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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貌復原術
作者:草野唯雄

  垃圾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一言以蔽之,是東西的殘骸。即使是在世界上不可一世、風靡一時的東西,也都會 老朽,都會被使盡,被拋棄,最後是滅亡。在這些東西中,無論是紙屑、破襪子還是三 角褲,無論是果皮、菜葉還是殘羹剩飯,不管他是偉人、美女,或是奇珍異寶,更不用 說枯萎凋謝的插花,都逃脫不了被拋棄而滅亡的可悲命運,這是事物常理,司空見慣。
  唉,但是在這世界上,一般的人,是畢竟不會去考慮這種情況的。
  看見用垃圾車裝來,倒入巨大的儲存槽的骯髒垃圾,望著那流放到海裡的腐爛的垃 圾山,誰都會轉過頭去。
  可是,惟獨田代不是如此。
  對於田代來說,垃圾是親密的朋友。他一面用吸塵吊車抓起垃圾,慢慢運到漏斗, 一面注視著吊車抓著的垃圾,每一抓都仔細過目。
  田代酉夫,45歲。他透過吊車玻璃窗注視垃圾,已經有五個春秋了,說真的,在他 這份工作中,他是各種各樣的垃圾都見過。可是,竟然在垃圾中發現人的頭骨,那是他 做夢也想不到的。
  那個頭骨被夾在抓斗的齒縫中,牙齒露出,眼窩發黑,朝田代輕輕地搖晃著。
  田代嚇了一大跳。那是做成頭骨形狀的玩具嗎?他一時這樣考慮。可是,怎麼看都 不像玩具,總感到是個不祥之兆。於是,他關閉了機器,迅速從吊車操作室裡降落下來
  
  三
  池上警察局在接到多摩川清掃工廠的電話之後,派去了正在局內的宮脅和板東兩名 刑警。
  兩名刑警首先登上了吊車的操作室,板東通過玻璃窗確認那不是玩具或標本之後, 開始了取回的準備工作。他們從漏斗的投入口插進一塊木板,讓吊車抓住的那部分垃圾 輕輕地放到木板上,然後把木板抽出來。頭骨還有兩層包裝,被放在茶色牛皮紙袋和塑 料袋裡,因為袋底破裂才滑落下來,頭的後部就鉤在吊車的抓齒上了。
  可以看出,它曾經連袋子一起被埋在土內,還粘附著比較乾燥的泥土。絲毫不差, 頭骨是真的,那頭腔中顯然還殘留著若干軟組織。刑警們都直感到,這不是出土的古物, 顯而易見,有犯罪的跡象。
  和頭骨一起落下的垃圾,有廢紙、菜葉、果皮等,都同頭骨沒有關係。可他們轉念 一想,就姑且把它們留待處理吧,於是就連同頭骨一起,裝進了一個大小合適的空鐵箱。 收集有關的犯罪證據是不能馬虎的。
  這個垃圾儲存槽通常儲存三天收集到的垃圾量,而從中間層發現這點來看,似乎是 前天收集到的。
  垃圾車上的人員受到了調查,可他們都歪著腦袋,說一點兒都不知道。
  「你們的卡車,在用機器把垃圾壓結實的時候,會不會把骨頭壓碎?」刑警宮脅問 道。
  「雖說壓結實,可周圍都是些軟東西。」清掃工回答。
  「這樣一個硬傢伙,不會被輕易壓壞,是嗎?」
  「嗯,可以這麼說。」
  「等一下……」其中一名清掃工似乎想起了什麼。「這東西嘛,本來被丟棄在離垃 圾堆放場不遠的地方,那天看見有貓狗在把它叼來叼去。我原先想隨它去吧,後來又想 把它撿掉算啦,這才撿了過來。多半就是這個紙袋。」
  「當時袋子破了沒有?」
  「哎,底兒有一點破了,我想還是給狗咬破的。不過,裡邊的東西還沒有露出 來。」。」
  「發現的地點在哪兒?」
  「調市嶺町三段的垃圾堆放場。」
  宮脅在筆記本上作了記錄。
  在大田區田園調市的一角,有一幢圍著樹灣的住宅,雖然是在城市裡,卻很幽靜。
  門牌上寫著「小池五郎」。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竟是一位研究頭骨的權威人士。 雖說是一個平民百姓,可他還是有一個頭銜,那就是警察科學研究所的特約研究員。說 得更詳細些,他是該所科學偵破部法醫研究室的特約研究員。他是個年齡不算大的人, 今年已經35歲了,但還沒有結婚,家務全靠一名每天來上班的保姆幫助料理。他的雙親 已經亡故,也沒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
  現在,刑警宮脅來到了小池的家門口。他按了門鈴。先是看門狗「汪汪」一叫,接 著是老保姆出來開了門,將他接到會客室裡。
  不一會兒,小池來了。他是個身材頎長、體格健壯的人,頭髮剪短,目光銳利,面 容嚴肅,儀表堂堂。
  他讓宮脅在面前的沙發上坐定後,就往他那個愛不釋手的鄧希爾煙斗裡裝煙絲。
  「小池先生,我們所長已經同您聯繫過,有事情要拜託您啦。……「宮脅一面說, 一面解開一個包裹,取出了一個方形的瓦楞紙箱。
  「哎,我已經聽說了。」小池劃了根火柴,看著火苗閃動了好一會,然後點著了煙 鬥。
  「這就是那個頭骨。」宮脅攤開一張白張,放在上面。
