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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二天早晨,——那是8月25日,他們都深信動手的時刻到來了。先是通過電傳,1小時後又通過廣播傳來的消息,在早晨出版的各家報紙上以醒目的大標題刊出,使他們感到有希望迅速地、一勞永逸地採取行動了。交錢的條件公佈了!
  那封致弗蕾斯卡的信的全文只有曼鬆通過絕密密碼通話得知。這麼做是為了防止人潮湧到維克來,避免報界、電視台和一群好奇者擠滿這座小城,影響警察的工作。此外,人們還想防止公開的批評、牢騷和對綁架的商業性評論襲來。
  曼松譯出密碼,然後大聲朗讀信的內容。
  「致德·弗雷斯卡先生。——您一定已經明白我們不是在開玩笑了。您必須準確無誤地照我們的指示辦,一個細節都不能錯,不要讓刑事警察插手。如果在我們住處附近發現一個可疑的人,您的女兒便必死無疑。您把1000萬法郎以中等的和大的票面值放入一個密封防水的盛器中,這個盛器外面要塗有螢光塗料,要能在水面漂浮。盛器於8月23日中午12點在北緯58度26分西經3度32分處從直升飛機上投下。直升飛機飛到特索後,稍稍再偏西一點,然後向南飛,便能到達投放地點。那是一個小湖,裝錢的盛器就投放在湖中央。完事後直升飛機必須立即撤回。我們將於任意選定的時間前去取錢,清點,然後通過無線電通訊告訴你們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移交羅蓮·德·弗雷斯卡。8月23日早晨8點,你們可於海頻率1650千周處收聽我們的聯絡訊號。假如警察對我們的直升飛機發動進攻,他們將是自尋滅亡。我們把羅蓮·德·弗雷斯卡關在一個房間裡,必要時可以無線電遙控引爆。如果我們取錢後被阻止飛回、挨射擊或者被迫降,那我們將遙控炸死羅蓮。德·弗雷斯卡。要是您不遵守時間,那麼每延長一天贖金額增加100萬法郎。請注意任何消滅我們的嘗試都將導致您的女兒的死亡。」
  「匹埃爾,您聽見沒有?這幫傢伙可真能吹。」麥克波遜說。
  「同羅蓮的對話由我來進行。」匹埃爾說,「免得他們以假充真。我知道一些細節,沒人騙得了我。」
  「這封信是在嚇唬人。」麥克波遜輕聲說。
  「為什麼?我們明天就能同他們通過無線電對話。那時候就會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撒謊。」
  「我是說,距離10或20英里以外,那些炸藥、無線電引爆就不起作用了。特別是,如果他們打算貼著地面逃走的話。」麥克波遜答道。
  「您有把握嗎?如果沒有,您打電話問一下倫敦,整個爆炸實驗室都聽從您的吩咐。好吧,現在我們需要專用地圖。」
  他們駛往派出所,研究了專用地圖,計算了距離和位置。從倫敦和愛丁堡都有電話打來;外交部、丹尼斯男爵、國家安全機構和北方部隊指揮部紛紛要求告知情況、線索、命令。動向和行動方式。曼松要求派一支直升飛機中隊到維克來;把最強的兩輛無線電測向車派到凱斯尼斯去,一輛安放在特索東邊的141高地上,一輛調往貝因莫,海拔290米。從這兩個點出發,南部的任何電台都逃不掉。
  陸軍士兵在派出所裡安裝了另一條電話線。樓前停著一輛活動電訊車,帶有可自動伸出的天線。
  曼松命令第二天無線電通訊絕對禁止,只有緊急呼救信號可以發出。他還對一切私人飛機實行禁飛,只允許班機出入維克的近空控制區,當然班機也必須在準時准點的情況下才可飛行。
  麥克波遜同倫敦的爆破專家通了電話,他的估計得到了證實,遙控引爆的距離是有限的,在這種情況下尤其如此,因為在直升飛機上不易準確控制頻率。
  匹埃爾守著另一架電話機,為迎接德·弗雷斯卡通知將送來的1000萬法郎進入英國領空領土辦各種必要的手續。維克多·凱澤克的名字已經通知了他們,他將攜帶一個黃色塑料箱在維克降落。專機此時已經過愛丁堡,正在接近莫雷·弗斯。
  愛丁堡的廣播頻率上仍在每隔一小時正點播放對山笛·麥克寇文的呼籲,直到曼鬆通知他們停止播出為止,事實已經證明這個呼籲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曼松為麥克波遜難過,麥克波遜希望他的案子出現戲劇性轉折的夢幻落空了。曼松擔心他的同伴已追錯了線索,因為匹埃爾那套兩個姑娘落在同一夥人手裡的推論是不現實的。
  他們驅車前往停放兩輛無線電測向車的處所,檢查了那裡的準備情況,並告誡那些工作人員,在約定的時間到來之前不要接通電源。無線電通訊台同樣一切就緒。結束了檢查工作後,曼松和麥克波遜回到辛克萊飯店。那裡人群的擁擠喧鬧使他們吃了一驚。一大批記者、攝影師和好奇者充斥旅館,好不熱鬧!曼松和麥克波遜在台階上折轉了回來,重返派出所:曼松在那裡繼續發佈指示,從維克開往海姆斯代爾和從那裡經過凱斯尼斯開回的每一趟列車上都要有警察;在附近地區的公路上設立檢查點站;在離交接地區更近處由軍隊佈置一條警戒線,制止任何人進入禁區,並仔細檢查所有從那些有問題的地區走出來的人。
  各家晚報大談特談對犯罪集團的決戰時刻。不知是誰多事,報上甚至談到了交接錢的位置,曼松只能指望沒人想起去那裡朝聖的念頭,至少在軍隊佈置好以前不要發生這種事。一家報紙甚至登出了一張匆匆畫成的那個交接區的草圖。
  所有報紙又在圍繞著羅蓮案叫嚷了。幾份左翼的報紙說這是對老百姓交的稅錢的驚人浪費,說警察面對幾個瘋子竟然毫無辦法。此外,他們繼續引申道,引起這種行動的是資本主義。報界的保守派們則指出這起劫人案激怒了兩個友好的民族,有影響兩國友好關係的危險,他們認為對此負有責任的是極左分子和他們的地下組織,指責這些人一門心思地播種對現存制度的破壞因素和不信任因素。保守報紙引以證明事情是極左分子引起的依據是:有幾個共產黨國家(未具體點名)宣稱將為那些綁架罪犯提供避難權。
  曼松和麥克波遜不去管各種各樣的報紙評論,也不理那些對警察的攻擊;他們哪有閒心啊!天色黃昏時,曼松、麥克波遜和匹埃爾走入了吉尼喬飯店,打聽布呂克爾的下落。登記處的人告訴他們:布呂克爾走了。
  「走了?上哪兒去了?」曼松感到不安。
  「他沒說,先生。」
  「帶著全部行李嗎?」麥克波遜問。
  「那位年輕的先生只有一個旅行背包和一架照相機。」
  「他沒有留下什麼話嗎?什麼都沒有?」
  「沒有、先生。」
  「他會不會是坐火車走的?」
  「不是,先生。我看見他攔了一輛小汽車。」
  「開往哪個方向?」
  「車子拐進了通往比爾布斯特的那條街。」
  「那是什麼時候?」
  「大約3小時前,先生。」
  曼松離開了登記處,另外兩個跟著他。
  「這就是說,他可能去特索了……要不就是威斯特代爾……」曼松停住了話頭,「那張畫著簡圖的該死的報紙是什麼時候出的?」
  「中午。」麥克波遜回答,「我知道您的想法。他在警戒線佈置好以前往禁區去了。」
  「會出事的。」曼松說,「我們又不能使用報話器通知,也許麥克寇文的人會聽收到報話內容,從而得知他們周圍有些什麼動靜。要是等我們譯成密碼再發,那傢伙早就無影無蹤了。」
  「可能他們已經通過那些愚蠢的報紙和廣播知道周圍的情況了。」麥克波遜甕聲甕氣地說,「我想,曼松,我們也許暫時得分手了。」
  「您認為有必要嗎?」
  「這是我的案子……我是說,他在一定程度上屬於我的管轄範圍。」麥克波遜說。
  「您打算怎麼辦?」
  「我開車到威斯特代爾去。在那裡我想必能找到他的蹤跡。我不能看著他陷入不幸,或者陷入沼澤之中。」
  「您就用通訊部隊的越野車吧:我去打招呼。您有紅外線望遠鏡嗎?武器呢?您要不要一支帶望遠瞄準鏡的卡賓槍?」
  「我不是野地神槍手,曼松,我最好什麼都不帶。」
  「別忘了您扮演的角色,麥克波遜。人道主義啦。這些東西您喜聞樂見。可是誰知道您一旦碰到那幫傢伙,他們會怎麼接待您?」
  「好吧好吧。您給我弄一套獵手裝備吧!」麥克波遜無可奈何地說,「我到旅館裡去拿點東西。」
