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淺川和龍司原先並不是要尋找山村貞子藏身的地方,但兩人卻在無意間查出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災難,以及被埋葬的地點。
因此,當龍司要淺川在大型五金行前面停下來時,淺川知道龍司跟自己的想法是一樣的,心中不禁鬆了一口氣。
這時淺川還無法想像接下來的工作有多麼辛苦,他單純地認為只要古井沒有完全被掩埋,應該不會太難找才對。
一旦知道古井的地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裡面撿起山村貞子的遺骸。
午後一點的陽光反射在溫泉街的坡道上,顯得非常刺眼,悠閒的街道和炫目的景象弄混了淺川的想像力,他沒有察覺到只有四、五公尺深的井底跟充滿陽光的地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淺川看到西崎五金行的招牌之後,隨即又發現店頭擺著割草機,因此他確信這家店應該有他們需要的各種工具。
「你負責買東西吧!」
說完,淺川便拿出一張電話卡,跑向附近的電話亭。
「喂,現在可不是打電話的時候啊!」
龍司嘴裡一邊叨念,一邊走進五金行,依序拿了繩子、水桶、鏟子、滑車、探照燈……等工具。
淺川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聽到老婆的聲音,心中不由得感到十分焦躁;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距離「死亡期限」只剩下九個小時。
淺川推進電話卡,按下岳父家的號碼。
鈐聲響了一會兒,來接電話的是岳父。
「啊!我是淺川,能不能請爸爸幫我叫一下阿靜跟陽子?」
淺川省掉了所有問候語,直接表明要妻子、女兒來接電話。他知道這麼做十分失禮,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顧慮岳父的感受了。
岳父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他可能也瞭解淺川目前的狀況十分危急,因此立刻把女兒和孫女叫來聽電話。
淺川心裡想著:(還好不是媽媽來接電話,否則一定得聽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問候、寒暄,最後可能連讓我講話的機會都沒有。)
「喂?」
「阿靜,是你嗎?」
老婆的聲音讓他覺得好懷念。
「老公,你現在在哪裡?」
「在熱海,你那邊怎麼樣?」
「嗯,沒什麼事,陽子已經跟外公、外婆混熟了。」
「她在旁邊嗎?」
他聽到陽子在一旁找爸爸,一面拚命地爬上媽媽的膝蓋,一面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小陽子,是爸爸喲!」
阿靜把話筒放在陽子的耳邊。
「爸爸、爸爸……」
淺川感覺到女兒好像就在自己身邊,心頭湧起一股想把陽子擁在懷中的衝動。
「陽子,乖乖等哦!爸爸很快就會開車去接你……」
「是嗎?你什麼時候來?」
不知何時,阿靜已經接過話筒說道。
「星期天……對,星期天我會租車去接你們,我們可以去日光開車兜風,然後一起回家。」
「真的嗎?陽子,太好了,爸爸說這個星期天要帶我們去兜風耶!」
淺川的眼底湧起一陣熱氣。
(這個約定究竟能不能實現呢?
為了預防萬一,最好還是不要讓她抱著太大的期望。)
「那件事快解決了嗎?」
「快了。」
「我們先前已經約定好了,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你要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說給我聽。」
這是淺川和妻子的約定。
他當初告訴阿靜不要過問這件事,等事情告一段落,再全部說給她聽;而妻子也信守約定,這段期間不詢問他任何事情。
「喂!你要講到什麼時候?」
龍司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淺川回過頭,看見他正把買來的工具丟進車子的行李箱。
「我再打電話給你,今天晚上或許沒機會打了……」
淺川把話筒掛上,結束這段談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打這通電話,是為了要聽聽她們的聲音?或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傳達?