  小池抽著煙味濃郁的煙絲,透過煙氣仔細看著。
  老保姆端來了冰茶,宮脅把茶一口氣喝了。「這可是個棘手的案件。這東西被丟棄 在普通的垃圾堆放場上,垃圾車無意中把它撿了回來。我們大致已決定,準備進行公開 偵破,可畢竟只是一個骷髏,無法推斷它的來歷。」
  「知道被丟棄的場地嗎?」
  「哎,只知道大體上在調市嶺町三段附近,不過也還沒有證實。」
  「報紙上說是裝在什麼袋子裡的,是嗎?」
  「是的。紙袋外面還套了塑料袋。」
  「能不能從袋子上提取到什麼線索?」
  「做是做了,可沒有用。兩個在現場找到的袋子上都沒有任何文字標記。」
  「那麼,能不能看做在家裡他殺?」
  「是的,只能這樣考慮。實在是走投無路,一籌莫展,結果只能決定,來求助於先 生的容貌復原術。」
  「晤……」小池點了點頭。「好吧。這樣的事嘛,我當仁不讓,就盡力而為吧。」
  「謝謝。天氣很熱,實在過意不去,不過請多關照。」宮脅放下頭骨,告辭回去了。
  所謂「容貌復原術」,其實並不是什麼術語,而是大概五年前由小池創造的一個新 名詞。那就是,在死人的頭骨上進行加工,使之恢復死者生前的容貌。這種實驗,為數 雖不算多,可也有做過的先例,就小池來說,至今親手做過的例子,已經超過一百個了。
  可是,這作為偵破犯罪的方法來使用,還是不久之前的事,而且,它的創造人就是 小池。
  
  四
  刑警一回去,小池就捧著頭骨來到地下的試驗室。這裡面積大概只有四張鋪席,不 過室內可以開放冷暖氣,空調完備,環境舒適。
  他把頭骨放在一個固定的裝置,加以固定以後,便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開始了觀 察。在著手容貌復原之前,首先必須盡可能確切地測定:此人的頭骨是男性還是女性, 年齡大概多少歲。以及其他一些特徵。
  小池觀察的結果如下:
  (l)這個頭骨的面部比較小,從正側面看,頭頂結節、頸骨弓、下跨角等突出的 部位都小,眉間、眉上弓也不甚發達。就是說,整體上線條是平滑而優美的。根據以上 原因,再從前項結節並不發達來看,這是個女性的頭骨。
  (2)從頭蓋縫合的粘連狀態、牙的磨損狀態(到達琺琅質磨損的程度,尚未磨損 到象牙質)來看,斷定為22歲左右的女性。
  (3)頭骨的軟組織幾乎都已喪失,不過頭腔中還留著一部分腦硬膜。另外,腦的 實質也留著,形成為極度收縮的塊狀。從以上各點來看,可以想像,這個頭骨已經在比 較乾燥的泥土中掩埋過,掩埋的時間大約為四五個月。
  基於以上測定的結果,小池開始用粘土在這個頭骨上進行雕塑。因為有骨架的原型, 大體的輪廓就不會有多大的出入,四方臉不會變圓,長方臉也不會縮短。
  困難的是眼、鼻、口、耳等沒有骨頭部分的復原。眼,要注意同眼部、眼裂的關係; 鼻,只有根據鼻骨尖端的雕塑,才能決定鼻背側線是直形、凸形還是凹形。另外,鼻骨 尖的延長線和從鼻腔上倒掛下的垂直線的交叉點,構成了鼻子的高度。
  臉頰等處軟部組織的厚度,擬定為三十多個固定點,再調整厚度的平均值同年齡的 誤差,根據以此獲得的數據,就可以確定粘土的厚度了。
  話雖如此,僅僅依靠數字,還是不夠充分的,始終都必須注目於形態學的必然性。 可以肯定,此人臉部清瘦,面容憔悴……
  他有這樣一種直覺,也可是一種靈犀。在白色無機質的頭骨上一點一點地貼上粘土, 就可以逐漸恢復成人的樣子。
  小池稍作休息,又叼上了煙斗。通過裊裊上升的煙氣,他凝視著這張未完成的臉。 這和雕塑家為自己的創作所抱的喜悅有所不同,不過也有其一脈相通之處。
  拿著這個頭骨,再現它已經失去的「容貌」,這種嘗試,給人以一種神秘的魅力, 小池深深地為這種魅力所陶醉著。
  牙齒,是有些輕度的鮑牙。可是,從流經整個骨架的柔軟的線條和端正的鼻樑來看, 可以認為這個年輕女性有一張充滿魅力的臉。
  「你……」小地幾乎想同她說話了。
  究竟該配上怎樣的眼睛呢?這不是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嗎?據說是他殺。如果這是事 實,你不是死不瞑目嗎?那好,你等著吧。
  
  五
  可是,等到這個人的臉型完成後,小池遇到了令人絕望的挫折。
  認為人的相貌之類必須符合一定的規則,這首先是一種誤解。正如每個人的指紋都 不相同一樣,人的相貌也是不同的。兄弟姐妹,性格可能大同小異,而相貌有時簡直如 同外人。
  有開朗的性格,也有陰暗的性格。殘忍、溫和、冷酷、敦實,這些性格上的不同, 在人臉部的肌肉和皮膚上構成了微妙的變化和差別,這不是光靠骨相學所能處理的。健 康或不健康,也是使相貌發生變化的重大因素。
  他以往也常常碰到疑難,可這次的挫折卻特別嚴重。看著自己所幹的,實在是一種 束手無策、一意孤行的愚蠢行為。
  小池把粘土往地上一丟,走出了地下室,鎖上了進口處的門。此後足有兩三天,他 都是到處溜躂溜躂,看看電視,把日子打發過去。從以往經歷的例子來看,這樣排遣一 下苦悶,還是可以重新建立信心,繼續進行工作的。