  一刻鐘後,麥克波遜駕著一輛全輪驅動的越野車開出了維克,在外騰拐上一條次要路,這條路是經過米布斯特通往威斯特代爾的。他通過兩個公路檢查點,在米布斯特碰到了指揮這一地區警戒線的指揮部。在這兒他得知前哨崗在何處,讓人們帶他前去。他詢問一個可能朝南走的背著背包的人,但沒有得到答覆,沒有人看到過一個步行者。麥克波遜不得不折回到威斯特代爾去,在指揮部的一個帳篷裡過夜。天一亮,他開著越野車向南去,一直開到沼澤地那開不動的地方為止。
  麥克波遜折回時,曼松和匹埃爾正在維克機場迎接一個手提黃色塑料箱的白髮老人。這是凱澤克先生。他固執地要在警察護送下離開機場,怎麼勸也不行。直到曼松叫了四個警察來護送,凱澤克才隨他們離開辦公樓前往派出所。那口箱子存放在採取了特殊安全措施的保險室內。匹埃爾充分發揮口才,好不容易才說服了恨不得睡在保險室內過夜的凱澤克,把他送入了旅館。
  布呂克爾匆匆忙忙收拾他的旅行背包時,剛過正午。他付了房錢和早餐錢便離開了旅館。他的照相機具袋裡放著一張從中午出版的報上弄下來的簡圖,還張一張凱斯尼斯縣簡單的地圖,這是他從旅行社弄來的。
  布呂克爾並不喜歡攔車旅行,但是恐怕沒有比這種方式更方便,能在更快的時間內離開維克的了。他幸運地攔住了從旅館門前開過的第一輛汽車。無巧不成書,開車的正好要去特索,那地方遠遠超出了布呂克爾的目的地,只是方向並不完全一致。布呂克爾作了自我介紹,說了自己是從哪裡來的,開車的見他是外國人,就熱心地拐了一段彎路,把他帶到米普斯特,離威斯特代爾只有幾公里。
  威斯特代爾靠著特索河,褐色的河水發源於若干小湖泊,其中有一個就是即將投放法郎巨款的地方。
  報上的簡圍過於原始,與地圖對不上號。從這張圖上根本無法分辨:這八個小湖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綁架者們指定的。布呂克爾決定先溯流而上,走到河流分盆的地方,一條路通向西南再折西而去,一條路伸往東南。他很快就走到了這個地方。這回輪到他作出抉擇了,是向右溯小河而上呢,還是往左溯溪水而去呢?從地圖上看,溪流靠近895號公路,布呂克爾便決定向右拐,涉入更加荒野的地區。他遇到了一條小徑,看上去不常有人走,但使步行輕鬆得多。在無路的荒野中跋涉自然比這艱難,在那裡,布呂克爾經常踏入泥窩,水漫及踝部,潮濕的土地微微下陷。他有時不得不繞過小水塘,避開(木豈)木叢。而在小徑上,他走得快多了,他一直沿著它走下去,儘管小路的方向跟他所認定的方向有時不太一致。有一次,小徑到了鐵路邊,在土壩旁蜿蜒了一小段,又離開了那裡,再次伸入荒蕪的地區,從一個山丘的半腰穿過。
  山丘上的土地略乾燥一些,再說黃昏已柵柵來臨,布呂克爾便決定在這裡宿營。他打開一個只能容一人的小野營帳篷,鋪平睡袋,先把宿地安頓好。然後用壓縮低聚乙醛煮了湯和茶,切下幾片麵包,就著香腸和奶酪,吃得倒也津津有味。這時,天空出現了一些星星。西方那些山丘如同剪影一般綿亙在一片蒼白的暮色中。
  他穿上一件毛衣,套上雨衣,坐在帳篷前的沼澤草墩上,孤零零地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中等待著夜幕拉攏,這對於他來說,可算是不尋常的經歷。泥潭、稍高一些的野草地、晃動的沼澤土地,一切都是陌生的,那隨著天色的黑暗越來越響的荒野的聲音也同樣如此。沼澤中的水在咕咕地叫,氣泡炸裂時發出輕輕的、音樂般的脆聲。還有野獸發出的聲音,但布呂克爾不知道那是些什麼野獸,在什麼地方,不時有些唧唧叫著的小鳥振翅飛過他的頭頂,追逐著天邊殘存的微弱的霞光,它們消逝後,沼澤的氣氛便顯得更加陰森可怖了。
  他突然覺察到自己這次貿然行動近於荒謬。他坐在這裡,兩手抱膝,脖頸裡感到了夜的濕冷,猶豫著是否該鑽進帳篷去,可是他又捨不得離開這情調異常的寂靜;儘管他乏得很,理智在提醒他去睡覺,為第二天積蓄力量,準備在岸邊觀察湖中發生的事情。但他始終閉不上眼睛。他的思路已提前進入了第二天;他似乎看到了把錢送來的場面。正義在他們這邊,另一邊是罪犯們……可是區別正義和非正義,難道就這麼容易嗎?弗雷斯卡發家致富靠的是什麼手段?他想起了綁架者信中關於分配財富的要求,聯想到;就在他坐在這裡的同時,成千上萬的人正在炎熱的沙土旋風中氣力耗盡、口乾舌燥,接踵死去;在其他地方,無數人正在洪水中掙扎,然後紛紛被捲入漩渦,沉入水底;還有人死於疾病和飢餓,有的在牢獄中受難,有的在體育場上受刑,有的在醫院中淪為精神分裂患者。他忽然覺得對那些聲稱與非正義和剝削作鬥爭的人很難恨得起來。可是。記憶中同時浮現出那間藍、白二色的房間,那柔軟飄動的窗簾。現在它空著。只有樓下還蹲著可憐的、絕望的父母——還有姑娘的目光,白鏡框中那天真無邪的目光。她,蕾娜特,同剝削又有什麼關係呢?對她的綁架無疑是非正義的。她現在在哪裡?這位動人的姑娘,現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偏偏是她的命運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徹底的改變?
  布呂克爾伸開腿,碰翻了小爐子。叮叮噹噹一片聲音打擾了寂靜的夜,他醒來了。他感到諒訝,打著哈欠,鑽進了帳篷……
  山笛再也不刮鬍子了。他的心一分鐘也靜不了,像是生活在一種神經質的緊張氣氛中,弄得其他人都神經緊張了。他把熱茶一飲而盡,三明治往嘴裡一塞,再拿兩塊塞進飛行服口袋,然後打開門。傾聽外面的動靜,發現一切太平,這才向棚子奔去,隱蔽起來。
  他愛他的直升飛機。這架飛機不是他一個人的。為了把它弄到手,貝特西付出得更多,約翰也付出了一些,這一切都來自一個偶然事件:那是在關於馬可和社會學問題的那場大辯論之後,旋風從學院裡刮起,一直刮到公園裡。克裡斯朵夫,這個長著馬臉的年輕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朗讀布萊希特的詩句,稱威爾遜為社會資本家,呼籲給更多的印度人、黑人和阿拉伯人在這裡學習的機會。他公佈了一批名單,列舉了一些學生的家庭收入情況,這些人要求獲得助學金,卻在校門口停著婁弗牌汽車。——他是鯽魚池中的梭子魚。當講座上講到英國英雄的、光榮的歷史時,他便打斷教授的話,大談帝國主義和18世紀的奴隸以及20世紀的新型奴隸。於是他遭到辱罵,被趕出教室。但他總有辦法重新混進去。有一天他犯了個無可挽回的錯誤。他攻擊同年級的同學,把他們用於飲酒、賄賂和打賭的錢數張貼在黑板上。於是被他們拽了出去,扔到了河裡。克裡斯朵夫落得很不巧,腳掛在一叢柳枝上。要不是山笛和馬科斯把他從水裡撈上來,他一定會淹死。山笛他們把他放在斜坡上,把他肚子裡的水擠出來。這時又來了一個人。他便是約翰。
  克裡斯朵夫眼睛剛睜開,就破口大罵大學、牛津、英國和資本家肥豬們。咬牙切齒地發誓要報仇,然後嘔吐起來。他們領他進了一家小酒館,用熱朗姆酒灌滿了他的肚子,傾聽他宣講。他譴責基督教社會的醜惡。指責這種社會否認其他膚色兄弟的存在權,剝削他們、欺騙他們、強姦他們、殺害他們。他的話使他們信服,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如此。
  約翰讓他別動,叫大家等他一會兒。他消失了一個小時之後,帶著一個姑娘回來了。這姑娘自我介紹說她叫貝特西,克裡斯朵夫從未在哪個姑娘頭上見過那麼短的頭髮。
  他們的共同行動從此起步。他們中是誰第一個提出敲詐百萬富翁的主意的,已經記不清了。但把德·弗雷斯卡定為第一個目標,則是約翰提出的。
  ……
  這是他們合作的開端。結局將會如何呢?山笛把黃麻門簾掀起一角,只見天空萬里無雲,的確是理想的飛行天氣。山笛緊握雙拳,繞著斯高特轉圈,心中寓著一團火。
  房子裡開始施行第一批節約措施。燈減少了,光減弱了,用於煮飯和取暖的煤氣也得壓縮使用。百頁富日日夜夜關著,必須保持這是座被遺棄的房子的外觀。馬科斯、克裡斯朵夫和貝特西輪流觀察瞭望孔、輪流煮飯和監護俘虜。約翰一如既往守著收音機,不時放一段音樂,讓上面的人不致於情緒太低落;或者收集全世界的新聞內容轉告他們,讓他們高興高興。