就算他現在和阿靜聊上一個小時,等到要掛斷電話時,同樣會有意猶未盡的強烈孤寂感。
總之,過了今天晚上十點,這樁詭異事件的神秘面紗即將被揭開……正午時分,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瀰漫著高原氣息。上回淺川來這裡所感受到的妖冶氣息,此刻被陽光遮掩,網球的彈跳聲聽起來也格外自然、順耳。
白雪皚皚的富士山就在眼前,零星散佈在山下的溫室屋頂閃爍著銀色光芒。
別墅小木屋在一般日子裡沒啥客人造訪,B─4號房今天也是空著的。
淺川要龍司去辦手續,自己則扛著行李到B─4號房。
換上輕便的衣服後,他定定地環視屋內四周,不禁回想起一個星期前的晚上,他連滾帶爬地逃離這個房間的情景。
當時他忍住噁心感、跑進廁所嘔吐的時候,緊張得尿失禁……他連蹲在廁所時看到的塗鴉內容也記得一清二楚。
淺川打開廁所的門,在同一個地方看見相同的塗鴉。
到了下午兩點多,淺川和龍司兩人來到陽台上,他們一邊觀察四周的草叢,一邊吃著在半路上買來的便當。此時,他們倆離開長尾醫院時的焦躁感已經消失無蹤。
淺川經常會在即將截稿時什麼事情都不做,只是望著咖啡從吸管滴下來的樣子,而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
「先把肚子填飽吧!」
龍司替自己買兩人份的便當,認真地吃起來;淺川則沒啥食慾。
不一會兒,他停下筷子,專汪地看著室內,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喂,你就把話挑明說吧!我們待會兒到底要做什麼?」
「那還用問?當然是找出山村貞子啊!」
「找出來之後怎麼辦?」
「把她送回差木地好好供奉。」
「那麼咒文是……你是說,山村貞子希望的事情就是這樣?」
龍司一邊咀嚼滿嘴的飯菜,一邊用迷濛的眼睛凝視著某一點。
淺川從他的表情得知:龍司還沒有瞭解所有的事情。
不過淺川並不感到害怕,這是他獲得明確答案的最後機會,過了今晚,他就沒辦法重來了。
「目前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龍司說著將吃完的便當盒丟出去。
「喂,有沒有可能是她想報復殺害她的人?」
「你的意思說,如果我們把長尾城太郎幹的好事公諸於世,山村貞子就會息怒?」
淺川探索著龍司的心思。
(如果在挖出遺骨、將她供奉起來之後,仍然救不了我的時候,龍司是不是打算殺了長尾城太郎?他是不是以我做試驗來讓自己得救?)
「喂,你可別胡思亂想哦!」
龍司笑了笑,接著說:「如果長尾真的招惹山村貞子的話,他早就沒命了。」
(嗯,她確實有那個能力。)
「那麼,山村貞子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地被長尾殺了?」
「這就很難說了……不過,她一直反覆經歷著身邊親人死亡或受挫折的悲劇,像她離開劇團不也是一種挫折嗎?到結核病療養院探望父親時,她也知道父親即將不久於人世。」
「你是說……對現世感到悲觀的人,不會怨恨殺死他的人?」
「不,應該是山村貞子故意讓長尾那老頭萌生殺害她的念頭,我想,或許是她借用長尾的手來自殺……」
(母親跳進三原山火山口自殺,父親患肺結核即將死亡,以及自己成為女演員的夢想遭受挫折、身體上天生的殘缺……她有太多自殺的動機了。)
吉野傳真給淺川的報告中,記錄了「飛翔劇團」的創始人──重森趁著酒意夜襲山村貞子的公寓,第二天就因為心臟麻痺而死了。
這一定是山村貞子使用超能力殺了重森,她可以在不留下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殺死人。
既然如此,長尾城太郎為什麼可以活下來?如果不是山村貞子操控他的意志,要他殺害自己的話,這個矛盾就沒辦法解釋了。