  關於這個案件,報紙用了相當的篇幅作了報道。談到的經過是:警察局連來歷都沒 有調查,就推給了警察科學研究所,而科所又為此事找到了頭骨研究的權威人士小池五 郎,委託他進行復原。
  小池想,快到警察科學研究所來催促的時候了。果然,有一天,事先沒有電話聯繫, 一名所員直接找上門來了。那是一位年輕女性,名片上須籐由江的名字旁邊,寫著的頭 銜是「警察科學部法醫研究室實習研究員」。
  須籐被讓進了會客室。
  「來催促容貌復原的事?」小池問道。
  「是啊!」須籐聽後笑著說。
  她談不上是個美人,可肌膚白皙,眼影底下,美麗的眼睛猶如清澈的池水,光彩照 人。兩條粉臂,從短袖的深藍色羊毛衫伸出,白淨而光滑。而羊毛衫下的胸脯,讓人看 到非人工裝成的豐滿的鼓起。細鼻子的兩邊,浮現出稀疏的幾點雀斑,反而讓人感到格 外嫵媚。
  須籐由江剛從外面進來,邊說話邊用手帕吸著前額和鼻子上的汗水,小池凝視著她 這副姿態,不禁內心為之所動,有些侷促不安了。
  「還不僅僅是催促。」由江說。
  「這話怎麼說?」
  「實際上,是我接受了一項命令,要我到這裡來工作一陣子,向您學習容貌復原術 的基礎。」
  「晤?是不是計劃在法醫研究室設立容貌復原小組?」
  「將來也許會這樣做,不過目前還沒有這個計劃。只關照我來大致學習一下。」
  「應該把容貌復原放到正規的研究部門來搞,要解決這個問題。」小池給煙斗點了 火。「現在,科學的根據還只有四分,而其餘的六分是我的創造。哪怕是這個比例倒過 來,也同樣需要努力呵。不過,你特意來這裡學習,總不能一事無成地回去。我做事情 不願意虎頭蛇尾,那就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他站起身來,帶路向地下室走去。
  
  六
  須籐由江也不愧為警科所的實習研究員,對於壁櫥裡陳列著各種各樣的骷髏,並沒 有表示出多大的驚異。
  「這些,都是先生經手過的東西?」
  「是啊。這些東西來歷不明,大都是從我不得不過問的地方發現的。本來,我想把 它們全部恢復容貌,可後來,那些還沒有弄清情況的,又剝掉了泥土,恢復了原樣。」
  「那麼,也有弄清情況的了?」
  「也只有極少數幾個,都被取走了。」
  「被取走後,規規矩矩地接受供養,被埋葬的人可以安慰在天之靈了。」由江把骷 髏叫做「人」。「而留下的,那就永世得不到超度了。先生被這些人包圍著,沒感到可 怕嗎?」
  「沒感到。」小池說,「第一,對於所謂得到超度或者得不到超度的話,我沒有實 感。如果成了那麼一副白骨,那無非是一種乾淨的石灰質物質而已。也就是說,只同那 邊的土塊一個樣。」
  「不對。」由江斬釘截鐵地說,「和土塊不一樣。在維持這樣的現狀期間,他仍然 會憎恨人,感謝人,仍然會有喜怒哀樂,只是沒有把這種感情流露出來而已。」
  「晤?聽你的口氣,儼然是這些骷髏的親戚哩。」小池笑著說,「女性中,畢竟有 那麼多的靈魂存在主義者呵。你還是說得不錯,容貌復原本身,像我剛才說的,一半以 上是非科學的。」
  「這個,就是有問題的人嘍?」由江目不轉睛地看著夾在固定器上的那個頭骨。
  「是的。這就是有問題的頭骨。」
  「是不是夾得過緊了一些?」
  「是嗎?」
  「夾在太陽穴裡,好像有些痛哩。」由江說著,稍許轉動手柄,放鬆了一些。也許 是神經過敏吧,連小池也感到,那骷髏好像浮現出了舒暢的表情。
  「你雖說年輕,倒也想得周到,做得體貼。」小池點了點頭,顯出讚許的樣子。 「以後有可能成為出色的容貌復原專家。」
  「不,如果要成為出色的容貌復原專家,那只有請先生先開始講課。」她微微一笑, 然後伸了伸舌頭,攤開了筆記本,拿起了自動鉛筆。
  「要我講課嗎?」小池苦笑了一下,「那麼,今天先從容貌復原術的歷史講起……」
  話雖這麼說,可並沒有合適的教材。
  小池的筆記本代替了教材。他看著筆記本講開了,由江細心地記著筆記。
  這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她到傍晚才優雅地告辭離去。小池沒有送她。
  第二天過了中午,由江又來了。這天講課的內容,是關於頭骨的整個結構、判斷頭 骨性別年齡的基礎知識等。可是在講課的過程中,小池似乎幾次感到有點頭暈。
  不是他有病。原來是從由江的身上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香艷的氣味,從她那羊毛 衫的縫隙中,他可以窺見她那乳色的肌膚,他被弄得神魂顛倒了。
  可是,對方不是酒吧、舞廳的女招待呵。她畢竟是警科所的職員,不得輕舉妄動。
  小池咬緊牙關,把將要騷動起來的血壓下去了。
  
  七
  「先生,是不是有疊印這種方法?」講課接近結束時,由江這樣問。