  現在是克裡斯朵夫蹲在瞭望孔旁。貝特西在收拾餐具。約翰則在播放一段西班牙吉他曲,那出色的演奏者是納奇索·伊普斯。馬科斯坐在蕾娜特的門檻士。門敞開著。他們沒給他們的囚徒點燈,也沒有燒暖氣。
  蕾娜特裹著衣服躺在簡易床上;由於凝視黑暗和注目門檻上那個模糊的人影,她的眼睛感到分外疲乏。蕾娜特一天比一天,一小時比上小時更難於忍受隔離的痛苦。從今天早晨開始,他們不再給她點燈,也不讓她感覺到哪怕一線來自戶外的陽光,這使她感到特別的難受。
  她坐了起來,手摸索著額頭和眼睛的位置,捏緊眼皮,但是紅色的圈圈和閃爍的金星並不因此而逝去。頭暈眩得使她的上身直往前屈,直至額頭碰到膝蓋二突然害怕的感覺、呼吸的困難向她襲來!她驚恐地感到:黑暗的四壁和房頂在朝她擠過來,壓下來,而且越通越近,眼看就要碾碎她。
  「我受不了了!」她喊了起來,一躍而起,向那人跑去。
  馬科斯站了起來,伸出一隻胳膊,阻止這個姑娘離開房間。這時的蕾娜特已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她嘶叫著,拳頭雨點般朝這個男人擂去。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喊著,在這男人的手臂中癱軟了。
  馬科斯身後出現了克裡斯朵夫和貝特西。
  「她快瘋了!」馬科斯指著癱在地上的蕾娜特說。
  「你弄一桶水放在身邊,」貝特西說,「她要再胡思亂想,就給她來個淋浴。」
  「完了你把水舔掉。」克裡斯朵夫說。
  馬科斯笑了。蕾娜特爬起來,回到簡易床邊,輕輕地哽咽著,顫抖著。
  「你有更高的招數馴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嗎?」貝特西問。
  「有的。」克裡斯朵夫說,「我們讓她在房子裡隨便走好了。」
  「這好嗎?」馬科斯問。
  「讓一個囚徒安安靜靜的,總比吵鬧不休的好。」克裡斯朵夫回答。
  「你什麼時候成了治不老實人的心理學家的?」貝特西問。
  「行了,別瞎扯了。」克裡斯朵夫說,「別冷嘲熱諷的,弄得大家不高興。她不安靜,並不等於就是不老實。」
  「噢。她突然之間變了嗎?」
  貝特西轉過身去,穿過走廊,步入亮著微弱燈光的客廳。馬科斯跟在她後面。克裡斯朵夫始終站在門口,觀察著那坐在簡易床邊輕輕哭泣著的姑娘。
  「來吧,您在房子裡隨便走走。可別動往外跑的腦筋。您在我們這兒呆不久了。我們已經為您的返回做好了一切準備。」克裡斯朵夫咕嚕著。
  蕾娜特站了起來。
  「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克裡斯朵夫回答。
  「你們可以用我換到贖金?」
  「為什麼不能?」
  「可我不是羅蓮。」
  「您固執得有點好笑。現在您承認不承認已經完全無所謂了。最重要的是,我們能把錢弄到手。」
  「弗雷斯卡一家會失望的。」蕾娜特說。
  「那還用說。」克裡斯朵夫說。
  「您本來不是那種使用暴力的料子,三號先生。」蕾娜特說。
  「別囉嗦了,否則我就把門鎖上,讓您呆在這屋裡。來吧,不要再說話。」克裡斯朵夫命令道。
  蕾娜特走到門邊,克裡斯朵夫給她讓開道,讓她進入走廊,然後用手指了指方向,蕾娜特使慢騰騰地走入光線亮一些的客廳。
  貝特西在地下室和約翰在一起。馬科斯坐在瞭望孔前,根本不管身後的動靜。蕾娜特從一把把椅子旁走過,繞過桌子;進了廚房,又回到門口,環顧四周。見克裡斯朵夫也沒再注意她,便回到廚房。
  克裡斯朵夫聽見流水聲,瓷器和金屬餐具的碰撞聲,這些聲音持續了一陣之後,有段時間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克裡斯朵夫困惑地走到廚房門口往裡邊看了看。姑娘背對著他,正在擦乾餐具,放進碗架裡。
  克裡斯朵夫注視著這個囚徒,她的動作是熟練的,她的手是敏捷靈巧的。這一發現使他想起他母親的雙手,那雙手一輩子忙忙碌碌,洗、擦、收拾、熨燙;一個僅僅由於絕望而找事情干的人是做不到的。這種靈巧不是瞬間的產物,而是多年操勞的結果。
  克裡斯朵夫不禁自問:假如這個姑娘真的不是羅蓮·德·弗雷斯卡,怎麼辦?既然貝特西和約翰、馬科斯和山笛對她的身份都是那麼堅信不疑,那麼我一個人又怎麼可以產生疑惑呢?他們真的那麼有把握嗎?真是那樣?就拿馬科斯來說吧,這個性格暴躁的人,總是人家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不多考慮,他有自己的觀點嗎?山笛呢?這個對直升飛機懷著比對一個女人更溫柔的感情和更濃郁的興趣的人,他腦袋上長著的眼睛除了這架他愛的聚焦點外,還會去注視別的什麼嗎?約翰呢?這個被貝特西軟化了的愛情的奴隸,氣質倒還不錯,也會背誦詩句,但卻像狗一樣地聽從貝特西的吩咐,這樣的人能看到最不利的情況下可能出現的形勢嗎?貝特西自己呢?這個狂熱執著地謀求從羅蓮的父親那個把一切變成商品的生意迷的手中把錢奪出來的女人,能看得清形勢嗎?克裡斯朵夫正在分析夥伴,忽然傳來蕾娜特的聲音:「您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克裡斯朵夫嚇了一跳,定睛看時,蕾娜特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沒有看您。」他悶悶地說,「我根本沒有看您。」
  他離開了廚房,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可是他到那裡去幹啥?下面坐著那兩個如膠似漆的伴侶,手握著手;他猛然間對這兩個人產生了一種厭惡感。貝特西平時不像她現在在下面昏暗中這副模樣啊。她在俘虜面前那樣的冷酷和狂傲,和跟約翰在一起時那種貓一般的溫馴,簡直是判若兩人啊!
  克裡斯朵夫離開了樓梯口,繞著桌子,從椅子間穿過,沿著牆邊走,蕾娜特跟在他後面。他看了看發出輕微的嗡聲的氣燈火苗,突然猛地轉過身來,耳語般地說:「您為什麼剝掉了您上衣的商標?」
  蕾娜特沒有聽懂他的話。克裡斯朵夫在氣燈前蹲下,蕾娜特也在他身邊的地上坐了下來、當她離他很近時,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我?」蕾娜特輕聲說,「我什麼也沒有剝掉。那又是幹嘛呢?」
  克裡斯朵夫的臉歪了,他冷笑著。這時門被推開,山笛走了進來。
  「喂!」山笛喊著,站住了,他一時看不清黑暗的客廳中的東西。
  當他看見姑娘坐在克裡斯朵失身邊的地板上時,十分驚訝,他走近了些。
  「那個……五號在哪兒?」他問。
  克裡斯朵夫用大拇指往下指了指。山笛順著樓梯跑了下去。聽得見他在激動地輕聲說話,接著貝特西的腦袋出現了,山笛跟在後面。他們一起上來了。
  「把她送回房間去。」貝特西對克裡斯朵夫說。
  蕾娜特自己站了起來,走了回去。克裡斯朵夫跟著她走到門口,在門檻上坐下了。他把頭轉向客廳,想聽聽那裡在說些什麼,可是他頂多聽到一半。
  「那是怎麼呼叫的?」貝特西問。
  「其實什麼也沒講。沒有任何跡象說明原因。只是說:請目前住處不明的約翰·特納聽到廣播後親自打電話與牛津警察局馬維克先生聯繫。然後就是通常那一套:所有知道其下落的人請就近向警察機構報告,等等。」
  「這是廣播電台播的?」
  「是的,是中波。」
  「你發瘋了,山笛!」約翰叫道,「你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們坐在地下室裡嗎?我用不著向你解釋,這你比我清楚。我還以為你會非常害怕他們提前測出我們的方位哩!」
  「求求你,山笛,不要再打開你的收音機了。」貝特西說。
  「好吧,貝特西。」山笛說完問約翰,「你打算怎麼辦?」
  「無所謂。」約翰說,「這種事情已經跟我們毫無關係了」
  他們還說了些什麼,不過克裡斯朵夫沒有聽到,因為這時蕾娜特咳起嗽來,還在床上轉動。
  輪到了約翰!先是山笛,現在是約翰。誰將成為嫌疑犯名單上的下一個呢?線索真的是統統歸到他們這兒來了嗎?