「好吧!就算是自殺好了,山村貞子為什麼非得讓自己在死前被強姦呢?你可別說死亡之時仍是處女是一種遺憾這種蠢話。」
淺川這句話剛好命中龍司的要害,簡直教他無言以對。
「這種想法很可笑嗎?」
「啊?」
「不希望自己死的時候仍是處女的想法那麼可笑嗎?」
龍司正經八百地將臉湊近淺川說道。
「如果是我……我是說如果換成是我,我也會這麼想,因為我不要保持童子之身而死亡。」
淺川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平時的龍司,但是又很難說出他那裡不一樣。
「你是當真的嗎?男人跟女人是不同的,尤其是山村貞子。」
「嘿嘿嘿……開玩笑的啦!其實,山村貞子並不想被強姦,有誰會願意被別人侵犯呢?當時她也用力咬住長尾的肩膀,而且咬得深可見骨。所以,她應該是在被長尾強暴之後,腦海裡突然掠過想死的念頭,於是便用超能力操縱長尾……嗯,就是這樣。」
「照這麼看來,她對長尾應該還是有怨恨啊!」
淺川還是無法理解。
「喂,你忘了嗎?山村貞子的怨恨可不是針對某個特定的人,而是指向一般大眾;
相較之下,她憎恨長尾的心情根本算不上什麼。」
(憎恨眾人?如果她把這種恨意注入那卷錄像帶的話,那麼咒文的內容會是什麼呢?任意攻擊每個人……)
接著,龍司啞著聲音說道:「算了,有時間去想這些事,倒不如早一點去找出山村貞子,只有她能夠解開所有的謎底。」
龍司一口氣喝光烏龍茶,站起來將空罐瞄準谷底丟下去。
他們兩人站在緩坡上觀察附近的草叢,龍司交給淺川一把鐮刀,用下巴指了指B─4號房左側的斜坡,要淺川割掉那個地方的草,才方便察看地勢的高低起伏。
淺川彎下腰,膝蓋著地,以水平的弧度揮動鐮刀。
(將近三十年前,這個地方蓋起老舊的民房,庭院前有一口古井。)
淺川伸了伸腰,在心中試問自己:(如果是我住在這裡,應該會選擇視野比較好的地區。
但是,視野比較好的地點在哪裡呢?)
淺川一邊凝視並排在下方的溫室屋頂,一邊移動自己的位置。但是不管從什麼地方眺望,眼前的景觀似乎都差不多。
不過,如果要蓋房子的話,B─4號房旁邊的A─4號房一帶是最容易蓋的地方;
從側面看過去,只有那塊地是平坦的。
淺川爬到A─4號房和B─4號房中間,一邊割草,一邊用手探索土質。
他沒有汲過水井的水,甚至沒有直接碰觸水井的經驗。
(在這種山區裡,水井長什麼樣子呢?水真的會湧出來嗎?
對了,地圖上顯示從谷底朝東方走幾百公尺,會有一片被高大樹木圍繞的沼澤……)
淺川的思緒一直無法集中,他感覺到體內的血液直往腦門上衝。
(手錶上的指針就快指向三點了,距離「死亡期限」還有七個小時,現在做這些事情來得及嗎?)
他越想思緒越紊亂,盲目地揮動手上的鐮刀。
(古井到底是什麼樣子?四週一定是堆了高高的石頭,但如果石頭崩塌下來埋到地底下……果真如此,那我一定來不及將遺骸挖出來。)
淺川又看了看手錶,時間剛好是三點鐘。他剛才在陽台上已經喝了將近五百CC的烏龍茶,現在又開始感到口乾舌燥。
(找到凸出的土塊,找出石塊堆高的遺跡……)
這些聲音不停地在淺川腦中迴盪。
他提起鏟子往凸出的土堆刺下去,儘管時間不斷地壓迫著他,他卻感受不到一絲疲累。
(做這些事對嗎?其它該做的事還有一籮筐呢!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曾經挖過一個小小的橫穴……)
「哈哈……」
淺川無力地笑著,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趣事。
「喂!你在幹什麼?」
龍司的聲音讓淺川嚇了一大跳。
「你老待在這邊幹什麼?擴大你的搜索範圍好不好?」
淺川張大嘴巴,抬起頭看著龍司,他正背對著陽光,整張臉一片漆黑,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黝黑的臉上滴落到腳邊。
(我在這裡幹什麼?)