  「嗯,有啊。」
  「請把那個原理說明一下行嗎了?」
  「還談不上有原理……」小池作了說明。
  例如,假定有一個來歷不明的骷髏。放大一張性別一致、年齡也大體一致的失蹤者、 下落不明者的臉部照片,並將這張照片同骷髏的照片相重疊。
  於是,儘管極為罕見,可有時確有這樣的情況:居然同這個頭骨重合得恰如其分。 可見用這種疊印法來探明來歷,並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不光是想聽聽,而且想看看實驗。」由江說。
  「實驗?」小池有點目瞪口呆。
  「先生,你看我的臉,近在眼前,能用來同那個頭骨疊印一下看看嗎?」
  「要真的那樣做,你會不高興嗎?」
  「哪兒的話,我可全然沒有這種偏見。按照先生的說法,白骨是乾淨的,而且是神 聖的。」
  「知道啦。你希望這樣做,我就從命了。不過,要在現在選活著的人的臉同已經死 去的人的頭骨緊密拼合,本來是不可能的。我再三考慮,認為既然同是年輕女性,這一 點相一致,因此作為實驗的例子,也許還是合適的。」
  於是,小池對由江的臉部和頭顱,都從正面拍了照片。
  「什麼時候可以放大出來,再進行疊印?」由江挪近了身子,盯住不放地問。
  「兩三天之內。」小池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心不在焉地回答。「你 為什麼身上灑了那麼多的香水?多惱人!警科所那些掃興的同事們,不會說閒話嗎?」
  「要我說實話嗎?」由江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瞧著小池,嫣然一笑。「我只有到這裡 來的時候才……」
  「真的?」他開始獻慇勤了,有點忘乎所以。
  「我還有更秘密的事哩。要是今天先生能夠送送我,那我就下個決心,對您打開天 窗說亮話……」
  「我送你!你認為方便,什麼時候都行。」
  「那我就高興了。」小池正想擁抱她,冷不防,她從小池的手裡掙脫了。「那麼, 就走吧!」
  當他們穿過多摩台公園,來到多摩川的河邊時,已經暮色蒼茫了,晚風吹來,有些 涼意。兩個人下到河灘上,在草茵上並肩坐下。
  孩子們已經無影無蹤了,只能看到對對情侶踩著悠閒的步子。河面上吹拂而來的風, 散發著一股腐臭,在如今的東京,無奈只能忍受這種氣味。
  昔日,天鵝絨一般澄澈的夜空,低垂欲落的大星星,瀰漫在空氣中的綠葉的芳香, 還有那不絕於耳的蛙鳴,這一些自然風貌,如今已被破壞得蕩然無存了。
  「剛才你說還有一個秘密,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那是,我……夜裡,在一家酒吧做女招待。」
  「晤?」小池張大了嘴。「那麼警科所呢?」
  「只在白天干。怎麼,聽了不高興嗎?」
  「沒什麼,沒什麼。酒吧女招待有什麼不好呢?不過,像你這麼一位小姐,夜以繼 日地工作,是出於一些經濟上的原因吧?」
  「這方面嘛,就聽憑先生去想像吧。不過,您不嫌棄的話,也請您勞駕一趟,來看 看我怎樣做女招待……」
  「我很樂意去。在哪兒?」
  「就在這兒。」她把一包火柴塞到了他的手心裡。
  「不過,現在課程還沒有結束,我們不是每天都這樣見面嗎?請在結束之後光臨。 約定了。」
  女招待的「務請一個人光臨」,是一句做買賣的陳詞濫調。
  小池內心有點失望,就把火柴塞進了口袋。
  兩個醉漢,看來不像善良之輩,向他們走近過來。
  小池站起身來,攙著由江的手,往堤岸上走去。那兩個醉漢向他們說著下流的話, 還走到了他們的面前,不過又馬上走開了。
  
  八
  第三天,終於要對那個成問題的頭骨進行加工了。小池作了大致的說明之後,說了 他陷入困境的原因。
  由江一面用自動鉛筆的頂端篤篤地敲著牙齒,一面思考,她猛地抬起頭來。「先生, 疊印法還沒有做成嗎?」
  「哎,還沒有顯影。」
  「這個人,是恰好和我差不多的女性,是嗎?」她略加思索之後問。
  「是的。
  「那麼,就拿我作為模特兒,行嗎?」
  「不過……用一張明知是他人的臉來作為……」
  「大體上也可以嘛。請摸摸我的顴骨看…··還有牙齒和……」她拉過小池的手, 把它貼到自己的臉上。
  小池無奈,只得逐一按按由江的臉頰、前額、下巴等處。他這樣做著,真感到有些 詫異,她的面貌竟然和那個頭骨如此相像。當然,這無非是一種偶然的現象,可是,當 他發現兩者都共同有些鮑牙時,他簡直有些吃驚了。
  「確實,這麼說,倒是很像的。」
  「真的?那還不好嗎?就以我的面貌為形象來加工,怎麼樣?」
  「的確,你的意見也有道理。既然骨架如此相像,也許相貌也會和你大致相像 的……」小池撫摩著由江的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
  「須籐君!我愛你……」他說著,不由得感到熱血沸騰。
