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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狄公率喬泰、馬榮各騎高頭駿馬,不帶番役,出了縣衙慢慢驅向孔廟,隨即按韓詠 南指點向東飛馳而去。
  出了東門便是一帶平砥的官道。遠處疊障亙延,煙嵐擁樹。官道兩側白楊挺立,白 楊行外阡陌交錯,田隴連綿。正是午後,日中稍昃,三三兩兩的農人都依靠在大樹下休 憩。
  (昃:讀作『仄』,太陽西斜。——華生工作室注)
  不一刻便馳入一條山岬,巨壁橫前,紫光閃爍。漸見山道彎彎,椎徑蛇曲,林木豐 茂,山勢平緩。一道澗溪流來,奔湍激石,瀉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著收笛,看 雲日徜徉,甚是悠閒。
  (徜徉:讀作『長揚』,閒遊;安閒自在地步行。——華生工作室注)
  輾轉下了山路,果是一馬平川。一望初稻漸熟,清香十里。狄公撚鬚微笑,又是一 個豐年,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祿米,庶幾也無愧作。
  喬泰道:「老爺,這縱橫幾十里並不見一處高屋別館。想來韓詠南是有意敷衍官府, 別有意圖。」
  馬榮拭汗道:「我早說了,這個韓詠南面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綁架的鬼 話,豈可輕信。」
  狄公道:「再前行幾里或有所獲。」說罷一馬當先,馳驅起來。
  喬泰、馬榮也勒馬緊隨,漸漸見了一個莊子。
  莊子外的大槐樹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熱鬧,那槐樹團團如蓋,遮了半畝蔭涼。
  馬榮老遠見十來個村民正拿著棍棒在毆打一人,一面還洶洶怒罵。那被打之人只是 抱頭地上亂滾,並不喊饒。
  「住手:」馬榮怒起,勒馬衝向人群。人群見摹地闖來一個煞星,金剛面目,心裡 先怕了三分,不覺讓出一條道來。——喬泰、狄公也拍馬緊攢上前。
  馬榮叫道:「青天白日之下為何恃強凌弱,毆打一人。」
  人群中閃出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向馬榮三人略一作躬,說道:「敢問壯士大名, 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貴幹,駕臨寒莊。」
  馬榮道:「漢源縣令狄老爺親駕到此,爾等還不下跪?如此僨張無禮,不怕治罪。」
  (僨;讀作『憤』,動,亢奮。——華生工作室注)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頭行禮,口稱「恕罪」,又稟:「老拙系這莊子的莊頭,幾個 後生正在處辦一個行詐騙的流民,動了手腳,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爺寬罪責個。」
  狄公望了一眼被毆打的,說道:「他既不是你莊上的,如何興師動眾亂行責打?你 說他行詐騙有何憑驗?」
  老莊頭道:「這人用灌了鉛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贏了許多錢去。」
  狄公道:「原來是賭博。兩邊還能有正經的?你莊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腳,輸了 錢,也不可恣意毆打。」又傳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個蓬髮污垢的後生搶一步一齊跪倒狄公腳下。
  「你們誰說他的骰子灌了鉛?」狄公問。
  其中一個從衣袋裡揣出兩顆骰子雙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個被毆打的突然一個箭步向前奪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爺在上,我這兩顆 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鉛,天打五雷轟,罰下十八層地獄,不得輪轉。」
  他向狄公作了一個深揖,將骰子交給狄公驗看。
  狄公將骰子在掌心裡來回滾動,又仔細翻看了,並無異常。冷冷地說:「這骰子並 沒有灌鉛,看來是爾等賭輸了錢,反誣於人,意在圖訛,乃至毆打。竟還敢欺瞞本縣, 端的可惡。」
  老莊頭嘴頭子如生漆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來。四個後生面面相覷,也發了呆。 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視。
  狄公見那被打的賭徒,四十開外年紀,高瘦個子,狹長的臉龐略呈灰白,卻嵌有一 對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頰有一顆黑痣,上面還長出三根細長的毛。
  「往古來今,傾家敗財莫速於賭,殺人盜竊,也多起於賭。本縣勸你,作速戒賭, 找一個本份的生意度日餬口,乃是正道。」
  那賭徒叩謝過,拂了衣施上的塵上,自顧去了。
  申牌時分狄公三人來到與座北縣分界的一個兵鎮。駐守的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們。 狄公問邊界靖安事項,馬校尉答日:「徑北那邊近來時有烏合之眾,三五一群持械盜劫 公庫,虐殺百姓。橡樹灘一帶沼澤連綿,港漢縱橫,地理十分複雜,更是歹徒出沒之地。 官軍膽怯,不敢貿然進剿。」
  狄公又問:「這一帶可有大戶人家的高宅府第、別業館墅。」
  馬校尉答:「這裡除了江湖水草便是農田阡陌,大戶富商人家從不來這裡奠基落根。 一來水患頻仍,二來風聲不寧,草寇水賊,時有嘯聚。」
  晚膳後,狄公與喬泰、馬榮酒足飯飽正在房中喝茶,一邊議論案子,痛罵韓詠南的 狡詐陰險。有兵丁送來一封書信,封皮上端正寫著「狄縣令大人賜啟」字樣,背面有一 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緘」。又說送信的陶先生求見老爺,此刻正等候在門外。
  狄公吩咐傳這位「陶甘」進來。
  木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日間那個瘦高個的賭徒。不過此刻已衣冠一新,容光煥發。 適才被毆,雖有幾處皮肉紫傷,但這不住一股喜孜孜的揚眉神氣。
  「陶甘叩見狄大人。日間救急之恩,銘刻肺肝,敢再申謝忱。——啣環結草,唯求 狄大人賜一線報效之機。」