  克裡斯朵夫走回客廳。
  「那都是怎麼回事?」他問
  「什麼怎麼回事?」貝特西反詰道。
  「收音機裡的呼籲。」
  「跟我們沒有關係。」貝特西說,「警察找約翰幹什麼?關我們什麼事?沒關係,懂嗎?我們完成我們的任務,我們想著我們的任務,為我們的任務行動。收音機匣子裡的東西只有同我們的任務有聯繫的才與我們有關。他們想讓我們失去信心,給我們挖下陷阱,使我們屈服……或者別的什麼。」
  約翰這時重又下到地下室去了,但是克裡斯朵夫不肯罷休。
  「約翰怎麼認為的?」克裡斯朵夫問。
  「他跟我觀點一樣。」貝特西說,「不信,你可以去問他自己。」
  克裡斯朵夫走到樓梯口往下喊。
  「你知道牛津那邊找你幹什麼嘛?」
  「誰知道?」深處傳來的聲音,「我絲毫沒感到不安。」
  「但是我不安。」克裡斯朵夫說,「先是山笛——現在又是你。」
  「你知道山笛什麼事?」貝特西問,她站到了克裡斯朵夫身後,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克裡斯朵夫看了看她。她其實根本不像幾星期前給他的印象中那麼漂亮。她嘴角上深深地鏤著兩條皺紋,面頰上的皮膚毛孔很大、又蒼白;眼裡神色不定,轉動著放大了的瞳仁;她的動作慌張,說話聲音聽上去急促而粗暴。
  馬科斯推門進來了。
  「你的收音機沒有關掉,山笛。」他喊道。
  山笛趕緊跑出門去。貝特西輕輕咒罵了一家,從克裡斯朵夫面前轉過身去,又走下地下室到約翰那兒去了。克裡斯朵夫沉思著走向蕾娜特的房間,重新在門檻上坐下。
  「您把廚房打掃乾淨了,」他衝著黑暗的屋子裡說,不能清晰地辨認出她的臉來,「不覺得累嗎?」一
  姑娘坐了起來。他聽見她輕輕的呼吸聲,模模糊糊看見頭髮技在她的臉上。
  「不,我在家常幹。我們是三個人,我的父母和我。要是媽媽沒時間,家務事就我來做。我也做飯,不過沒有她燒得好」
  「是這樣。」克裡斯朵夫說著笑了起來。
  「三號先生,我請求您相信我!」蕾娜特的聲音變得逼人,身體也向前彎來,「我不是羅蓮。我到英國來是為了進修英語。是愛丁堡一家人家邀請我來的。」
  她從床上滑到地板上,向克裡斯朵夫爬了幾步。
  「這家人家有個女兒,她想學德語。我們打算互相幫助,您明白嗎?你們把我認錯了,三號先生。這是你們一個嚴重的錯誤。相信我,否則就來不及了。」她聲音提高了,出現了懇求的調子,「我害怕。不是怕您,而是對其他人。一旦事實證明了我是誰,一旦你們的計劃因此而毀了,他們會拿我出氣的。而事實馬上會表明,我沒有撒謊。我甚至認為……」她停住了,猶豫了一會兒,「你們的打算也許真是一件好事、當然只是在某種意義上的。如果你們不採取綁架的手段,公理還在你們這邊。您要理解我,我這麼說不是為了討好,我真是這麼想的,三號先生。——我不是羅蓮。」
  克裡斯朵夫耐心地聽著。房間裡太暗,看不出對方臉上的表情。他的臉在蕾娜特眼中只是一塊晃動著的白色斑點。蕾娜特站了起來,朝門口走了兩步。
  「三號先生,」她悄聲說,「您救了我的生命。我知道,當時試圖逃跑是不聰明的,就跟你們認為我是羅蓮是不聰明的一樣。您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來救我。您難道不朋白嗎?我永遠也不會忍心對您撒謊的。對您的朋友們卻不一樣,他們不關我的事,但是不會這樣對您,三號先生!」
  她又走近了一步。
  「我不希望您繼續以生命為賭注去幹一件會失敗的事。」
  她蜘櫥著沒說下去,站到克裡斯朵夫身邊,靠在牆上。
  「我願同您一起逃走……趁現在還來得及。」她吐著氣。
  克裡斯朵夫動彈了一下。
  「現在我明白了,」他從牙縫裡發出聲來,「您只是想騙我在錢到我們手裡之前把您領回去。您把我看得也太蠢了!」他把頭轉向客廳,「喂!馬科斯!貝特西!來換換我。我想活動活動。」
  馬科斯坐到了克裡斯朵夫的位置上,當他發現姑娘在床上哭時,感到十分驚訝。他真惋惜手邊沒有一桶水,因為他沒有本事叫哭哭啼啼的姑娘安靜下來。好在姑娘漸漸又平靜了,他的心情便輕鬆了,滿意地在門檻上坐下。
  克裡斯朵夫跑到外面,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眨眨眼,瞇著眼睛跑到棚子跟前,從黃麻門簾下鑽進去,一棚子裡半明半暗的光線使他感到舒適。他發現山笛坐在最後面角落裡的地上,神志恍惚地凝視前方,這神態使克裡斯朵夫感到迷惑。他慢慢向前走去,在山笛身旁坐了下來。
  「你在考慮什麼問題?」克裡斯朵夫輕聲問。
  山笛一動不動。
  「你這是怎麼啦?」克裡斯朵夫催問他。
  山笛喘起氣來,他轉了個身,盯著克裡斯朵夫。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什麼呀?快說嘛。」
  「老天爺,假如真是這麼回事!」山笛叫起來,兩手摀住臉,歎了口氣。
  「見鬼,」克裡斯朵夫火了,「到底怎麼回事?」
  「我得想一想。」山笛彷彿在自言自語,然後對克裡斯朵夫說:「這事兒可能毀掉我們的行動!」
  他站了起來,走到直升飛機的艙口,從機艙裡取出一本用於記錄方位報告和飛行天氣預報的筆記本。來到克裡斯朵夫身邊。
  「我聽到中波上一則廣播,」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而且微帶顫抖,「廣播說:請注意。我呼叫山笛·麥克寇文。請山笛·麥克寇文收聽通知。如果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在您那裡,請您安排她回到維克來。我是她的表哥——名字我沒聽明白——我在這裡等待。我也可到您指定的地方去接她。您同外國的生意與我無關。與辛克萊旅館聯繫,等等。請聽蕾娜特演唱的歌曲。《我思念著他》。然後有人和著吉他唱了一首該死的歌。完了。就是這些。」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克裡斯朵夫慢慢地複述著,好像從一個夢中醒了過來,「蕾娜特·歌得斯密德。」
  他轉向山笛。
  「你說,這是真的嗎?不是搞錯了吧?你沒有聽錯?」
  山笛使勁搖頭。
  「那個聲音,」他遲疑著,瞪大眼睛看著克裡斯朵夫,「那個唱這支歌的聲音是她的聲音,」他用手指著房子的方向說,「那些人知道嗎?」
  克裡斯朵夫一把抓住山笛的襯衣,死盯著他的眼睛。
  「一句話也別提,明白嗎?如果貝特西和約翰知道這麼回事,也無論如何要用她來同弗雷斯卡做成這筆交易。如果他們不知道,那就沒必要讓他們知道。事關大業,山笛。我們需要這筆錢,不管是用什麼方式弄來。如果得通過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弄來——那也成。但是一句話也不要說出去——明白嗎,山笛?」
  山笛嚥了幾口口水才點點頭。
  「那句話,『同外國的生意』是什麼意思?」他問。
  「弗雷斯卡,」克裡斯朵夫回答,「這是指弗雷斯卡。」
  「可是這個羅蓮·德·弗雷斯卡在哪裡?要是她突然從世界的哪個角落裡冒出來怎麼辦?那樣一來就會前功盡棄,克裡斯。」
  「我們只要再頂住一天就行了,山笛,就一天。那個向你發出這個通知的人並不知道羅蓮不在我們手中。……沒準她死了哩。」
  「那可不好。他們會歸罪於我們。我不能不說。我要跟貝特西和其他人說明這件事,克裡斯。」山笛聲調淒涼,「關鍵在於。還得通過無線電對話呢。要是貝特西不知道她守著的是誰……」
  「貝特西會法語,」克裡斯朵夫打斷了他的話,「現在你該閉嘴了。讓我好好想想該怎麼辦。」
  克裡斯朵夫並不想考慮他說的「怎麼辦」。山笛告訴他的消息使他的心靈失去了平衡。他首先想要回憶一下,那位姑娘都對他說過些什麼,他合上眼睛,腦海中又閃過最難忘的一幕:他抱著她走出「大醬缸」,把她放在雨衣上;但他沒聽見她的聲音;她現在沒對他說話。
  克裡斯朵夫緊貼山笛躺著,兩人的胳膊都碰著了。
  「油加滿了吧?」克裡斯朵夫問。
  「是的。」
  「要是現在一切已經過去該多好。」克裡斯朵夫說。
  他站了起來。
  「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別忘了這點,山笛。「我們中誰也不知道抓住的是只什麼鳥……或者至少裝作如此。」
  山笛沒有回答。他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的皮靴尖。
  「他們可能知道我綁架了某人。」他的話輕極了。
  「那又怎麼樣?現在這已經無足輕重。他們甚至認為我們抓著兩個人哩!」
  「克裡斯,我們今天晚上逃跑吧。」