  這一次,由江沒有逃避,她把手臂圍住了小池的脖子。他們像獸類相咬那樣地狂吻 著,彼此都貪焚地讓唾液在嘴唇間流來流去。
  地下室的門上了鎖。沒有人下來……
  
  九
  第二天,由江沒有來。
  再等一天,仍然沒有來。
  小池默默地等到了第三天。他想,一定是她怕難為情了。為此而給警察科學研究所 打電話,他總有些顧慮。可是到了第四天,他終於按捺不住了,給警科所打了電話。要 是她因為進修結束,不打算來了,他也可以考慮找到那個酒吧去。要他作為客人而去酒 吧,只能作為最後的手段。
  法醫研究室主任川田勇三來接電話。他和小池是相互熟悉的知交。
  「哦,原來是骨頭先生。」川田又用一貫的語調說。「怎麼,池上警察局委託的任 務——容貌復原,完成了沒有?他們已經向我們催過了……」
  「嗯,已經快啦。不過我想問一下,你那兒的須籐由江小姐,怎麼不上這兒來啦? 半途而廢總不大……」
  「須籐由江?那個女的是什麼人?」
  「喂喂,你可別開玩笑呵。是你那兒的實習研究員,派她上我這兒來進修容貌復原 術的,不是才來了三天嗎?」
  「你怎麼睡糊塗啦?」川田笑了起來。「我這兒根本沒有女的實習研究員,你不也 是知道的嘛。」
  「這倒怪了……可她來的時候,甚至拿出了堂堂正正的名片,還上了三天班。」
  「你這樣問我,倒是有些奇怪。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喂喂,小池,怎麼把電話掛 斷了……」
  小池不知不覺間把電話掛斷了。
  他和川田又是經常相互說笑話的朋友,可是今天川田的話,不像開玩笑,這從他的 口氣可以知道。要是果真如此,那個女的究竟是何許人也?不,連名片都偽造,來這兒 上了三天班,究竟為了什麼?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池摸了摸那件外出穿的西裝上衣的口袋,掏出了那包火柴,上面有「蒲田l-3- 5,弗洛伊德酒吧」的字樣,還畫著個雞尾酒杯,杯內裝著紅色的酒。
  他乘上了地上線電氣列車,到終點蒲田站下車,幾次問了警察崗亭和店舖,才算找 到了。在車站背後的一條小街上,簡陋的飲食店和酒吧鱗次杯比。只有這家弗洛伊德酒 吧,還算比較漂亮,可是它那狹窄店面的廉價塑料門上,「弗洛伊德」的「德」字已經 剝落了兩筆。看來也是一家生意清淡的店。
  他也想到可能時間還早,可還是順手推門進去。果然不出所料,椅子都還倒放在櫃 台上,一名服務員模樣的人在拖地板。
  「客人,現在還在作準備,請稍等片刻來吧。」
  「哎,行啊。不過,我想稍微請問一下……」
  「什麼事?」那人停止了拖地板,抬起頭來。他雖說幹的是接客的服務性行業,可 還不大會敷衍應酬。
  「這個店裡,有沒有一位叫須籐由江的人?是女招待。」
  「須籐由江?」他轉過頭來問。「她用的花名叫什麼?」
  「晤,她在店裡用什麼名字,那倒不清楚。」
  「本名叫須籐由江的人,這裡可沒有。」
  「沒有?」小池摸出了那包火柴,給對方看。「這是你們店裡的嗎?」
  「是的。」
  「以前有過這個人嗎?」
  「哎呀,我最近才來這個店工作,以前的事嘛,一點兒都不清楚。」
  「你們女大班是誰?」
  「再過一會兒就來。」
  「知道啦。那我過一會兒再來。」他走出了「弗洛伊德」,在附近一家茶室消磨了 片刻時間,再一次來到,推門進去。
  店堂內雖然狹窄侷促,可在昏暗的照明下,看上去大致還像個酒吧的樣子。一個年 近50歲的胖女人,微微側著頭,向小池點頭致意。她就是女大班。
  「是您嗎?您是來打聽由江的?」
  「是的。她在嗎?」
  「您同她是什麼關係?」她有點焦急地問。
  「怎麼說呢,我們因為工作關係而認識的。她有空的時候,到我那兒來玩過,我也 邀請她來過……」
  「是這樣嗎?」她望著小池,好像在對他進行估價。「由江去向不明,已經不在這 裡了。」
  「啊!」小池大吃一驚。「從什麼時候開始?」
  「什麼時候?已經很久以前了。從四月份開始,已經過去四個月了……噢,請坐, 我們慢慢兒談吧。」女大班將小池請到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上。「您喝什麼?啤酒好 嗎?」
  小池默默地點了點頭。啤酒和冷盆端來了,女大班利索地斟了兩杯,一聲「請吧」, 就一口氣乾了杯。
  情況是這樣的。
  那是4月20日的晚上,下著霧一般的細雨。
  一個似曾來過的中年男子來到店裡,他邀請由江陪飲。此人酒量很好,在交替喝了 兩瓶啤酒和三杯摻蘇打水和冰塊的威士忌之後,臨到要回去時,他說錢包忘在公司裡了。
  女大班也考慮過叫他用什麼做抵押,可是此人沒戴手錶,身上只穿著羊毛衫和長褲, 頭戴貝雷帽,連出門該穿的上衣都沒穿。於是問他公司在哪裡,他說就在蒲田。問他派 人跟他去公司,他說公司7點鐘關門打烊,大家都回去了。欠到明天又不妥,還是跟他 到公寓去,家裡有錢可付。再問他公寓在哪裡,他說就在地上鐵路線附近。
