思維能力更進了一步。但是,你在審理硫酸殺人案時,對於設想的罪犯,想到與其表情一致的問題了嗎?恐怕未必吧?就連剛才同我猜拳,對這一點你也是麻木不仁的吧?」
  豬股顯出一種得意的神氣,看著我。
  這個狡詐的傢伙,他在開始對我進行嘲笑。
  我控制著自己,冷靜地面對著他,思索著。我開始討厭豬股絮絮叨叨的說話方式,他到底要說什麼呢?
  「聽話聽聲,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對硫酸殺人案的推理是錯誤的。罪犯似乎比我更高一籌。看樣子,你有更高的見解,請講出來,不必客氣。」
  我忍不住回敬了他一句。
  豬股依舊是笑嘻嘻的。
  「進一步想想,你的推理是不值一駁的。如同你憑一個指紋推翻原定案一樣,我只是用一點就可以使你的推理毫無價值。」
  他的話,對於我這個吃了十多年偵探飯的人來說,未免有些太失禮了。
  「我冼耳恭聽,原領教你的高見。」
  「這是很簡單的,日記本和煙灰缸上的指紋是偽裝的。」
  「偽裝的?」
  「是的。谷村使用過的用品上的指紋,不是他本人的,而是另一個,你認為沒有這種可能嗎?」
  我沒有馬上答話,對豬股的意思儘管不全明白,也著實吃了一驚。
  「你不知道,谷村耍了一個陰謀,他有意讓別人在自己常用的物品上留下了手印。像日記本、煙灰缸啦,你只發現了兩個,其實,繼續查找,其他物品上都有同樣的指紋。看起來好像是谷村萬右衛門的,試想一下,讓一個常出入自己家的人留下手印,不是易如反掌嗎?」
  「這一點也許有可能。可那又能是誰的手印呢?」
  「琴野的。」豬股繼而以同樣的口氣說,「琴野不是常到谷村家去嗎!谷村使琴野在毫不介意的情況下,在許多物品上留下了手印。同時,他又把留有自己指紋的光滑器皿全部找出來,細心擦掉。」
  「是琴野的指紋?這怎麼可能!」
  我陷入了困惑之中,提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當然有可能。你是鬼迷心竅,總是迷信空房子裡的死者是谷村。假如死者不是谷村,而是開始推斷的琴野,那麼,指紋就不一致了嗎?這樣一來,日記本上的指紋不就是谷村有意偽裝的嗎?」
  「那I麼,犯人是誰呢?」
  我完全被豬股控制了,又提出一個糊塗問題。
  「這還用問嗎?在日記本上讓琴野留下指紋的一定是谷村。」
  豬股下了斷語。那種神情簡直是目中無人。好像他說的千真萬確,他就是當時的見證人一樣。
  「谷村被金錢所迫,這一點你是知道。羊肉包子鋪已面臨破產,幾十萬元的債務,即便是傾家蕩產也無法償還。與其承受這樣的痛苦,倒不如攜帶萬元現款一走了事。當然還有其它原因。害琴野不是偶然的,他早有預謀。除金錢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另一個女人。是的,使自己的妻子遭受如此大禍卻不以為然,只能是為了另一個女人。谷村當時正同另一個有夫之婦在搞不正當的戀愛,這就決定了他們雙雙私奔的命運。女人,金錢,復仇,在谷村看來,就是你說的一舉三得。」
  「那時,谷村認識的人當中,比起你這樣熱愛偵探工作的人,更多的是些具有空想性格的警察。假如沒有你,他們是想像不出如此險惡的陰謀的。你是谷村唯一的目標。就像孩子的遊戲擲色子,就像同你划拳,谷村萬右衛門盡量使自己的表情和你一致,內心卻費盡腦汁形成了一個周密的圈套。現在看來,都已兌現。對於一個了不起的罪犯來說,有一個非常傑出的偵探對手是十分必要的。正因為有了你這樣的偵探,谷村的陰謀才能得逞。
  「對於谷村,這個陰謀有一種使人難以想像的魅力。如你所知,他是沙得侯爵的後代,儘管對自己的妻子早已厭膩。還是演了一場好戲,騙過了妻子。谷村把自己扮演成好像琴野裝的角色。故意不說話,不露臉。一時間又哭又笑,單方面同妻子達成了不義的盟約。
  「谷村那個殘酷的殺人手段。恰恰表現了他獨特的創造力。你把死者的面孔形容為一個熟裂的石榴,太恰當了!這個石榴對谷村有一種可怕的誘惑力。看到被害人的面孔披毀壞了,稍微敏感些的警察就會認為是罪犯的鬼把戲。死者穿著琴野的衣服,警察就會直感到死者不是琴野。而可能是另一個人。促使警察如此分析、審理這樁殺人案,也正是谷村所希望的,被害人正如同被推斷的一樣,是琴野。