  「你瘋了!——上哪兒去?——在錢沒到手之前?」
  「我是無所謂。上哪兒去都行。可是傻坐在這裡,等他們來包圍我們,這我受不了。」
  「笨蛋,只要他們還以為羅蓮在我們這裡,就不會發生什麼事。而他們一直還是這麼認為的。我們會想辦法讓他們到最後一分鐘都這麼想。」
  「我不想幹了。」山笛歎著氣。
  克裡斯朵夫已經走到門簾那兒,聽見這話他又折了回來,朝山笛彎下腰,狠狠打了他一拳,山笛仰面翻倒。
  「你再說一遍試試?不許再這麼想!」
  克裡斯朵夫讓他躺著,自己走到對面房子裡去。使他驚奇的是,貝特西和約翰都在客廳裡。
  「你們已經聽夠了嗎?」克裡斯朵夫問,「還是馬科斯在那裡收聽?」
  「我們不需要聽新的消息了。」約翰回答,「至今聽到的已經夠我們消化一陣子了。其他一切都只能起干擾作用。」
  「我也這麼認為。應該禁止讓多愁善感的人聽到任何消息,對不對,貝特西?」克裡斯朵夫說。
  「你的意思是什麼?」貝特西的聲調溫柔得異乎尋常。
  「我建議你通過無線電向維克的那些人解釋清楚,羅蓮在我們掌握之中,而且活著,這就夠了。至於你怎麼解釋,那是你的事。」克裡斯朵夫回答。
  貝特西的臉色變了。她僵坐在椅子上,手抽搐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帶微笑站在面前的克裡斯朵夫。她不敢避開他並無惡意的眼光。
  「貝特西,關鍵問題是錢。這我們得弄到手——不管怎樣都行。」克裡斯朵夫說完話便步入了走廊。
  貝特西輕鬆了下來,把頭轉向約翰。他以滿臉柔順的微笑迎著貝特西。她把手伸給他,他接過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
  「狂熱分子也有好的一面。」約翰輕聲細語,「他們看不到他們目標以外的東西。」
  「戲還得繼續演下去嗎?」貝特西輕輕地問,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激動。
  「當然,在這種場景中我們才感到比較輕鬆。」
  馬科斯出現在客廳裡。
  「有什麼新聞嗎?」他問。
  「沒有。」約翰回答,「除非你關於我們的人質有什麼新的情況。」
  「羅蓮?」馬科斯笑了,「她睡得像頭冬眠的熊。要是不胡思亂想,她倒還鎮靜。不過胡思亂想在這種女人身上是典型的。她們不是喝得暈暈乎乎,就是從愛菲爾鐵塔上跳下去,只要讓一個跳蚤咬一口。……我餓了。你們也吃點嗎?」
  貝特西微笑著點點頭,約翰撫摸著她的短頭髮。他鬆了口氣。平靜的氣氛得以在此後24小時內保持下去了。
  克裡斯朵夫蹲在門檻上。他等到自己的眼睛習慣了黑暗,才向屋子裡走去。
  她在睡。她真的在睡麼?他真希望會分身法,把耳朵留在外面走廊裡,以便隨時聽見有沒有人走過來;而眼睛則注視著這張臉,這張可信賴的臉,這張與貝特西那虛偽的面孔大有天壤之別的臉。他退到門邊,迅速地向客廳那邊掃了一眼。馬科斯把幾個杯子端到桌上。那兩個人的腦袋仰靠在椅背上」
  克裡斯朵夫這才潛行到簡易床邊。
  「蕾娜特。」
  姑娘閃電般坐了起來。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您一個人待不久了。有人在維克等您。」
  克裡斯朵夫走到門邊,又朝客廳那邊看了一眼。他放心了,便坐在門檻上,招手讓姑娘過來。蕾娜特向他走來,臉上現出驚訝和愉快的光澤。他從那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看出了這一點。
  「還有兩天。」克裡斯朵夫輕輕地說。
  「您相信我了?」
  「是的。」克裡斯朵夫避開了她的目光,「當然這不改變我們的計劃。我們只能在兩天後放您走,否則我們的計劃會遭到破壞。」
  「不。」蕾娜特說,「你們不能利用我這麼幹,這不道德,是錯上加倍。」
  「這一點對那些受苦受難的人來說是無所謂的。為了拯救他們,我們需要這筆錢。——聽著,您擁有幹一件偉大事業的可能,參加一次拯救千百萬人生命的行動。如果您自願這麼幹,那麼您在這幾天中對人類做出的貢獻將是今後任何時候都不可比擬的。其實您也不必非得宣佈參加我們的行動不可。」
  「我不能。三號先生,這是……這我不能昧著良心干。」
  「良心?當您想到那些餓癟了肚子、瀕臨死亡的孩子時,您的良心還有什麼份量?對,對,一切都必須遵循正常的、好的、行政的、法律的途徑來辦,是不是?世界衛生組織啦,聯合國啦,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啦,諸如此類吧。可是當幾架飛機中的麥子、大米和奶粉在機場滑行道上卸下時,有多少孩子真的可以得到一些呢?不多,我告訴您,因為半途中已有許多粘乎乎的手指伸進去過,許多東西被粘走了。」
  蕾娜特退到一邊,在窄小的沙發上坐下。垂著腦袋。
  「有誰知道我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只有您?」
  「這無關緊要,」克裡斯朵夫說,「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不會帶您出去,而您一個人出不去。您知道。如果擅自穿過沼澤會出什麼事。如果步行的話……沒有別的路可走。」
  「噢,上帝!」蕾娜特說。
  「別把他扯進來,」克裡斯朵夫嘀咕著,「上帝在這種情況下同樣幫不了忙。」
  蕾娜特猛地抬起頭,凝視著他。
  「我恨您,三號先生!我恨您!」
  「隨您的便;只記住一點:別想溜!」
  克裡斯朵夫讓她一個人呆著。他帶上門,鎖上,到客廳裡喝了一杯茶後,從瞭望孔往外看了看,然後轉過身來。
  「馬科斯,你去陪陪山笛。他太孤單了。孤單對誰都不利;從羅蓮身上就可以看出。對不對,貝特西?」
  「有道理。」貝特西沒有看著他說。
  馬科斯穿上一件羊皮上裝,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好樣的。」克裡斯朵夫呷了一口茶。
  貝特西走到約翰身邊。克裡斯朵夫走到他們倆跟前,從茶杯的上方俯瞰他們。」
  「怎麼樣?」他問,「後天效果會如何?」
  「沒問題。」貝特西馬上回答。
  「我也這麼認為。」克裡斯朵夫說,「你的模仿能力很強。對於你來說,學一種聲調一點都不難。」
  他放下茶杯,打了個哈欠。
  「我睡覺去。」他說,「你們需要我的時候就來叫我。」
  走到自己門口,他又一次轉過身來。
  「別忘了好好餵我們的俘虜。別讓她今後向外界抱怨我們照顧不周。」
  克裡斯朵夫進入了他的房間,沒有急於點燈。只打開百頁窗,讓涼颼颼的夜風吹進來、他把椅子搬到窗前,坐了下來,還未適應黑暗的眼睛凝視著戶外。他聽見一隻驚飛的鳥叫聲,也勉強認出了陡峭的山丘的輪廓。在黑色的夜暮中,山丘要黑得更深一點。他仰望星星,聞著近處沼澤的霉濕氣味。然後閉上眼睛,感到自己又在沼澤醬缸中跋涉了。他的懷裡躺著姑娘那溫暖的、看上去像死了一般的軀體,他感到她的臀部頂著他的身體,他看著那張蒼白的臉,還有那張迷人的嘴,這張曾要他傾聽驚人的寂靜聲的嘴,於是他俯下身去,吻了它。
  克裡斯朵夫把椅子推回原地,關上百頁窗,點燃了一支蠟燭。他激動地走來走去,想要集中思想。但他的思路卻不由自主地跑開,而且總是往那姑娘那兒去。
  克裡斯朵夫摘下靴子,扒下衣服,走到蓮蓬頭下。冷水當頭淋下,直到太陽穴發疼,他才馬馬虎虎地擦了擦,躺倒在簡易床上。臉在發燒,血在沸騰!他一躍而起,穿上衣服,他離開了房間。他穿過客廳,看也不看正摟在一起的貝特西和約翰,便跑出門,離開了房子,沿著那條通向沼澤地的路迅跑。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踉踉蹌蹌的停了下來。他躺倒在地,在荒草上舒展開四肢。
  應該在今晚結束他的計劃嗎?應該放棄一切逃跑,同她一起逃跑,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樣?還有,羅蓮,那個真正的羅蓮在什麼地方?一定是什麼地方壞了事。可是,能這樣甩開同伴不管、出賣共同的事業嗎?難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嗎?難道他就不能強迫蕾娜特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嗎?假如他屈服投降,把所有未來的計劃撇在一邊,他不就變成了一個庸人,一個俯首貼耳、忠實地為法律效勞的人了嗎?為使這張臉永遠留在身邊,而必須做的一切犧牲值得嗎?
