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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狄公一夜沒睡好。樓上留給他和喬泰的簡陋的房間只夠放兩張破舊狹窄的木板床, 木板床的上下裡外爬滿了臭蟲、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飛,這個情景狄公如何能夠睡 著。喬泰則不在乎,他乾脆就躺在兩張床間的地板上,頭頂靠著大門,不一會兒就鼾聲 如雷了。
  勉強挨到天亮,狄公起來叫醒了喬泰。兩人穿戴起身下了樓來,店堂裡這時還空無 一人,鳳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懶覺的。喬泰先到廚房灶頭添了把火,接著他們胡亂地 梳洗了一下。喬泰給狄公端上一壺熱茶後就出門送信去了。狄公獨個在牆角那張桌邊坐 著慢慢喝茶。
  艷香下樓來了,她用拳頭大聲敲著櫃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廚房熬粥去了。不一會, 排軍和另外四個乞丐也露面了。排車拉了把椅子湊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遞給他一碗茶, 他不喝,大聲叫艷香給他燙酒。艷香應聲也就端上一碗燙熱的酒來。排軍問道:「昨天 晚上情況怎樣?」
  「死去的女人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個殺害她的傢伙看來也很有 錢。他沒有拿走她身上的這些小玩藝兒。」他從衣袖裡取出耳環和手鐲,放在桌上。 「我將這些東西變賣了,你可得一半好處」。
  「老天爺!」排軍讚賞地說,「到沼澤地去走一趟還是值得的啊:可以斷定她是被 她同類的女人暗裡害死的。你將這些好東西拿去變賣,可要準備上一個大口袋。噢,你 最好想法子找到那個殺人的傢伙,訛詐他一下,告訴他如果還想殺什麼女人的話,請他 到別處城市去下手。」
  一個衣衫破爛的乞兒走進店來,急急喝完一碗粥,對排軍小聲說道:「聽說了嗎? 他們將縣老爺的太太的屍身弄到衙門裡去了,她在那塊沼澤地裡被人殺害了。」
  排軍用拳頭猛擊桌子,厲聲叫罵起來。
  他面對狄公大聲說道:「剛才你說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真說准了。鬍子哥,你最 好趕快把兇手找到,好好敲詐他一番,然後送他去衙門。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無事, 偏偏是縣令老爺的太太被人殺了!」
  「你卻是為何這般激動?」狄公驚奇地問道。
  「縣令老爺是什麼號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殺了,我們去報官, 衙裡的公差先將我們數落一頓,『為什麼連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現在是縣令老 爺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殺人兇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麼全城將會發生 一場騷亂,夜裡宵禁,白天搜索,到處是衙門裡派出的兵丁、緝捕、探子細作。這些家 伙又稱自己便是王法,他們會將這城市顛來覆去地翻騰一遍才會罷休的。你我之輩看來 要捲起鋪蓋溜了,我所以激動,所以要你設法馬上抓到那個兇手,就是這個道理。」
  排軍說完,神情沮喪地望著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說:「不過要抓到兇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兇手準是她的情人,沒錯!」排軍大聲說道。「那些貴婦太太,名門千金褲腰帶 上的結打得比我們這裡的淫婦還要松!小白臉兒情人膩煩了她,她就大吵大鬧亂嚷嚷折 騰不休,於是只得敲碎她的腦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沒有什麼新鮮的!對!我把我的弟 兄都叫來,讓他們一起認認這些小玩藝兒,他們會刺探出這個淫婦經常在什麼地方和老 爺的什麼內弟表哥的鬼混,或許還可尋著那狗崽子的蹤跡。」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聲,突然他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你手下的人怎麼 能做到這一點呢?他們當中誰也沒有見過她一眼,即便見過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們會認出這些首飾,也能回憶起戴這些首飾的人的蹤影。」排軍說,「這是他 們的專長。你和我看見一個衣飾華麗的女子走過時,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轎,我們會設 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個乞丐注意的卻僅是她戴的首飾。假如一個乞丐透過女人 的紗巾看見了一副值錢的耳環,或是在女人掀轎簾時看見了她手上戴著的漂亮的手鐲, 他就會估估它們的價值,因為穿戴的首飾值錢,那女人一定很有錢,他就可趕著去隨著 那個女人的車轎哀聲乞討,她也許會扔下幾個銅錢,或丟下一點什麼值錢的小玩藝。現 在,這幾樣首飾都是極珍貴的寶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們很可能有人曾見到過,並辨認 出這首飾主人的模樣,幾時到過哪裡等等,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點點頭,心想這些有趣的知識在勘破這樁疑案中或許真會有些用處。 他將桌上的首飾推給了排軍。抬頭見喬泰正走了進來,於是對排軍說:「我們現在要出 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兩人出了鳳凰酒店,喬泰便問:「我們現在直接就去滕老爺衙門告訴他冷掌櫃舞弊 犯法的事嗎?」