  狄公大愕,原來日間這個邋遢的賭徒竟還如此文縐縐一副斯文相,又寫得一筆好宇, 不禁心中歡喜。
  「日間如此狼狽,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縣也只是據實而判,並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這個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爺為一起疑難案子趕來這裡,碰巧解了 我一時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爺所奔走尋訪的似是歹人綁架之事。」
  狄公聞此言語,吃一大驚。
  「陶先生,你說什麼?」
  陶甘微笑:「不瞞狄老爺,在下這一行便恃的是兩種本領:機敏的洞察判斷和合理 的解析、推衍。我適巧偷聽到老爺言及這裡一帶可有高館府第,又不知這高館府第的格 局形制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綁架到此地一帶,蒙了眼睛,依稀記得地理道路。告 到官府,官府便來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爺恐正為此事沒尋著眉目發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見,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色道:「狄老爺不知,這漢源地方只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幾幢消夏的別館外並 無一處高墅宅第。」
  狄公道;「當事的只記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東。末了又上了十來級台 階,乃到一石室——這又作如何解?」
  陶甘論了左頰三根黑毛,烏珠轉道:「保不定還不曾出城裡呢。抬進一處府第後只 在花園裡慢慢轉悠。過亭台時,忽裝出上山道模樣,叫嚷小心深澗。穿水榭時,又裝作 過河流模樣,叫嚷小心跌落。拾轎人不時變換姿態,或高昂、或低屈,如此這般,勝履 真境。歹人早設計謀,又精於此道,必然瞞過當事的。且當事的早已暈昏發怵,哪裡真 記得清晰。」
  狄公忽若開竅,心中洞明,暗驚眼前這個形貌不揚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幫鄉愚捉住了,誣作騙子。」狄公忽想起日間之事。
  陶甘慘淡一笑:「老爺蹺起一足來,且看看那皮靴內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蹺起一足,聽擱在凳上。
  陶甘將兩個手指伸入靴面夾氈內,拈出兩顆骰子來。
  「這兩顆骰子裡是灌了鉛的,那群村愚輸多了便揣出幾分蹊蹺,搶奪過去,看破機 關。當時我手中早揣著另兩顆骰子。老爺一來,我略施小計當面調包了,竟瞞過眾人, 連老爺也未窺出內裡機詐。交於老爺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著的。而村愚手中的 則被我奪來藏匿於老爺這馬靴裡了。——當時即便老爺再問再搜,恐一時也沒法獲拿見 證。」
  狄公玩摩手中那兩顆灌了鉛的骰子,不禁失笑。馬榮、喬泰也深為歎服。
  陶甘見狄公等面有敬色,又吹噓起來:「在下尚有幾般活計,非常人所能有:偽造 官牘文箋,私刻印璽圖書。包攬顛倒訟詞,草擬模糊契約。作假證,李代桃僵,脫真贓, 瞞天過海。其餘煽風點火,偷渡陳倉,借屍還魂,金蟬脫殼,混水摸魚,樹上開花,無 一不能。我還是窺探隔牆密室,窨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鑰匙,但凡 是鎖都能打開。又通曉四方言語,禽獸喜怒。我老遠見人眼睛閃眨,便能揣測他的意圖 行為,嘴唇動翕,便能揣測他講出的話來……」
  (窨:讀作『印』,地下室,地窖。——華生工作室注)
  「什麼?!」狄公猛叫道,「你卻才最末一句說是什麼?」
  陶甘道:「我只是說,老遠見人說話,只需從他嘴唇動翕,便可判斷其講話的大略 內容。女子與孩童更易判斷,因沒鬍鬚。」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領,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豈不 同樣被人暗中窺知?故爾生出滅口毒計來。
  陶甘見狄公心思已動,遂乘機求道:「在下願易轍改途,投狄老爺門下,聽任調遣, 效犬馬之勞。在下本無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隨人跑了——只求一個安身立命之處。我 又熟知衙門律例,看慣官牘檔書,想來不至屍位。求老爺開恩收納。」
  狄公思量再三,應允了陶甘請求。——陶甘浪跡江湖,許多經驗,又有智力,且通 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歸正,大可揚其一技之長。——衙門正短缺如此一位奇異本領 的幹才。
  陶甘跪下謝恩,涕泗滿面。馬榮、喬泰也歡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題。
  狄公獨坐燈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啟發,乃知杏花當夜侍宴時必有人暗中窺 伺。此人只須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後,或左或右。他的判斷果然與杏花意思一轍。事 實上當夜在場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這樣做,都有殺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來,韓詠南或許無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龍會當真死灰復燃 了!小小漢源縣裡已密佈了許多黨羽,又都是動刀動槍的。這寧靜的漢源城不已坐在一 個欲將炸起的火藥桶上。——他已聽見引信的絲絲作響了。
  一直到刁斗打過三更,狄公才朦朧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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