  克裡斯朵夫翻了個身,仰面朝天。他將手枕在頭下,仰望天空。安寧重新佔據了他的心。他曾下過決心做個不合世俗的人,以他的獨特方式為正義而鬥爭。那種使目光短淺、畏畏縮縮、屈服讓步的市民心滿意足的東西,那種他們稱為愛情的東西,最終露出的原形只能是對孤獨的害怕和畏懼;只能是逃避寂寞、追求一時安逸的護身符。這麼一種東西他是沒有權力去追求的。要拋開感情,放棄一個自己愛著的和被其愛著的軀體的溫暖,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這種愛情難道不是一種自私自利、心胸狹窄的東西?不是使人在自我陶醉中忘卻別人苦難的一種東西嗎?
  克裡斯朵夫站了起來。」他花了一陣功夫,才找到腳下的道路。他緩緩向房子那邊走去。他竭力把紛亂的思維驅走,竭力想要忘掉他對面的門後是誰躺著。他不願再想問題了。也許到時候就好了,等一切都成為過去,他們到了愛爾蘭,到那時一切都將成為回憶——僅僅是回憶。
  第二天的日子可真是難熬。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他們把一切準備工作又核查了一遍。備急食物包得好好的,堆在棚子裡,把噴漆槍檢查了一下,把無線電收發機撥到了預定的頻率上,只須接通電源就可使用。斯高特的油箱滿得都快溢出來了。逃亡的行李也已準備停當,只等打撈錢的飛機一回來立即就可將其裝進去。
  約翰像以往一樣把新聞錄在磁帶上,拿到客廳裡來放。
  「信已準時寄到。」他說完將錄下的新聞放了一遍。
  播音員朗讀了信的一部分內容,隻字未提投放位置、時間和通話的無線電頻率,也絕口不談警察的反措施,很明顯,警察的行動計劃是保密的;同樣未提綁架嫌疑犯的名字。山笛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現在我們需要注意的僅僅是,別讓羅蓮在最後關頭跑了。」克裡斯朵夫說,他的聲調中含有嘲諷的味道。
  山笛驚恐地看著克裡斯朵夫。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別人沒有反應,只有馬科斯感到不解。
  「那怎麼會呢?」他說,「她根本走不過沼澤地。」
  約翰和貝特西好像在考慮新聞內容,從他們的表情上一點都看不出他們對克裡斯朵夫的話是怎麼想的。克裡斯朵夫搬來他的行李,向門口拖,打算弄到棚子裡去。
  「一句話都沒提到陰謀集團,」他說,「也沒提無條件的互相信任。」
  他剛離開,約翰又回到地下室去。貝特西仍然坐在原處,用手指敲打著桌面。山笛幾次想開口,都被貝特西茫然的眼光嚇了回去。
  時間過得慢極了。誰也不說話。有誰從屋裡走過,總是慢慢的、輕輕的。彷彿他們都在緊張地等待一個信號。
  對蕾娜特來說,這一天的最後幾個小時是最難過的了。她筋疲力盡,渴望關鍵的時刻趕緊過去;她不知道將面臨什麼局面,他們會不會逼她上飛機一起走?會不會叫她一個人穿過沼澤,或者是關在這座房子裡?怎麼樣她都無所謂,反正這場惡夢快要結束了。
  有一點可以肯定:三號先生和其他人都有武器。她害怕警察發動進攻,因為她不知道在那種場合中該怎麼辦。警察不認識她,也許會把她當成集團中的一員,一旦發生槍林彈雨的戰鬥,他們不會管她;結果不是受傷就是死亡。
  她感到很不舒服,胃在抽搐,可是腦海中的一幅圖像卻驅不散:她看見所有的人都在機槍的掃射下倒下,所有的人……為了什麼呢?為了一個源於混亂的理想主義的奇怪而毫無意義的敲詐念頭。
  為什麼她就不能相信三號先生所宣揚的好的一面呢?不顧一切,為一個使命獻出自己的一切,保衛老人和弱者,給飢餓者和受凍者以溫飽。這些在各個宗教的教義中都有,為什麼實際上做不到呢?為什麼宗教沒有力量去強迫飽人接濟餓漢?為什麼她自己心中的火花也熄滅了?為什麼在她應該感到充實、應該燃起熱情達到維護法律的目的時,內心卻反而空虛了?是因為愚蠢欲取而代之時,善心已經耗盡了嗎?是因為同情心礙手礙腳嗎?還是因為她太懦弱,不敢去發善心,去同情?是她沒有勇氣去做與那些面對英雄墓,在軍樂聲中揮灑熱淚的人大相逕庭的事嗎?她是否屬於那些與鬥爭現場保持一定距離,僅在國家允許的情況下大叫大嚷反對某種背叛國家的非法行為的叫喊者行列呢?
  害怕的心情不肯離她而去,反而緊緊地嵌在她的喉嚨裡。也許他們會把她這個障礙在最後時刻清除掉?而他,三號先生,會不會袖手看著別的男人把她拽出去了會不會像在沼澤地中那樣再救一次她的生命呢?他敢違背一切命令?違背那個女性集團成員的命令嗎……
  她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危險的處境,卻使得她渾身的血液直衝腦門。她輕輕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木頭上。房子裡一片寂靜。她轉動了門把。門像以往一樣鎖著。她敲打著門,然後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她用拳頭擂著門,直到被自己的猛烈嚇呆了。她想:靜靜地等待著觀察事態的發展,是不是要聰明些呢?她突然害怕她的綁架者們會發怒,於是又躡手躡腳回到了簡易床上。她的脖子和眼睛都疼得要命,渾身發熱,兩手冰涼,心在發抖。她為自己的膽小怯懦害羞。可是恐懼在無情地增長,最後籠罩了她的身心和周圍的一切。
  她的手指死死拽住被子,把頭埋在枕頭裡。就這麼躺著,直到氣力耗竭,才酣然睡去。
  離規定的時間還早,他們就都醒了。約翰從早晨六點鐘開始就坐在地下室裡盯著收發機。山笛在機艙裡鑽過來鑽過去,檢查著各種儀表。他用一塊羊毛圍巾擦拭錚亮的金屬部分和玻璃窗;一股不由他作主的力量在推動他。他必須幹點事,哪怕是毫無意義的也罷,這樣可以使他的手的抖動不那麼明顯。馬科斯從天濛濛亮時開始守著瞭望孔。他全神貫注,沉著鎮定,頭沒有從那裡轉開過一次。貝特西在地下室和她的房間之間蕩來蕩去,橫穿客廳,不時碰倒椅子,板著臉繼續走。除了馬科斯,克裡斯朵夫大概是最冷靜的了。他懶散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嘴和鼻子前,除了眼睛,別的什麼都不動。他觀察著貝特西、約翰和馬科斯。尤其是山笛。山笛不時從棚子那兒跑過來。尋找著某種根本不可能在這房子裡找到的東西,離開時臉色抑鬱、蒼白,跟來時一樣,最使克裡斯朵夫擔憂的是山笛。要是山笛神經上頂不住,他們就全完了。誰駕飛機帶他們去愛爾蘭呢?——
  「開始吧。」貝特西突然說。一她說得很響,太響了,就像一把灼熱的針刺進了所有在場人的心坎上。
  「要去叫山笛嗎?」馬科斯問。
  貝特西點點頭:「都應該在場。」
  他們向地下室走去。約翰把話筒的角度對好,看看表,按下了幾個鍵。克裡斯朵夫仍然在上面站著,當馬科斯轉過身來時,他正看著下面閃光的小燈。
  「羅蓮呢?」馬科斯問,「不要她來嗎?得讓他們知道她還活著啊。」
  「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就行了。」克裡斯朵夫在上面說。
  「要是他們的收發機前坐著一個熟悉羅蓮聲音的法國人怎麼辦?」山笛嘶啞著嗓門說。
  「貝特西法語很好,誰也發現不了什麼;再說我們可以推托說聲波衰弱,傳播失真。」克裡斯朵夫說,「對不對,貝特西?」
  貝特西點點頭。
  「你們快點決定好不好?只有兩分鐘時間了。」約翰嘟噥著戴起了耳機。
  「把她叫來吧,」貝特西不耐煩地對克裡斯朵夫說,「讓她呆在上面陪著你。這樣至少可以避免她胡鬧。」
  克裡斯朵夫叫來了蕾娜特,她順從地跟在他後面。她臉色蒼白,在他身後幾步處站住了。克裡斯朵夫則俯在樓梯扶手上。
  「好了。」他說。
  約翰拔出天線,長長的天線一直伸入上面客廳;他看看表,環顧四周,摘下了耳機。
  「誰也別說話,不許發表評論。保持絕對安靜。」
  他轉向無線電收發機。他打開一個擴音機;那裡傳出一陣輕輕的嗡嗡聲,然後靜了下來。約翰撥動波段開關,消除了一個尖叫聲,接著按下了送話鍵。
  「這裡是行動委員會。這裡是行動委員會。你們聽得見嗎?請講。」