  無可奈何,只得派遣由江跟隨那人回家去。
  從此,那個人和由江都沓無音信,一去不復返了。
  由江的東西,至今還留在酒吧的樓上,可是一個生活漂泊不定的女招待,又有什麼 大不了的東西呢?幾乎可以說,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她受雇於「弗洛伊德」時,還預 支過十幾萬元錢的工資。
  女大班估計,那個人多半是個女招待的薦頭,找了那麼個借口要由江跟他去。他們 二人之間的情況,大概是由江欠了他的預支款沒還,於是又由他介紹,另找了什麼行當 吧。
  她說,店裡也為此報了警察,他們多半是聽了由江的什麼壞話,因此對於此事陰陽 怪氣,漫不經心。就這樣,事情被擱在一邊了。
  他連一口啤酒都沒喝,只照賬單付了錢。可是女大班說了聲「您可能會在哪兒碰到 由江的」,把錢退還給了他,還要他留下了地址。他擺脫了女大班,走出了店門。
  
  十
  在歸途的電氣列車上,小池默默地交叉著手臂,閉著眼睛,在追索一個想法。
  這個想法,是在警科所的川田主任告訴他「這裡沒有這樣的女人」時,他在心中慢 慢地形成的。而在對弗洛伊德酒吧作了調查後,就感到更加堅定了。
  他一回到田園調市的家裡,就把幾天前拍下的由江的照片和那頭骨的照片放大到同 樣大小,再用疊印法進行處理。他急不可耐地把兩張底片重合起來看看,居然天衣無縫, 完全彌合。
  結果擺在小池的面前,簡直難以令人置信,這個頭骨,原來就是須籐由江的頭骨! 他關上了地下室的門,此後足足有兩天時間,他像個傻子那樣,不吃飯,不出門,躺在 床上度過。
  第二天,門口的電話不知趣地響個不停,小池終於不得不起床。原來是警科所所長 來的電話,催問容貌復原完成了沒有。小池回答說今天正在加工,把電話掛斷了。
  這個電話,對於處在虛脫狀態的小池,居然起到了振聾發脾的作用。他想起來了, 由江再三提出,要求以自己的臉部作為模特兒;他還同時感到,由江來這裡現身說法, 其中必有緣由,一定是這樣的。
  小池進入了地下室,根據自己的記憶和照片兩方面,恢復了一個女人的面容。表面 塗抹石膏,石膏上面施加油彩,製成了一個無異於時裝模特兒的栩栩如生的女人頭像。
  刑警宮脅又為聯繫工作而來,小池見到他,二話沒說,就把這個容貌復原頭像交給 了他。小池只說明了一點注意事項:
  這個女性的臉上,可以令人感到一種接待客人的服務性行業人員的氣質。她是大田 區內一家酒吧的女招待,這名年輕婦女,大概從四五個月以前起去向不明,請調查一下。 只有把這個女人的去向弄得水落石出,才可以肯定最後和她一起出走的男子是否屬於罪 犯。
  「哎,知道了。您讓福爾摩斯也要甘拜下風了。要是真的一針見血,擊中要害,那 我也要來向先生求教推理了,每天都來磕頭求見。」
  「哪兒的話,就這一點,我是絕對謝絕的!」不知為什麼,小池的臉色變了;手也 發抖。不過這在宮脅看來,只是他心裡焦急不安的反映。
  一星期之後。
  「果然去中要害,真讓人大吃一驚。」宮脅進門之後便說,一面擦著汗。他報告了 案件偵破的經過。
  他的報告是這樣的:
  他半信半疑地就小地提供的線索進行了調查,瞭解到蒲田的弗洛伊德酒吧曾向蒲田 警察局遞交過一份偵查申請。蒲田局認為,女招待轉業改行實屬司空見慣,就放置一邊 了。
  當女大班一看到這個復原的頭像時,立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大驚失色,她明確證 實這就是由江。
  池上和蒲田兩局立刻協作,共同進行偵破。對於從地上線的御丘山站、雪谷站、久 原站等處來蒲田上班的這名中年男子(此人的外貌特徵根據女大班的證詞獲得)收緊了 搜捕網,終於使罪犯落網。
  審問的結果,他沒有抗拒,供認不諱。據他交代,當時微醉的由江對他緊盯不放, 還對他大聲斥責(這是他的說法),所以他們在御丘山站下車了。當來到一個暗處時, 他就一聲臭罵,用力掐了她的脖子。
  他把這癱軟下來的女人拖到了一個廟宇背後的村叢裡,肆意猥褻了她那還有體溫的 身子。然後,他把屍體扔進了樹叢中原有的一個垃圾坑裡。可是他又感到,要是如此草 草收場,一旦屍體被發現,事情就會立即敗露,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操起一把隨身攜 帶的刀,一狠心把頭顱割了下來。
  他幹得小心翼翼,一滴血都未濺到身上。然後,他撿起坑內的紙袋和塑料袋,把頭 顱裝了進去,而身上穿的,直到貼身衣褲,全部剝下。屍體用周圍的泥土蓋上,掩埋停 當了,然後,把衣服和頭顱搬到別處掩埋。由於那裡是個垃圾中轉的地方,就偶爾被狗 叼了出來,才為搬運工人所發現。
  按照他的供詞,在廟宇背後的樹叢中,發掘到了被掩埋的一具白骨。