  「這樣一來,那硫酸瓶子不是琴野的,而是谷村事先買好帶到那個空房子裡,犯罪後,在返回家的途中拋進了道旁的陰溝裡。後來,就是谷村家的那齣戲。」
  豬股繪聲繪色的描述使我十分震驚。眼前這個人究竟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向我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單從遊戲理論上講,未免有些過分獨斷了。我一個勁地想著,沒有開口。
  豬股閉上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臉上露出一種難以琢磨的表情。忽地,他把雙手放到嘴邊,卡嚓一聲拔出了上下兩片假牙。剎時,那張巧嘴變成了八十多歲的老太婆的嘴了。失去了假牙的支撐。鼻子下的皮肉鬆懈下來。整個臉猶如壓扁了的燈籠,癟了下去。
  豬股又摘下眼鏡;微閉雙眼,含糊不清地說道。「請仔細看看我,首先想像著在濃眉下是一雙單眼皮眼睛。鼻子略塌。沒有鬍子,有一個頭髮黑密的分頭。怎麼樣,想起來了嗎?在你的記憶裡沒有這種印象嗎?」豬股說完,像是要讓我看個明白,把臉往前伸了伸,眼睛照樣閉著。
  我在腦海裡極力搜索這個虛影,漸漸地。就像照片顯影,眼前出現了一張意料不到的面孔。明白了,假如不是他,怎麼會把這起刑事案講得如此活龍活現。我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
  「啊,你是谷村?!」
  「是的,我正是谷村。看來連你也騙過了,沒能一下子把我認出來。」
  豬股,不,谷村說完後又嘻嘻地笑了起來。
  「可是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呢?我還是難以置信。」
  谷村痛快地說:「這很簡單,我從銀行裡取出五萬元現金後,稍微換了一下裝便同那個有夫之婦逃往上海了。如你所說。等想到死者是琴野宗一也得兩天工夫,因此,我絲毫沒感到危險。待到你們懷疑我的時候,我們已到了朝鮮。正坐在從朝鮮開往上海的火車上。我不願乘輪船,我覺得,輪船好似犯人的牢房,令人頭痛。」
  「我們在上海的一家中國人那裡租了幾間房子,過了一年,這一年是十分快樂的。娟代是位很漂亮的女人,可是和我的性格有些合不來,我更喜歡的是明子這樣妖婆似的女人。明子是和我私奔的女人的名字。我從心裡愛她。即便是現在。」
  「在上海期間,以預防方一。我曾試著做過一些化裝,採用過抹顏料,安假鬍子等辦法,都不稱心。最後決定徹底整容,讓谷村萬右衛門在世上永遠消失,以另一個面目出現。上海有許多高級醫院,大都是外國人經營,我在那裡物色好合適的牙科醫生、眼科醫生和整容醫生,定期去就診。我先去掉了比別人多一倍的頭髮。長頭髮很難,去頭髮卻很容易。塗上脫毛劑,立竿見影。接著就是稀疏毛,整理鼻子。我的鼻樑矮,很難看,現在這個樣子是採用象牙手術製成的。其次梗是改變整個臉型,這也不難,換個滿口假牙就行了。我是兜齒,牙往里長,蟲牙又多,一下子全拔掉,在狹窄的牙床上按上和以前正相反的鮑牙,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鬍子也留起來了。最後,只剩下眼睛了,這是件棘手的事。我先把單眼皮割成了雙眼皮,這倒沒什麼難的。可還不得不放心,總戴著有色眼鏡又不是事,想來想去,終於橫下心,犧牲一隻眼睛。安上假眼,這樣就有了戴有色眼鏡的借口。眼睛的形狀就完全改變了。最後,我的整個面孔都成了人工製作的。在我的臉上,再也看不到谷村的樣子。但明子卻常開玩笑地說我臉上仍瞧保留著先前的迷人之處。」
  谷村若無其事地敘述了這段駭人聽聞的事。用右手猛然挖出了左面的玻璃假眼,放在手裡玩,他把深陷進去的黑洞洞的眼窩朝著我,又繼續說。
  「谷村大變樣後,我們倆又雙雙返回到日本來了。上海是個好城市。可對一個日本人來說,還是故土難捨。更何況在全國各地的溫泉轉悠,就如同生活在另一個天地裡。近十年來,我們如同在真空中渡過來的。」
  獨眼谷村悲傷地望著深深的峽谷。
  「不可思議!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件事,更想不到你今天會把這件事告訴我。」