淺川低下頭,只見眼前的地面上已挖出一個小洞。
「你打算挖一個陷阱嗎?」
龍司歎了一口氣。
淺川皺起眉頭,看了看手錶。
「別老是看手錶,你這個笨蛋!」
龍司拂開淺川的手,瞪著他好一會兒。
接著他又歎了一口氣,蹲下身子,語氣沈穩地說道:「你先休息一下。」
「現在哪有休息時間?」
「我是要你先冷靜下來,心情一旦浮躁就辦不好事。」
龍司輕輕地往淺川的胸口一推,淺川頓時失去平衡,跌了個四腳朝天。
「你就這樣躺著睡吧!就像嬰兒一樣……」
淺川掙扎著想爬起來。
「別動!好好地睡一覺,別浪費你的體力。」
龍司用腳踩住淺川的胸口,一直到他放棄掙扎為止。
當淺川閉上眼睛,不再試圖抗拒時,龍司的腳也從他的身上移開。
淺川緩緩地睜開眼睛,他看到龍司用力擺動那雙短腿,繞到B─4號房的陽台後面。
(或許龍司已經在不遠處找到古井的位置了。)
這個念頭倏地閃過淺川的腦際,焦躁的情緒也跟著緩和許多。
但是淺川仍然不想移動身軀,反而將手腳伸展成大字型,仰望著天空。
和龍司一比,他的意志竟然如此脆弱,淺川為此感到生氣;他開始調整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接下來的七個小時,他沒有自信能一直保持清醒,因此決定聽從龍司的命令來行事。
(將自我拋開,接受意志強韌的人的指揮,這樣才能擺脫恐懼……還是乾脆把自己埋進土裡,與大自然合為一體吧!)
淺川突然被一股睡意侵襲,正當他要進入睡眠狀態的一瞬間,他幻想自己將陽子高高地舉起,並再度憶起童年趣事……淺川從小生長的城鎮郊外有一座市立運動場,運動場旁邊的山崖下有一個沼澤棲息了小龍蝦。
小學時代,淺川經常和朋友一起到那個沼澤去抓小龍蝦,山崖上的紅土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耀眼。有一天,淺川厭倦了在水中垂釣,便開始在向陽面的斜坡上挖洞。
那裡的土質非常鬆軟,只要輕輕將木板插進去,紅土立刻稀稀落落地崩散在腳邊;
後來朋友們也加入挖洞的行列,三、四個人合力挖出一個洞來。
一個小時後,他們挖出一個剛好可以容納一個小學生的橫穴,接著又繼續挖下去。
由於他們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逗留,因此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小朋友說他該回家了。
淺川仍留在原地默默地挖著,直到太陽西沈時,橫穴已經大得可以讓在場所有的小朋友一起躲進去。
他抱著膝蓋跟朋友們笑鬧著。當他們縮著身子、躲進紅土橫穴裡面時,感覺自己就像先前在社會課上學過的三日原人。
過了一會兒,橫穴的人口突然被一位伯母的臉孔堵住了。
那個伯母背對太陽,淺川沒辦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確定對方住在附近,年約五十歲左右。
「怎麼在這種地方挖洞?萬一你們被活埋了,我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伯母一邊窺探洞內,一邊說道。
淺川和其它小孩聞言,不禁愕然地對望著。雖然他們年紀還小,卻仍察覺到這位伯母提醒他們小心的方式太奇怪了。
她不是警告他們:「太危險了,趕快出來!」而是說:「怎麼在這種地方挖洞?