  宮脅敘述結束之後說:「容貌復原的成功是事實,不過我要請問的是:先生出色推 理的依據,究竟從哪兒得到了啟發?」
  「說來有點慚愧,不是推理,是夢。」小池回答。
  「晤?是夢?」
  「是的。連續三夜,我都在夢中見到了那張臉。」
  「嘿,真的嗎?」宮脅好像不寒而慄,欠了欠身子,掃視了一下架子上的那些骷髏。 「於是,被害人就來向您托夢了?」
  「可以這麼說。不過,從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是憎恨什麼,而是要控訴什麼。」
  「是這樣嗎?世界上倒真的還有只憑科學無法決斷的事哩。不過這一點,已經不用 她來托夢了,既然罪犯已經落網,案件可以迎刃而解了。」
  「是的。她已經不必在夢中出現了吧。這也總算是她得到了超度。……」小池的話 裡,似乎流露出一種對於他的夢境的奇妙的反響,可是宮脅並不是那種善於察言觀色的 人。
  
  十一
  有關幽靈的故事,人們經常會聽到。圍繞著骷髏,的確存在著一些鬼怪故事。
  可是,小池在地下室與之動情擁抱的那個活生生的女人身上的香水、汗水、粘液的 氣味,絕對不是虛幻的超自然現身。
  這一點,小池本人是最為清楚的。她究竟是什麼人?究竟出於何種原因,偏要用這 樣一種拐彎抹角的辦法,來啟發他對骷髏原主的關注,然後恍然離去呢?這一點,作為 一個強烈的疑問,久久地盤踞在小池的心中。
  他想,唯一的線索只能如此:她是個同被害的須籐由江非常相像的女性。除此之外; 無法解釋。須籐由江是不是屬於雙胞胎呢?如果不是,那麼她可能有姐姐或者妹妹。可 是他一問刑警宮脅,回答卻是:由江和小池一樣,同為淪落天涯的獨身者。
  可是不久,這個疑問卻一下子冰消雪化了。
  這個案件在報紙和週刊上披露後,接著作了大量的有關報道,諸如還談到膾炙人口 的容貌復原術成功的珍聞,罪犯迄今幾次使用過這種手段,殺害年輕婦女後加以掩埋, 等等。其中一家婦女週刊在報道的同時。還刊登了加害人佐籐章的妻子秋代的臉部照片。
  雖然是戴著太陽眼鏡、低著頭的照片,可小池一眼就認出,這就是那個女人。
  他去訪問的地方,是在調布嶺町的一條小巷裡,一幢抹灰泥的廉價公寓的二樓。
  門戶緊閉,他按了門鈴,裡邊傳來有人輕微活動的聲音。他按了四五次。
  「是哪一位啊?」傳來了女人低沉的聲音。
  「是我,是小池。」
  沒有回音。也許她不知所措,難道還想硬了頭皮佯裝不知嗎?
  於是小池說:「你什麼也別擔心。我已經全知道了,可我對誰都沒有說過。只要你 告訴我,我將一輩子保密。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接對警察說,而要到我那兒去呢?我要 問的,也只是這一點。確實,我只為了這個目的才來的。」
  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她好不容易才說:「我們見了面再談吧。不過,不在我家裡 說。請到大門外去,在街上等我行嗎?我馬上就來。」
  「知道啦。那我就在大門外等著。」
  小池下了樓梯,來到街上。夏天的午後,赤日炎炎,街上空空蕩蕩,寥無人影。近 處,蟬鳴不已,催得人昏昏欲睡。
  在御岳山站旁邊一家冷氣開放的茶室裡,小池聽著那女人的敘述。
  她叫佐籐秋代,23歲,是罪犯佐籐章的妻子,還沒有孩子。可以看出,她一戴上太 陽眼鏡,小鼻子兩邊依稀的幾點雀斑,增添了她的秀色。
  「我為什麼不直接對警察說,而要上您那兒去呢?您想問的是這一點嗎?」在座位 上一坐下,秋代就這樣說。
  從她現在的態度看,當時毫無顧忌、含情脈脈地看著小池的那個妙齡女郎的形象, 已經不復存在了。相反,讓人感到的是女人的一種優柔寡斷的姿態,一味地放步自封, 竭力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殺人犯之後,他的妻子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這對男人來說,能 夠理解嗎?」秋代用毫無表情的冷冰冰的目光望著小池。「放過他吧,說不定今後還會 犯同樣的罪,而這樣的人,怎麼能成為自己長年共同生活的丈夫呢……」
  她一時語塞了,接著又像鼓勵自己那樣說:「這麼一個肆無忌憚、信惡不俊的罪犯, 必須盡快地把他隔離起來。即使妻子心慈手軟,沒有採取由她來告發的形式,那也得由 外部來對他繩之以法,把他逮捕歸案。我是這樣考慮的。這就是妻子所能做的唯一的……
  「恰好那一陣子報紙上作了報道,說警察沒有查明骷髏的來歷,作為最後一張王牌, 只得依靠先生的容貌復原本了。用這樣的精湛技藝,確實可以恢復她那同我長得一模一 樣的相貌。這就是我沒有直接去對警察說的原因。」
  這個女人,已經不是幾天前的由江了,而是小池並不認識的佐籐秋代。小池本能地 這樣感到。可是,難道他就不能設法讓原先的由江再現嗎?
