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子裡,夏合利說:「賴,我現在要把你帶到羅秀蘭的公寓去。麥洛伯的事我希望由我第一個人告訴她。我也希望知道,那混帳墜飾是怎麼回事。」
「我無所謂。」我說:「你反正出了錢,我的時間隨便你用。」
我看到他在點著引擎的時候,手都在發抖。他轉入高檔時汽車還在咳嗽。第二個交叉路口,他闖了紅燈,倒退回來又撞了後面停著的一部車子的前保險槓。
「我來開車好了。」我說。
「好吧,我有點手抖。」
我走出車子繞過車頭。他自車中移向本來我坐的位置,我打開左側的車門,坐進駕駛盤後的坐位。我們來到西區進入高級住宅區。夏合利告訴我停在哪裡。我特地問他,要不要我伴他進去。他說要。
羅秀蘭本來沒有看到我。她尖叫一聲,高興地跑向夏合利。他本想嚴肅一點的,但是她把雙臂抱向他頭頸,一隻小腿離地向後彎,喊道:「合利叔!」好一下親上他臉頰。
合和叔勉強把嘴唇空出來道:「羅小姐,我要給你介紹我的一個——嗯—一朋友,賴唐諾先生。」
她放下夏合利,紅著臉,尷尬地愣了一下,把手伸向我,叫我和她握手,一面讓我們進屋坐下。
她,褐色髮膚,乾脆,熱情很有如深色的貓眼石。她的身材絕對可以上花花公子月曆。曲線、眼、腿,無一或缺。目前她表現責任性的端莊嫻靜,但是效果也不見得出色,仍抵不住她淘氣上翹的鼻尖,厚嘴唇,小嘴巴。表情掠過她臉,有如雲影之在山上。
她用手帕把夏合利臉頰上口紅印擦掉。一面自己用粉餅盒上的鏡子照著,用小手指,唇膏,補妝,使嘴唇紅紅厚厚有如一隻熟透了的草每,等候別人來採食。她熱心地說話,有如機關鎗開火。
「合利叔,也是你該來的時候了。你忘了上一次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了吧?你在幹什麼,用工作來損害自己?你工作太熱心了。你要有休閒。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哥倫比亞的。做牛做馬有什麼好?我們應該——怎麼啦,有什麼事?你看來——告訴我,什麼不對?」
夏合利清清喉嚨,摸索著把自己的煙盒拿了出來,無助地看向我。
我把眉毛抬起來。
夏合利對我點點頭。
我說:「我們給你帶來的不是好消息,羅小姐。」
才做完唇部化妝工作的小拇指頭停留在唇角。她的頭沒有移動,但是她的黑眼珠滾動著從粉餅盒蓋鏡子上緣看著我。
「不是?」她問,仍沒有移動。
我說:「今天下午什麼時候,麥洛伯被人殺死了。」
粉盒自她手中落下,撞上她膝蓋,掉到地毯上都是粉。
眼光沒有移開我的臉。「死了?」她問。
「是的。」
「怎麼死的?」
「謀殺。」
「謀殺?」
「是的。」
「什麼人幹的?」
我說:「目前為止,尚沒有人知道。你什麼時候把你的翡翠墜飾交給他的。」
「什麼翡翠墜飾?」
「就是侯珊瑚遺贈給你的。」
「你是指那個碧玉墜飾?」
「是的。」
「老天!」她說:「這一個。」
夏合利眼睛都瞇起來了。「怎麼樣?」他問:「你需要錢用,是嗎,秀蘭?你去找麥洛伯,要他替你把墜飾賣掉。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你為什麼不肯接受——」
她臉上的表情使他自動停下來,那是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需要錢用?」她問。
「是的,你不是要錢用是什麼?當然是因為你要錢用,否則你哪會要賣了——」
「但是我不要錢用。」她說;「老實說我要的是比較新潮一點的玩意兒。我請求麥先生替我去磋商,是因為他比我精明。我想用這隻老式的墜飾去換——」
「多久之前的事?」夏合利問。
她瞇起眼睛:「我來看看,應該是——?」
「前天?昨天?」夏合利催她說。
她眼睛張開,驚奇地睜得圓圓的:「合利叔,這是三四個月之前的事了。是——足足四個月了。」
夏合利道:「經過了那麼多延擱,你有沒有——」
「什麼延擱?」
夏合利看著我。我說:「麥先生把墜飾拿去怎麼處理?」
她說:「他照我的意思把它賣掉。有一個姓邱的男人專門做這一類生意。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反正他收這一類東西,而且可以交換。他出的價格蠻公道的——當然,是麥先生接洽——」
「多少錢?」夏合利打斷道。
她臉紅地說:「目前——我最好不說。交易很成功。麥先生認為差不多,我也就接受了。你知道,事前麥先生把東西交給好幾個珠寶商看過。」
「你把錢做什麼用了?」
她把手伸出來,指上套了一隻大極了的鑽石戒指:「我對玉一類的東西已經有點厭煩了。老實說看得太多了。我買了這只戒指。多出來的在銀行裡。」
夏合利看著我,一臉不知對策的困惑。