萬一你們被活埋了,我會覺得很不舒服的。」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提醒他們。
「嘿嘿嘿!」
淺川對著朋友們猛笑,而那個伯母的臉依舊堵在橫穴的出口。
突然間,龍司的臉和那個伯母重疊在一起。
「你未免太粗線條了吧!竟然能在這種地方睡覺,真佩服你!你幹嘛笑得那麼詭異?」
此時太陽已經西沉,黑夜很快就要來臨了。龍司的身體和臉孔擋住來自西邊的微弱陽光,四周的光線比先前更暗。
「你來看一下。」
龍司將淺川拉起來,然後一語不發地鑽進B─4號房的陽台底下;淺川隨後也跟上。
只見陽台底下支撐B─4號房的柱子之間,有一塊隔板被剝下來,龍司把手伸進細縫裡,用力往前一拉,隔板竟啪的一聲裂開了。
沒想到小木屋內的裝潢那麼摩登,底下的隔板卻做得如此粗糙,隨便使力就可以將它剝下來。
龍司用探照燈照向地板下方,然後回頭看著淺川;淺川順他的意把眼睛對準隔板之間的細縫,往裡面窺探。
探照燈照出西側有些黑色凸起塊狀物,淺川仔細一看,發現它的表面有石塊和水泥砌成的痕跡,上面壓著水泥蓋,雜草從石頭和水泥的裂縫中冒出來。
淺川馬上聯想到古井上頭正是別墅小木屋的客廳,而且井口的正上方剛好擺著電視和錄像機……就在一個星期之前,當淺川看那卷錄像帶時,山村貞子就躲在這麼近的地方窺探上面的情況。
龍司繼續剝開柱子之間的隔板,弄出一個可以讓人進出的洞;接著兩人一前一後鑽進壁穴中,爬到古井的邊緣。
由於別墅小木屋建築在斜坡上,他們越往前進,就越覺得自己往下沈。淺川知道接下來他們該做什麼,而且此刻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侷促、狹窄的空間已經讓他們喘不過氣來,更可怕的是,兩人待會兒還得到古井底部尋找山村貞子。
「喂,手借一下!」
龍司伸手抓住水泥蓋子裂痕裡的鋼筋,試圖將蓋子拉往一側的地面上,無奈小木屋的地板壓得太低,他根本使不上力。儘管他平時可以舉起一百二十公斤,但是在沒有立足點的情況下,龍司只能使出一半的力道。
淺川繞到另一側,改採仰躺的姿態,用兩手固定住身體,兩隻腳使勁推動水泥蓋子,結果水泥和石頭互相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淺川和龍司同時規律地吆喝,讓彼此的力量跟著節奏同時使出來。
(啊!蓋子動了,這口古井經過多年之後終於露臉了。
古井是在什麼時候被封起來的呢?難道是在蓋小木屋的時候?還是結核病療養院的時代……)
他們從水泥和石頭密合的程度,以及水泥蓋被拉離時發出的摩擦聲,推斷出古井大約被封閉了二十五年之久。
龍司把小鏟子刺進縫隙中,用力推著。
「注意囉!我一打手勢,你就把身體的重量加在小鏟子上。」
於是淺川將身體轉個方向。
「準備,一、二、三!」
淺川利用槓桿原理,在推起水泥蓋的同時,龍司趕緊用力推開蓋子的兩側;最後水泥蓋發出淒厲的響聲,咚的一聲掉到地面上。
淺川和龍司各自拿著探照燈,手擱在濡濕的井口邊緣,整個身體往上提。
霎時,一股酸臭味和陰冷的濕氣往上衝出來,味道濃得好像只要他們一鬆手,就會被吸進古井中似的。
(她確實在這裡!這個歷代難得一見超能力者、罹患「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的女人確實在這裡!)
不過,說她是女人似乎不太正確。在生物學上,男女性是以性器官耩造來區別,不管擁有多麼美艷的女性肉體,如果性器官有睪丸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會被界定為男性。
淺川不曉得該怎麼界定山村貞子的性別;從她的名字是貞子的情況來看,她的父母一定希望將她培育成一個女人。
今天上午在前往熱海的船上,龍司曾經說:「同時具有雄性性器官和雌性性器官的人是最佳力與美的象徵……」
以前淺川在美術全集中看到古代羅馬雕刻時,還曾經一度懷疑自己的眼睛!當時他看到一個成熟、美麗的女性裸體橫躺在石塊上,但是兩腿之間卻隱約可見那如假包換的男性性器官。
「看到什麼了嗎?」
龍司用探照燈往井底一照,只見井底積了一些水,但是從井口到井底大約有四、五公尺的距離,無法估計水究竟積了多高。
「井底有積水。」
接著,龍司把繩子的前端緊緊綁在柱子上。
(龍司打算下到井底去?)