  「你丈夫是罪犯,你是怎麼知道的?」
  「報紙、週刊上不是已經都……」
  「不,我想聽你自己說說這個情況。」
  「……知道了。說來也有些難為情……」秋代用低沉的聲音說。
  原來佐籐章有一種病態的虐待狂。當然。同他泛泛之交的朋友,絕對不會知道這一 點。惟有秋代知道這個秘密。
  在進行性行為時,他一興奮起來,就會拚命地卡緊秋代的頭,而秋代使勁掙扎,往 他身上抓起來,他才會恍然大悟,把手鬆開,而且會再三道歉。這樣碰上幾次之後,秋 代開始考慮,佐籐章是否有過性犯罪的歷史。當她對丈夫的過去秘密作了調查,瞭解到 他在少年時有過強姦小學女生而進過少年教養所的經歷時,她的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 擊。此後不久,秋代從報紙上看到,這裡附近發現了一個頭骨,好像是年輕婦女的,大 概在四五個月之前被埋入土中,這時候,她心裡有點暗暗吃驚。她似乎猜到了。以前曾 有過這樣一件事。
  那是在櫻花初放的時節。
  有一天夜裡,佐籐章對妻子秋代說:「喂,我說你對我有事情隱瞞。你是不是有個 姐姐或者妹妹?或者說,你是不是雙胞胎生的?」
  「你說到哪兒去啦。我不是早就說過,我的親人只有在大阪的姨母夫婦。」
  「可今天我在蒲田看到一個女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我看不大像外人。」
  「蒲田的什麼地方?」
  「火車站後面,那條飲食店小街上的弗洛伊德酒吧。那裡的一個女堂倌,名字叫由 江。」佐籐章不說女招待,總愛用那種老的叫法,叫作女堂倌。
  「你說不像外人,可偏偏就是外人。真拿你沒辦法。」
  「嗯,是這樣嗎?依你說,就是偶然的相像嘍?」他說,並頻頻把頭轉來轉去。 「不過,你會不會也像有的人那樣變來變去,一個人扮演兩個角色呢?我一想到這一點, 心裡就激動得不得了。」
  從他的表情看,他所謂激動得不得了,就是高興得不得了。
  「你別胡思亂想,不管她和我多麼相像,你也不得輕舉妄動呵。」
  「你這才胡思亂想哩。老婆,我有你一個人就夠啦。要是我真的見異思遷,有什麼 不能換換口味的!」他哈哈大笑,匆匆地結束了談話。
  那個骷髏的所屬者,假定是在櫻花季節被殺的,這在時間上是符合的。雖然沒有什 麼必須與此聯繫起來考慮的因果關係,可是秋代心裡總有一種莫名的惶恐。
  那次談到女招待的情況之後,大概過去了十天,一個雨夜,丈夫喝得醉熏熏地回來, 舉止十分可疑。眼梢兒往上吊起,目光呆滯,不管問他什麼,他都語無倫次,前言不對 後語。他幾次三番在廚房裡用肥皂洗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脫下的羊毛衫和褲子,看有 沒有沾上了什麼。
  為此,秋代暗地裡去了一趟蒲田,她聲稱自己是由江的朋友,去見店裡的女大班。 她是這樣考慮的,要是由江本人安然無恙,那就說一聲:「哎呀,我認錯人啦!」以此 來搪塞過去。她把眉毛畫得又濃又長,還戴上了太陽眼鏡,為了不讓對方注意到兩個人 面貌相像。
  不料,秋代心中的不安竟然是真的。據那位女大班介紹說,就在4月20日那天晚上, 下著細雨,由江同如此這般裝扮的一個男人出去,從此一去不復返。那個男人的長相打 扮,無疑就是她的丈夫,同他那天晚上喝醉了酒回家,顯得舉止反常的情況,完全符合。
  「好吧,我都明白了。因此可以說,你已經識破了你丈夫是個令人害怕的性犯罪的 慣犯。」小池點了點頭。「我得感謝你,現在疑問完全解除了。不過,今後你打算怎麼 辦呢?」
  「唉,已經什麼都完啦…·,·」
  「瞎說。可別給這麼一點災難壓倒。我所認識的須籐由江這個人,不應該是這樣的 弱者。」
  「我該怎麼辦呢?」秋代傾側著頭。「還在考慮之中,沒有決定。」
  「是嗎?在你考慮決定之後,我們能再見面嗎?」
  「可以和我約定再見嗎?」他又一次提出了要求。
  「……可以」
  「那麼,你決定之後和我聯繫,我等著你。」
  秋代的考慮是已經決定了呢,還是仍然沒有決定,一點消息都沒有——日子就這樣 地在過去。
  到了第三天,小池等不及了,就又找到了那幢公寓。門上已經摘掉了佐籐家的牌子。 問管理人員,回答是:「搬家了。總不能背上個罪犯家屬的名聲,讓人家議論呵。不過, 搬到哪兒去了,我沒有問過。」
  小池走下樓梯,來到街上。盛夏的午後,赤日高照。「秋代不會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了吧?我何苦不早把她當做幽靈呢?即使這種想法是勉強的……不過,我感到有一天終 會見面的。」他反覆地這樣想著。
  小池的身後,蟬鳴不休,聲聲入耳,送著他心神恍惚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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