  「別那麼著急!」狄公答道。「我們先去拜訪冷虔,確認一下坤山恃以訛詐之事是 否屬實。如果冷虔聽任我們訛詐,不敢反抗,這就意味著他確是犯了舞弊隱髒的罪。但 是我們又必須考慮到坤山對我們耍陰謀的可能,我將細細觀察冷虔的反應,你只須看我 的眼色行事。」
  喬泰點點頭。
  冷虔的櫃坊座落在市裡最熱鬧繁華的一角,寬綽嚴整的兩層樓房,店門面臨大街。 店堂中有一條二丈多長的櫃台,櫃台後面十多名夥計正忙著應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銀、 鑒定首飾、兌換銅錢、支籤飛票、質典貴重,一派忙亂的景象。
  櫃台後的一張高桌裡坐著領班的夥計,他正忙著撥算盤珠子。狄公將大紅名帖從木 柵窗口遞了進去,彬彬有禮地對那領班的夥計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冷先生當面 商談一筆款子的業務,數目相當大。」
  那領班夥計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看這兩個陌生的客人,問了幾句金銀行道業務上的 關節,狄公從容對答,恂恂有禮。領班見狄公氣度軒昂,言詞清健,疑慮消除了。在他 的名帖上填了幾個字,叫來一個聽差將那名帖送上樓去。過了一會,那聽差下樓來通知 說,冷掌櫃將會見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著整潔素淨的長袍,戴著重孝,坐在一張紅漆大桌子的旁邊。他一面忙著吩 咐兩名夥計有關業務上的事,一面指著窗前茶几旁邊兩張椅子,示意狄公兩人坐下。聽 差趕忙來倒茶。狄公著那冷虔面色蒼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的眼光很快被牆上掛 著的一軸畫吸引了過去。畫面是一簇潔白的蓮花開在夏日池塘裡,左下角落款處有一首 字跡灑脫的長詩。狄公坐在椅子上剛好可以辨認這軸畫的最後一行款識:「愚弟冷德草 於菰浦山莊」——很明顯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這個年輕的畫家半個月前得 肺癆死了,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審時聽來的。
  冷虔將那兩個夥計打發走後,忙轉向狄公,臉上裝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詢問他可 以為客人幫點什麼忙。
  「冷掌櫃,這業務關係到將一千兩金子中的一部分轉讓戶頭的問題,」狄公開門見 山地說,「這是雙方畫押的字據。」說著他從衣袖裡取出那一頁紙,把它攤平在桌上。
  冷虔的臉頓時變得灰白,他盯著那張紙嚇得發呆了。狄公微笑地向喬泰點了點頭。 喬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門閂上,又走到窗前將窗戶關閉。冷虔看著他的舉動,眼中充 滿了驚恐的神色。當喬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後站定時,狄公才繼續說道:「當然我還有 許多附件。那是一冊特別的帳本。」
  「帳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緊張地問。
  「冷掌櫃,」狄公正色地說,「商洽業務我們最好不要離題太遠。我告訴你,我並 不是一個不顧禮數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只是想從你得到的紅利中抽一點頭,這 裡總額是一千兩金子。」
  「那麼,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發冷,抖索著嗓音問道。
  「七百。」狄公平靜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筆可觀的紅利坐享。」
  「我要上街門去告發你!你們想訛詐我!」冷虔尖叫起來。
  「同樣我也可以告發你!」狄公和藹地說,「我們還是不要告來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摀住了臉,嗚咽起來,口中喃喃低語:「我造了什麼孽啊!老柯的鬼 魂纏上了我!」
  有人敲門。冷虔站起來想去開門,喬泰一雙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來。喬泰輕輕地 對他耳語:「冷先生不要激動,這不利於你的健康。吩咐他們待會兒再進來。」
  「待會兒再來!……我此刻正忙著!」冷虔朝門口粗著嗓子叫了一聲。
  狄公冷眼看著他,一面又慢條斯理地撫摸著自己的鬍子。他逼進了一步:「你沒有 做虧負柯興元的事,為什麼擔心他的魂靈來纏住你?」