  喇叭裡傳出卡嚓聲和沙沙的噪音,一個聲音傳了出來,聲音是變形的,忽輕忽響。
  「我聽見了。我是警察局長曼松。您聽得見我的話嗎?請講。」
  「我們聽見您的話了。請說吧。」
  回答來得很快。
  「投降吧。你們不會走運的。只要交出羅蓮·德·弗雷斯卡,我們保證讓你們自由地前往任何地方。」
  「我們不想離開。別浪費時間了。交錢的條件很清楚。能滿足這些條件嗎?您有什麼問題嗎?」
  「「我們首先想跟羅蓮。德·弗雷斯卡說話。」曼松答道,「如果你們需要,條件可以滿足,但是那樣對你們的制裁將更加嚴厲。另外,我們怎麼才能找到羅蓮,你們以什麼擔保把活的羅蓮送回來?」
  「驗收贖金後本電台將重新打開。羅蓮將坐在這裡,回答你們的一切問題。還有,我們在收發機旁安裝著爆炸裝置,這你們別忘了。接羅蓮的準確地點和時間,你們可以在16點得知。」
  「讓羅蓮說話吧。」曼松命令道。
  「稍等片刻。」
  約翰把機器關了。他往一邊讓了讓。馬科斯看著上面。他看見那外國姑娘站在克裡斯朵夫身邊,直感到奇怪,為什麼誰也不叫她下來呢。他看見克裡斯朵夫在冷笑,讓他困惑的是:為什麼貝特西戴上了耳機。此時山笛離開了貝特西身邊,朝旁邊那間地下室走去。他靠在門框上,發現自己額上已滲出了汗珠。一約翰按下了送話鍵,彎下腰,對著話筒說:「好了,——開始吧」。
  喇叭中傳出深深的呼吸聲。然後一個聲音說起法語來:「您好,羅蓮小姐。我是桑·匹埃爾,受外交部的委託來到這裡。您好嗎?感覺如何?」
  克裡斯朵夫仔細觀察著貝特西。馬科斯也在一邊凝視著她。山笛向前跨了一小步,呼吸從微啟的口中急促地進出。
  貝特西挺了挺上身,頭微微偏向一側,用一種他們大家從未聽到過的調子說話,調子明顯比通常貝特西的聲音高出幾度。
  問題套問題,回答連回答,直至約翰插進來,催著結束。
  接著出現了一件使大家始料未及的事。喇叭中傳出一個吉他的彈奏聲和一個姑娘的歌聲,姑娘唱的是《我思念著他》。
  「就是這支歌!」山笛忍不住叫出了聲。
  幾乎與此同時,頂多差一秒鐘,蕾娜特叫道:「這是我!」
  約翰閃電一般按下了送話鍵和接收鍵,朝山笛轉過身子。
  「蠢驢!」他吼道,「什麼這支歌!」
  貝特西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話筒。馬科斯摸不著頭腦,從終翰看到山笛,又看看上面俯在樓梯欄杆上冷笑的克裡斯朵夫。
  「把她帶回房間去!」約翰發狂般對著克裡斯朵夫叫,又一次按下接收鍵,開小了音量。
  歌沒了,他們隱隱約約聽見曼松的聲音。
  「喂!喂!你們聽得見嗎?」
  約翰把機器關了。
  「夠了。」他說,他的臉白得像死灰一樣。
  「有人竄到我們的頻率上來了。」馬科斯說。
  沒有人搭腔。
  克裡斯朵夫帶蕾娜特回到自己的房間。蕾娜特十分激動,滿臉放光;她感到有了信心,因為她看見了綁架者們的惶恐不安,從而意識到:某個地方有人在關心著她,在為解救她而工作著。
  「滿意了嗎?」克裡斯朵夫在她背後說,「您的朋友在找您。」
  蕾娜特點點頭。
  「不會很久了。」克裡斯朵夫說。
  蕾娜特突然轉過身來。
  「像您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幹這種可怕的事?」她抽泣著什麼也不顧地向克裡斯朵夫靠近。
  她低下頭,枕著克裡斯朵夫的上臂,但沒有進一步碰他。
  「您走吧,」她哭著說,「離開其他人單獨走吧。」
  克裡斯朵夫一隻手搭在她的背上,另一隻手托起她的腦袋,退開了。
  「別,」他說,「別。」
  他走出了小房間,沒有鎖門。
  8點差5分。1650千周處毫無聲息。活動電台升出了天線,曼松和匹埃爾坐在報話員和電話員中間,焦急地等待著開端。8點差30秒時,曼松給電話員一個信號。
  「通知141高地的測向站,監視1650千周。」
  同樣的命令向貝因莫的測向站重複了一遍;剛發出通知,無線電報話員報告說:
  「我們已接收到信號,先生。」
  幾秒鐘後傳來綁架者中一個人的聲音,曼鬆開始與之對話。一台錄音機同時開始運轉,把對話錄下來,以備今後作聲音分析用。預定的號召綁架者恢復理智的計劃落空了、交錢條件定死了。然後匹埃爾坐到了話筒前。
  「您好,羅蓮小姐。我是桑·匹埃爾,受外交部委託來到這裡。您好嗎?感覺如何?」
  回答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我感覺極佳。爸爸那吝嗇鬼把1000萬準備好了嗎?」
  桑·匹埃爾先是驚呆了,但他很快便鎮靜下來。他畢竟有著與各種各樣人打交道」的經驗,跟羅蓮那個圈子裡的人也有交往。他清了清嗓子。
  「錢已備齊,這不成問題。我想問您一個問題,羅蓮小姐,尼札家中您的房間裡窗簾是什麼顏色?」
  「噢,桑·匹埃爾先生!這算什麼問題!您是早晨去的嗎?那麼它是黃色的。晚上是藍的,綴著金線繡成的星星。媽媽好嗎?她瘦了嗎?凱澤克老頭兒好嗎?我為他難過,他為了我的事一定是最忙的了。真夠他受的,在我爸爸手下當私人秘書!還有問題嗎?」
  「當然,當然。」匹埃爾遲疑著,因為說好了要盡可能拖長對話時間,以便獲得清晰的測向值,「您受到虐待嗎?您身體好嗎?我們來接您的時候,需要帶藥品來嗎?」
  「這裡就是沒有上等的白蘭地。」那個女的聲音答道,「虐待?哦,不,恰恰相反。我認識的姑娘們如果身臨其境,會發瘋一樣地羨慕我現在的處境哩!這是一種令人興奮的環境更換,匹埃爾先生,這是我嚮往已久的。可惜這兒的天氣不算太好,暖氣也不盡令人滿意。儘管如此,這段經歷將使我終生難忘。」
  「您看那些傢伙會不會……嗯——比如說,如果我們不照他們的安排辦,就殺害您?」
  對話第一次出現了短暫的間歇。
  「他們不會樂意那麼辦。因為他們的生命價值在他們的眼中並不低於我的生命。您明白嗎?」
  「我明白。羅蓮小姐……」
  一個聲音播了進來,打斷了匹埃爾的話。
  「別囉嗦個沒完沒了,您該結束了。」這是這次無線電通話道開場白的那個人的聲音。
  曼松抬起了手。
  「最後一個問題,」匹埃爾忙說,「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懂法語嗎?」
  「那當然……要不然他們怎會讓我跟您說話?」
  曼松的手壓了下去。一個電話員開動了錄音機。《我思念著他》這首歌從擴音機中轟鳴而出,喇叭震顫,音量開到了極限,嗡嗡聲中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那麼近,好像說話的人就坐在門外的無線電通訊車中。
  「就是這支歌!」
  緊接著又響起一聲女人的叫喊,聲音離得較遠,即使在現在未做精確分析的情況下,也聽得出這不是羅蓮發出的。
  「這是我!」
  收音機中響起一片嘈雜聲。
  「他們關掉了。」無線電報話員說。
  「把錄音機關了!」曼松喊,「試試再跟他們聯繫一次。」
  「您可以說話了,先生。」
  再也沒有回答傳來。
  「喂!喂!聽得見我的話嗎?」
  「都關掉吧,」曼松說,「現在他們不會再說什麼了。」
  曼松跌坐在一張椅子裡,蹙著眉看著匹埃爾。匹埃爾兩手交叉放在肚子前,點了點頭。
  「是羅蓮·德·弗雷斯卡。」他說。
  「沒有可疑之處嗎?」
  「沒有。沒有第二個姑娘會這麼喜歡被綁架的生活,這麼興奮若狂。只有她。甚至在面臨危險,進退維谷的時候依然如此。」
  「那麼讓您說對了,暴徒們關押了兩個姑娘。「我敢肯定,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同樣在他們手中。只有一點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做。」
  兩架電話響起鈴聲。114高地和貝因莫的測向值報來了,不到一分鐘,通話對象的位置已放在桌上,標在了專用地圖上。兩者的誤差只有幾秒鐘,這麼一小段差距完全是無足輕重的。
  曼松與直升飛機中隊取得聯繫,把那個方位告訴了他們。然後他試著與麥克波遜聯繫。人們告訴他,麥克波遜已經動身了。