  我忽然感到,要說偶然,這便是一個可怕的偶然。
  「哈哈!哈哈!」谷村低聲答道:「你是沒有料到,我是有意讓你講那件刑事案的。看看這本書,我在來路上不是提到過它嗎?這是我引誘你講硫酸殺人案的誘餌。你剛才說把具特的小說《最後的案件》的梗概忘卻了。其實不然,在你的記憶裡,仍保留著一定印象。《最後的案件》中說,罪犯裝份成被害者潛入被害人書房,槽蹋了被害人的妻子。這一點同你審理的硫酸殺人案沒什麼兩樣。因此,見到這本書,你就會想起硫酸殺人案。你對這本小說沒有印象了嗎?看看這裡,這裡有用紅鉛筆寫的感想,你對這些字也沒有印象了嗎?」
  我湊近那本書,那些字使我恍然大悟。這是很早以前的事。當時,我還是個月薪微薄的年輕警察,沒錢買自己喜歡的書。於是便常常到谷村家去借新書看。這本書就是其中的一本,我讀完後,便在空白處寫下了感想,這些紅鉛筆字正是我的親筆手記。
  谷村好像不願再說什麼了,一下子沉默起來;我也沒說什麼。腦子裡卻在思索著一個問題:和谷村的這次不期而遇意味著什麼呢?谷村挖空心思,想方設法逃避刑法,今天卻又當面向我坦白,這又意味著什麼?或許是谷村的一個失算吧。這起刑事案還沒有解除,谷村不會是錯算了年月,誤認為已解除了吧?我打算逮捕他,卻又心有餘悸,恐怕又是他的一個什麼圈套。
  「谷村,你為什麼要向我公開這件事呢?你不會是想到解除的問題吧?」
  我想一語擊中要害。,可是谷村卻毫無反應,依舊漫不經心地說:
  「不是,我不願考慮那樣膽小的事。解不解除,我一概不管。要問為什麼向你公開,則完全是出於好勝,是流在我血管裡的侯爵的血促使我這樣做的。你是我的手下敗將,你完全上了我的圈套。我感到遺憾的是,你並沒有慎重地審理那件殺人刑事案,卻認為自己做了一個精闢的推理,又結了一起大案子而得意忘形。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失敗了。」
  谷村原來是如此用心。可是,結果會怎樣呢?我一敗到底了嗎?!
  「我的確輸了,這一點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是,既然真相大白了,我作為一名警察就必須逮捕罪犯了。你會認為擊敗了我而沾沾自喜,可是,你不要忘了,另一方面,你還會使我立一大功,我可以立即逮捕你這個殺人犯。」
  我說著一下子抓住了谷村的手腕子,然而。他卻輕易地把我擋了回來。
  「不必這樣,我們過去不是常掰腕子嗎?你什麼時候贏過?再比你還是定輸無疑。你大概還沒有注意到我選擇這個場所的意圖。我早已打算好了,假如你勝過我,並硬要抓住我的話。我就把你推下這萬丈深淵。哈哈,不過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跑的,也不想麻煩你,我會自己結束自己的。說句實在的話。我在這世上已沒有可留戀的了。對生命已毫無惋惜。我生活的希望,我的明子,一個月前被急性肺炎奪走了。在她臨終的床前,我約好要隨她去,到地獄去。當時只有一個心事,就是我找到你說明事情的真相。現在,這唯一的心事也解決了。永別了,朋友。」
  「永——別——了」喊聲象箭一樣向谷底滑去,谷村趁我不注意。跳下懸崖。
  我屏息、注視著谷底。一個漸漸小去的白點兒。撲通一聲落入了深淵;剎那間,幾圈大波輪在靜靜的水面止擴展開來。
  在波輪裡面,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熟裂的石榴。
  過了一會兒,峽谷裡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群山和峽谷都籠罩在一片暮靄之中。大地死一股的寂靜,只有遠處那條瀑布以千篇一律的節奏,迎合著我心臟的跳動。
  我決定離開這塊岩石。無意中,發現谷村留在乾燥、發白的岩石上的紀念品——黑色封皮的偵探小說和小說上的一顆玻璃球假眼。那顆發白的玻璃球假眼凝視著陰暗的天空,像是小聲敘述著一個離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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