一想到這裡,淺川的腿不禁開始發抖。
(叫我把身體泡在漆黑的水中撿出遺骨,我是絕對做不來的。)
這種事情光想就幾乎讓人發狂,更別說去做了。淺川看到龍司準備下降到井底時,除了心懷感激之外,同時也不忘向神明禱告,希望這份差事不要落到他的頭上。
或許是眼睛已經習慣黑暗的關係,龍司現在可以看清楚被苔蘚覆蓋住的水井內壁。
在橘色燈光的照耀下,石壁上好像浮出眼睛、鼻子、嘴巴等奇形怪狀的圖案,不趕緊移開視線的話,就會覺得上面的圖案變成扭曲的死人臉,宛若無數的惡靈對著井口伸出手……龍司將繩子纏繞在雙手上,緩緩地滑進古井。
突然間,一塊小石子掉進這個瀰漫著妖氣、直徑一公尺寬的古井中,發出「撲通」
一聲,嚇得淺川心臟幾乎停止。
不久,龍司終於降到井底,膝蓋以下都浸泡在水裡。
「淺川,把水桶和細繩子拿來。」
淺川想起水桶還放在陽台上,連忙從小木屋的地板下爬出去。
雖然外面已經一片漆黑,感覺仍比地板下亮多了。
淺川告訴自己不要去看手錶,他環視小木屋一周,只有路旁的A─1號房有燈光透出來。那個房間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熱鬧的晚餐氣氛讓淺川即使不著手錶,也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刻。
淺川重新回到古井邊,將水桶和鏟子綁在繩子的前端垂下去。
龍司用鏟子挖起井底的士,放進水桶裡;這其間他不時蹲下來,用手在泥土中摸索,好像還沒有什麼發現。
「把水桶拉上去!」
龍司在井底吼道。
於是淺川整個人抵在井邊,用力將水桶拉上來,倒掉裡面的泥沙和石塊之後;再把空水桶垂到井底。這口古井的井口被堵住之前,可能流進了大量泥砂;即使龍司挖了又挖,還是不見山村貞子的蹤影。
「淺川!」
由於淺川沒有回答,龍司不禁停下動作,抬頭往上看。
「喂,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很好……)
淺川很想回答,但是卻發不出聲音。
「你從剛才就一句話也不說……這樣讓人覺得很沮喪耶!」
「我……」
「喂!淺川,你在那邊嗎?不會掉下來吧!」
「我……我沒事。」
淺川終於擠出一絲沙啞的聲音說道。
「啐!你還真能幫忙啊!」
龍司罵了一聲,再度將鏟子插進水中。
淺川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拉水桶的動作,眼看水位慢慢往下降,卻還是沒看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水桶上升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終於連一公分也拉不上去,他雙手一滑,水桶頓時松落到井底中央。
龍司眼明手快地避開垂直落下的水桶,但仍被噴了滿頭、滿臉的泥水;儘管他心中湧起一股怒氣,卻也明白淺川的力氣已經用盡了。
「笨蛋!你想殺死我啊?」
龍司順著繩子爬上來。
「換手!」
淺川吃驚地支撐起身體,結果一個不留神,頭部重重地撞到小木屋的地板。
「等一下!龍司,我沒事,我……還有……力氣。」
淺川語無倫次地回道。
但龍司的臉已經從井中探出來說:「我看你已經沒什麼力氣了,還是換手吧!」
「等、等一下嘛!我休息一下就可以恢復了。」
「等到你的體力恢復,天都亮了。」
龍司把探照燈往淺川臉上一照,發現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一看就知道他已經失去正常的判斷力,瀕臨死亡的恐懼已經奪走他冷靜的思考能力。
「哪,你趕快下去吧!」
龍司將淺川的身體推到井邊。
「等一下!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
「我有密室恐懼症。」
「說什麼蠢話!」