  冷虔微微吃驚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說什麼?」他氣喘吁吁地說,「求你告訴我,那個信封是開著的,還是封著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問話的意思。他曾想這帳本大致上總是坤山從冷虔家偷去的,現在 看來事情要複雜得多。他轉念一想,那帳本既然是裝在一個信封裡的,看起來很可能是 封著的,於是他說。「當時我沒十分留意,後來我一看是好端端封著的。」「謝天謝地!」 冷虔激動地叫了起來。「那麼,老柯的命不是斷送在我手上!」
  「不要轉彎抹角了!你還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講出來吧!」狄公幾乎是命令了。 「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是來與你商洽那筆交易的,請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鎮定了不少。真人面前不須講假話,能夠把憋在 心頭的煩腦對這兩位神秘的客人和盤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頭多少可以輕鬆一些。他慢 慢說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請我赴宴時曾要我將一包他需要覆核的字據帶給他, 我將那包字據裝進了一個信封裡,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懷中。可是我到達柯家之後卻忘了 將信封交給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發病之前,他問起字據的事來。我將手伸進 懷中,卻錯將裝著我自己帳本的那個信封遞給了他。我那帳本平日總是隨身帶著的,兩 個信封又一般大小輕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藥之後,我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錯誤。後來, 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間裡拆開了那信封,發現了我,他最忠實的朋友,也 一直在欺騙他,以致在絕望中自殺了。這個夢魘一般的想法兩天來一直困擾著我,晚上 我無法入睡,我老是夢見老柯的影子在跟隨著我……」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面色十分陰鬱。
  「既這樣,你分點紅利給我們還需叫屈麼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遠走高飛, 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興元沒有死,這兩天我就必須逃走,我沒臉見他。臨走 前留封信給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饒恕。我需要償還九百兩金子的債務;再用剩下來 的那點在遙遠的異鄉苟延殘生。老柯死後,我希望衙門早日替他備案。一旦備了案,我 就可以處理他的財務,有權去開啟他的銀櫃,那裡我知道放著他二百兩金子,這是一筆 不上帳目的應急的錢。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設法盡快逃出這個城市,我的債主們也無 法拿到我欠他們的錢了。」
  「我們不想麻煩你多久時間,」狄公說,「我們的買賣很簡單。你把那筆金子存在 哪裡?」
  「存在天雨金市。」
  「那麼,請你給這家天雨金市開兩張三百五十兩金子的批子,簽字押印,留空著領 取人的名字。」
  冷虔從抽屜裡取出兩張批子,批子上已蓋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筆在批子上填寫好 數目,又簽了字。狄公取過批子看罷放進了衣袖。然後說道:「可以借我紙筆用用麼?」
  冷虔抽出一箋白紙,與那筆一併恭敬地遞給了狄公。狄公接過紙筆,將椅子移了個 方向,背著冷虔飛快寫了一張便條。喬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後面監視著。
  便條上寫著簡短兩句話:
  滕侃縣台親鑒: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與柯興
  元之死干係直接,詳情容待面陳。
  狄仁傑頓首再拜
  他將那便條放入了一個信封,迅速蓋了他的私章。轉過身來對冷虔說:「冷先生, 我們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許離開這裡,我的這個助理就在大街對面窺視著你。如果 你不聽我的忠告,後果不堪設想。少陪了,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喬泰開了門,兩人走下樓來。
  他們上了大街,狄公將他寫給滕縣令的便條交給喬泰。說道;「你火速跑向衙門, 親手將它交給滕老爺。我先回鳳凰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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