  「你們去找找他看,」曼松對著電話說,「事情很重要。轉告他: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所在已弄清。她與羅蓮·德·弗雷斯卡在一個窩裡。完了。」
  曼松看了看表。
  「我估計您想在投錢的時候在場。」
  「我很感興趣。」匹埃爾承認。
  「那就多穿點衣服。」曼松說。
  他們回到旅館,從咄咄逼人的記者和攝影師中間擠出一條路來,對一些刺人的話語裝作充耳不聞。曼松鎮定自若,板著臉。匹埃爾直搖頭,窩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忍住了,終於沒說出欠考慮的話來。
  他們還有幾小時時間,兩人利用這段時間向他們的上司報告情況。」沒有用密碼,因為他們要說的無疑已經路人皆知。匹埃爾倒真是希望部裡來的答覆是用密碼寫成的。他希望收報人員和交報給他的人不懂法語,或只懂皮毛,因為打在電傳紙上的絕不是什麼恭維話,人們首先為1000萬法郎叫屈,這筆錢不得不千里迢迢送過海峽,而匹埃爾卻無力挽回這糟糕的局面。最高當局深表驚訝的是:匹埃爾居然未能早一些私下與綁架者取得聯繫。他們說,他本可以自身向綁架者擔保,直到贖金到來為止。」
  丹尼斯男爵閣下還算寬容,但免不了擔心新聞界會惹麻煩。這一點他向曼松提到了。他沒有忘記指出:外交上會出現的某些不快,他雖然會設法消除,但是不言自明,倫敦警察廳的行動偏於懶散,」不能令人滿意。
  「這幫綁架的傢伙應該知道他們給我們帶來什麼麻煩!」曼松一肚子的氣,「憑這一點就該讓他們統統上絞架。有誰為我們嗚冤叫屈呢?」
  「沒聽說過為受壓迫的警察爆發過革命。」迎埃爾說,「再說,我從來就不把那些鬧革命的當一回事。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您要知道,匹埃爾,我對權力政治一竅不通,對世界政治也理解不了。我有個朋友在美國中央情報局……」當看到那對期待的眼睛時,曼松突然中斷了話頭,然後補充道:「有時候簡直搞不清誰是被獵者,誰是狩獵人?誰是警察,誰是罪犯?」
  匹埃爾微笑了。
  「聽了您這段鼓舞人心的話,我想喝一杯。」他說,」「老天爺,這些案子怎麼都這般相似。」
  他們避開人們的視線,潛入酒吧間,喝了一杯啤酒,完了就駛往警察局。凱澤克先生已經在這兒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了。曼松吩咐對錢箱進行一次浮水試驗。一他們用一個浴缸來試。先在水面打開箱子,把一捆捆的錢點清取出;把這黃色的箱子合上後推到水裡,經過多次試驗,」裡邊仍然乾燥如初。凱澤克先生不信任地看著他們的舉動,一聲不響,一待錢重新加數放進去、曼松把錢箱提到自己身邊時,他才喘出氣來。
  曼松命令報話人員始終監視這個頻率,眼不離雷達顯示屏。不斷地盡可能試著測定方位。曼松和匹埃爾馳往B機場。這裡一片寂靜。機場人員和飛行員們站在辦公樓前看著他們爬上直升飛機。飛機起動了,機上除了他們外只有飛行員和導航員二人。他們按綁架者指定的路線先飛往特索,在那裡折向正南方,慢慢地保持著規定高度溯特索河而上。
  「降低一點,」曼松下令,「那裡有個人在跑。」
  在離地面約30米處,他們認出那是麥克波遜,他在朝他們招手,手指著南方,做著奔跑的姿勢。他把雙掌攏在口邊向他們喊叫著什麼,但在引擎的吼聲中一句也聽不見。麥克波遜又招了招手,重新跑起來,沿著一條在沼澤水潭中穿過的幾乎看不見的小徑。
  他們升到規定高度繼續向前飛。幾分鐘後,一個湖在眼下閃光,飛行員便朝那裡飛去。導航員點點頭,直升飛機慢慢晃動著落向湖中心。湖畔幾乎沒有什麼草木,圍繞著湖微微起伏的山丘都是光禿禿的。
  曼松和迎埃爾向四處望去,目光所及,不見一所有人居住的房屋,也沒有一條道路的痕跡。
  「我們沒弄錯地方嗎?」
  曼松懷疑地問。
  導航員遞給他一張機上備急地圖,指著準確標著投放位置的一點。
  「根據綁架者給的數據,不存在其他任何可能性,先生。」他說。
  「那我們就扔下去吧。」
  飛機穩穩地落向水面,曼松推開門,提起箱子。湖面在旋翼扇起的風下泛起一圈圈漣漪,但他們仍在下降,越降越低,直到機身下水花向四面八方飛濺開來。曼松遠遠地探出身去,用一根細繩拴著箱把往下放。箱子在水面上飄浮,曼松收回細繩,關上了門。他們觀察了一會兒箱子。
  「它在漂,」曼松說,「方向維克。……要是再看見麥克波遜,我想跟他說幾句話。」
  飛機幾乎是筆直地升上天空,沿著同一條路線往回飛。誰都不說話,過了幾分鐘,導航員伸出手指著北面。他們看見了褐色荒草中的一個黑點。
  「那就是他。我們要降落嗎,先生?」
  「只要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降落點就行。」
  飛機往下晃動。導航員和飛行員尋找著一塊平坦、乾燥的地方,繞著麥克波遜轉了幾圈,才落在地面上。
  「匹埃爾,您坐著別動。」
  曼松說著跳了下去。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幾片貌似可怕的水潭,到了小徑上,麥克波遜激動地朝他奔來。
  「你們看見他了嗎?」他老遠就叫開了。
  「誰?」
  「那個布呂克爾。我一直在追他。這小伙子卻像是長著兔子腿。但願他別把一切都擾亂了。他不知道他這麼做會給那個人質帶來多大危險。」
  「那些人質。」曼松糾正他。
  麥克波遜吃驚了。
  「我們把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聲音錄下來了,您要不信可以去聽。」曼松炫耀道,然後三言兩語把同綁架者們的無線電通話內容向麥克波遜介紹了一下,「但布呂克爾我們沒看見。」
  「找到她們了。」麥克波遜陷入了沉思,臉色亮了起來。他突然咒罵道:「該死!——這傢伙到這裡來想幹什麼?他只會給我們製造麻煩。」
  「不管怎麼說,那盤磁帶是他帶給我們的。您不想跟我們回去嗎?」
  「不,我必須在他闖禍之前找到他。」
  他丟下曼松向前跑開了。曼松注視了一會兒他的背影,但見他越過一個個水潭,腳下水花四濺。麥克波遜循著一直朝南插入沼澤中去的那條路奔去。曼松回到直升飛機上。
  「這個可憐的麥克波遜將會得一場重感冒的。」他對匹埃爾說。
  他們取最近的路線飛回維克,坐上等待他們的汽車,飛馳回警察局,在無線電收發機後坐了下來。
  「始終保持接收狀態。」曼松對報話員說,「每隔五分鐘呼叫那個集團一次,直到他們恢復聯繫。」
  他電話通知直升飛機中隊進入戒備狀態。然後和匹埃爾一起等待綁架者的無線電通話,等待羅蓮·德·弗雷斯卡的獲釋。
  曼松十分不安;他想不透綁架者們想拿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幹什麼。為什麼他們想隱瞞她的存在?匹埃爾關於他們用這位姑娘當替身的說法對嗎?這可不像理想主義狂熱分子的所作所為。正因為如此,曼松定不下心來,總像是缺少一個什麼環節。他擔心自己有什麼事做錯了,或者是忘了什麼重要因素。為此他為麥克波遜擔憂。他恨自己沒有強迫麥克波遜同他們一起坐飛機回來;一想起麥克波遜的處境,他心裡就感到特別不舒服:在四處潛伏危機的沼澤地的包圍中,在綁架者的藏身之地,那些人由於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會毫不猶豫地把麥克波遜和那個一無所知、輕易涉險的布呂克爾幹掉。
  「您已經盡了自己的力氣。」他聽見身旁匹埃爾的聲音,這位老兄一直在靜觀他的動靜,「此外就不是人力所及了。」
  「還有一個小時。」曼松回答,「那時我就知道您說得對不對了。」
  「總是像一場考試開始前那樣,對不對?每一次到了最後關頭都這樣。當事者總要問:我的準備工作做得對嗎?還有什麼可以做好呢?沒有,尊敬的同事,沒有任何可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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