淺川蜷縮著身體,一動也不動,害怕地看著井底不停晃動的水。
「沒辦法,我做不來。」
龍司一把揪住淺川的胸口,連打了他兩個耳光。
「怎麼樣?現在清醒一點了吧!你講那是什麼話?『死亡期限』就快到了,明明可能得救卻不肯努力的傢伙簡直就是人渣!你不只要救自己的命耶!難道你忘了剛才打的那通電話嗎?你想把自己的心肝寶貝一起帶到地獄去嗎?」
一想到老婆和女兒的命運,淺川猛然驚覺不能再懦弱下去了,她們兩人的生命確實掌握在他的手上。
「做這種事真的有意義嗎?」
淺川明知現在問這種問題已經沒有意義,卻還是無力地問道。
「要不要我再告訴你一些三浦博士的理論?怨念要強烈滯留在現世中,必須具備封閉的空間、水和死亡的時間這三個條件。也就是說,人在封閉的空間裡慢慢死去時,死者的怨念多半會依附在那個地方。你看,這口井是一個封閉的狹窄空間,裡面還有水…………你想想錄像帶中那個老太婆說過什麼話?」
(「而後身體的情況如何?老是泡在水裡面玩,亡魂會找上門的……」
玩水……是的,山村貞子泡在那攤漆黑的水中,現在也還在玩水,永無止境地和地下水嬉戲。)
「山村貞子被丟到井底的時候還活著,她一邊等待死亡的來臨,一邊將自己的怨念附著在水井的內側。以她的情形來分析,倒是符合了那三個條件。」
「所以……」
「依照三浦博士所言,解開詛咒的方式很簡單,只要將有怨念的亡魂釋放就好了。
我們只要將她的遺骸從狹窄的井底撿起來,做法事好好供奉,再把她帶回故鄉埋葬就好了……對,我們要將她帶回寬廣而明亮的世界去。」
淺川想到自己剛才為了拿水桶而從地板下方爬出去時,頓時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解放感。
(龍司的意思是,我們必須讓山村貞子體會到同樣的感覺嗎?)
「你認為這就是咒文的內容嗎?」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這種說法太模稜兩可了。」
龍司再度抓起淺川的胸口說:「喂!你仔細想想看,我們的將來有什麼是確實存在的?就算在前頭等著我們的是沒有明確答案的未來,你不也是這樣活下來了嗎?你怎麼能因為模稜兩可的理由就放棄自己的生命呢?咒文的內容……或許山村貞子想要其它東西,可是我們將她的遺骸撿起來供奉,如此一來,也有可能讓錄像帶裡的咒文消失啊!」
淺川的臉扭曲著,腦袋瓜簡直就快爆炸了。
(一旦封閉的空間、水和死亡的時間這三個條件符合時,亡者會留下最強烈的怨念……到底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三浦博士說的話是真的?)
「如果你搞懂了,就趕快下去吧!」
(我不僅!我根本就完全不懂……)
「『死亡期限』已經近在眼前,你還有時間在這邊磨磨蹭蹭嗎?」
這時,龍司放低聲音說:「不要以為人生是可以不戰而勝的。」
(混蛋!我現在不想聽你的狗屁人生觀!)
儘管如此,淺川還是把身體移到古井邊。
「你總算決定啦?」
淺川緊緊握住繩子,將它拉到古井內側。
「不用怕,裡面什麼都沒有,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那脆弱的想像力。」
淺川抬頭一看,探照燈的燈光正對著他的眼睛,不禁令他感到一陣暈眩。
他靠在石壁上,慢慢鬆開繩子,然後雙腳從石壁表面滑過,一口氣落下一公尺多的距離,雙手因為摩擦而產生一股熱力。
淺川在水面上方搖晃著,遲遲不敢下水。
他先伸出一隻腳,彷彿在試洗澡水溫度般先讓水浸到腳踝,一股冰冷的觸感登時從腳尖往上竄升,背脊冒出雞皮疙瘩,淺川立刻縮回腳。可是此時他連讓自己懸在繩子上的臂力都沒有了,身體的重量使他慢慢地往下沈,最後兩腳終於踏到井底,旋即被水底鬆軟的泥土整個包住,淺川嚇得趕緊抓住眼前的繩子。
他陷入極度的恐慌中,開始想像有上千隻手從地底下伸出來將他往下拉,石壁也從四面壓迫過來,彷彿歪著嘴角嘲諷淺川:「你無路可逃了!」
(龍司!)