我向他暗示一下,他沒有懂。眼看目前的冷場使大家都受窘僵住了。我對夏合利道:「好吧,你假如不願意發問,只好由我來問了。」我轉向羅小姐。我問道:「是不是有一部分錢給了霍勞普了?」
她光火了。兩朵紅雲迅速地爬上她雙頰。她兩眼冒出怒火:「你有什麼權利來問這一種問題?完全不關你事?」
我看看夏合利。該由他出面調和了。
他想說什麼,但是自己節制住了。
小姐的下巴向上戳起,她故意擴大背向我一點的動作,我雖仍站在原處,心理上好像已經被她趕出了房間。
「合利叔,他為什麼要死呢?」她說:「他是好人,那麼好,那樣為別人設想,那樣大方。男人像他那樣好,真是少有。」
夏合利點點頭。
突然,她衝動地走向他,坐在他所坐沙發的扶手上,用她的手輕輕地撫摸他的半白頭髮,一點沒有顧忌,她大哭起來。
眼淚破壞了所有她臉上的化妝,但是她已不再在乎。睫毛油混合了淚水,在雙頰上留下兩條灰色的痕跡。我想起看到過一家環保不良的工廠,久旱第一次下雨時,雨滴夾雜了塵土自玻璃窗上下滑的樣子。
「合利叔,你要多保重。」她半哽地說:「現在,我在世界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從合利叔的瞼,可以看得出她這句話有多使人受用。
「你怎麼會這樣說,秀蘭?」他問。
「因為我太愛你,也因為——喔,合利叔,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我孤單得很。」
「麥洛伯有沒有透露過什麼特別的話?」他問:「有沒說什麼,使你想到他會有危險?」
她搖搖被泥水破壞得亂七八糟的面孔。
「我不懂。」夏合利道:「我真的不懂。完全不懂。」
他把他的手放在她腰上,又輕拍她的臀部,一面費力地自沙發站起身來。「我一定得走了,秀蘭。」他說:「很多事要辦,我又必須要把賴送回他辦公室去。我本來只想在這裡耽擱1分鐘的。」
她現在對我親切了。哭一場後,心中怨氣一出,已不再對我蔑視。她把柔軟小手交我手中,嗚咽地說了些客套話。她眼睛關心地看著夏合利。他有點退縮,怕她唇上的唇膏。我在懷疑,他單身來訪的時候,會不會那麼拘謹。
門將關起的時候,她的眼光找到了他的眼光。「不要不回來,合利。請你——要盡快地回來。」
他向她保證,而後我們一起走下走廊。
突然,我問道:「你說過,她絕不收受遺產中任何1 毛錢,假如霍勞普沒有的話,是嗎?」
「是的。」
我私下在想,假如這一點是真的,她這樣討好夏合利是一無所得的。假如霍勞普,因為他賭錢,因為他揮霍,所以信託人不給他錢,而羅秀蘭,因為她是好女孩,她得到很多額外的錢,才能解釋為什麼也要對「合利叔」那麼上勁。
我說:「這公寓是要鈔票的。」
他點點頭。
「除了遺產的月錢外,她有其他經濟來源嗎?」
他一心一意想說這不是我的事。但是他說:「當然有,只是我不知道多少。」
他是在樂於被問狀態下,而我是在急於問詢狀態下。「你每月給她多少?她名下每月應得多少?」
「每月大概500元左右。」
「霍勞普也是一樣嗎?」
他點點頭。
「他應該可以過得去呀。」
「本來是應該過得去的。但是他是冒險的賭徒。他有他的汽車修理事好做——不見得全心。他一屁股債。我希望他能工作,重新開始新生活。」
「你說的羅小姐別的收入,不需要工作的嗎?」
「不需要工作。」
「一定是投資羅?」
「是的,她是很精的,精得像獵犬。奇怪不知她從什麼地方想到我會出事。豈有此理——我喜歡她這種想法。千萬別以為這世界會像很多人期望你能相信那樣安全,有序。這世界是殘酷的,當你真的要——我送你回辦公室,賴。我暫時不想講話了,請你讓我靜一下。」
他開車帶我到我們辦公大廈。 他把車停妥, 自己打破了自己的規定。他說:「等一下我會去你們辦公室,結算一下鈔票和研究一下我的處境。」
「那倒不必。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我是說,結一下帳。」
「我也是這個意思。」
「我付的500元該有一點結存退還給我吧?」
我說:「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
他不懂地看向我。
「爭也沒有用,」我說:「你還不瞭解白莎嗎?」
「你是說她貪得無厭?」
「貪得無厭是形容人的性格。」我說:「在本案是她已經貪到手了。在未到手那500元時,她是貪得無厭的。現在,她已經得到了,那是與虎謀皮。」
他向我眨了兩下眼,像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說;「是的,我想你知道她更清楚一點。」心不在焉地他把車子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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