淺川很想大叫,可是卻叫不出聲音來。
他不停地喘氣,喉頭深處仍然只發出沙啞的聲音;更糟的是,他感覺到自己大腿內側有一股濕熱感,就像一個即將溺斃的孩子一般把頭抬起來……「淺川,你還活著嗎?」
「我在這裡,你放心。」
當淺川聽到龍司的呼喚聲,終於勉強吸進一口空氣。
以他目前這種狀況,根本沒辦法開始挖土。
淺川命令自己多想一些快樂的事情。
(如果這口古井位在星空下,一定不會讓人感覺這麼難受……然而眼前的情況是,山村貞子就躺在我的腳底下,這是一座死人的墳墓!)
山村貞子在這裡結束了不幸的一生,在她死亡的瞬間有各種念頭閃過腦際,因此她藉由「超能力」讓那些影像滯留在這裡……那些顥念深鎖在狹窄的古井中,經過漫長的時間而臻於成熟;爾後在偶然的情況下,竟與正上方的電視機波長吻口,於是這樁詭異事件就此揭開序幕。
(山村貞子在呼吸!)
呼吸聲從四處湧上來,包圍住淺川的身體。
「山村貞子、山村貞子……」這個名字在淺川腦海裡連成一串,她那美麗得近乎可怕的臉孔從照片上浮顯出來,妖冶地對淺川搖搖頭。
(山村貞子就在這裡!)
淺川像中邪般在井底的泥土中摸索,並想像山村貞子美麗的臉孔和身體。
在下到井底之前,他已經拿下手錶。此刻,他不停地揮動鐵鍬、挖著泥土,極度的疲勞和緊張使他幾乎忘了時間的流逝。
淺川反覆挖著泥土,裝滿泥水的水桶被拉上去又放下來好幾趟,漆黑、幽靜的古井裡只有他的心跳聲不停地響著……不久,淺川從水中抓起一個頭蓋骨,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前方還有兩個小洞。
他用水洗掉嵌在凹洞內的泥土,然後以手夾住耳朵的部位,與頭蓋骨對看。
在淺川的想像中,這個頭蓋骨應該附著血肉,深邃的眼窩讓人聯想到它擁有一對澄澈的大眼睛,再配上高挺的鼻子……長長的頭髮被水濡濕,耳朵和頸項也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
剎那間,山村貞子帶著憂愁的眼睛眨了兩、三下,試圖甩落沾在睫毛上的水滴;
但由於頭部被淺川的手夾住,她無趣地扭曲著臉。
接著,山村貞子美麗的臉龐竟對著淺川微笑,瞬間又像在調整焦距般瞇起眼睛。
「我一直想見見你……」
淺川說完這句話,頓時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就在這時,龍司的聲音從遙遠的頭頂上傳來。
「淺川,你的『死亡期限』不是在十點四分嗎?而現在已經十點十分……喂!淺川,你還活著吧!詛咒已經被破解了,我們得救了!淺川,如果你現在死在井底的話,便是追隨山村貞子的腳步而去,到時候你千萬要放過我哦!如果你死了,就乖乖升天成佛吧!喂,淺川,如果你還活著,好歹也回我一句話嘛……」
淺川雖然聽到龍司的叫聲,但是他卻沒有得救的感覺。
此刻他彷彿幽游在另一個空間,懷著做夢般的心情,將山村貞子的頭蓋骨緊緊抱在胸前,慢慢蹲下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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