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料想到,事情會突如其來地發展到這種局面。
三月二十六日上午九點多鐘,周怡被馬維民通過局裡聯繫請來的精神病院醫生帶去了醫院。當精神病院醫生準備將周怡帶走時,周怡出現過短暫的狂躁行為,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神聖不可侵犯的尊嚴遭到了污辱和踐踏。她厲聲喝斥著,躲閃著,掙扎著,哀求著,聲音由高亢淒厲逐漸變得淒涼悲慘,最後,在醫生強行注射的鎮定藥物的作用下,狂躁行為逐漸消失,目光一下子渙散開來,顯得水訕、安靜而順從,任憑精神病院的醫生將她帶走了。
馬維民和普克沒有馬上離開,馬維民安排了局裡的同志負責周怡在精神病院的安全問題。對於馬維民來說,周怡堅決抵賴、周怡暴跳如雷,甚至周怡連夜潛逃,都是可以想像並預料的事,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周怡竟然會精神錯亂。
周怡被帶走後,項家客廳裡一片寂靜,每個人都長時間地保持沉默。馬維民垂著頭,手指用力捏著眉心的部位一項青坐在沙發上,怕冷似的抱著自己的雙臂。項蘭斜斜地傳著牆,兩手不安地時而捏緊時而放鬆。而普克,站在剛才送走周怡的地方,一動不動地凝思著。
客廳裡的座鐘「嘀嗒嘀嗒」地走著,因為安靜,每一下聽起來都那麼清晰。
過了很久,馬維民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有些暗啞,說:「項青,你把今天早上的情況詳細地講一講吧。」
項青沒有立刻說話,停了片刻後才說:「今天的情況是阿蘭先發現,然後告訴我的。」她的目光投向了項蘭。
項蘭輕輕打了個冷額。說:「今天早上我起得早,洗過臉,覺得有些餓,便想下樓找東西吃。剛出門,就聽到我媽房間那個方向有點聲音,我隨便回頭看了一下,看到那個房間門開了條縫兒,好像有人躲在門裡偷看我。
我覺得挺奇怪的,便停下來,叫了一聲媽。誰知門馬上關上了。「項蘭說到這裡,又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看了看項青。
項青站起身,走到項蘭身邊,伸手握住項蘭緊張不安的手,安慰他捏了捏。
項蘭誰也不看,又接著說:「當時,我站在那裡,就隱隱覺得有一種怪異的氣氛,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我想了想,覺得有點不對,便悄悄往我媽門前走,走到門口時,聽不見裡面有聲音,便倒過頭,想把耳朵貼到門上去聽。突然……」
項蘭抓著項青的手一緊,項青也跟著一抖:「……突然,門一下打開了,我媽就像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個樣子站在門邊,一張臉像鬼一樣,表情又那麼恐怖。她像是也嚇了一跳,退後了一步,又站住了,說話聲音很淒厲,喝問我是誰,想幹什麼,為什麼要偷窺她的房間?我先是驚呆了,然後就有些失控,一步步退到姐姐的門前,剛一敲門,姐姐好像也聽到聲音,正準備出來,門一下子就打開了。我媽從房間裡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來,你們知道那是什麼步子麼?就像戲台上那些古代的人走路一樣,一步一步踱著走,每一下都把腿楊得高高的……」項蘭說不下去了,臉上的表情顯得又恐怖又空洞。
等項蘭停下來,魯克說:「項蘭,你發現你媽不對的時候,是幾點鐘?」
項蘭說:「你接到我們的電話是幾點鐘?」
普克說:「八點左右。」
項蘭說:「那就是七點五十五左右,因為發現以後,我們馬上就給你打電話了。」
普克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項青,在項蘭之前,今天早晨你有沒有見過母親的面?」
項青搖搖頭,說:「沒有,早上我雖然也是不到七點就起床了,但去衛生間洗漱時,沒有聽到我媽房間的動靜。也許那時候她還沒有出來。洗過之後我回了自己房間,在房間裡準備一下今天公司裡需要的東西。後來聽到門外有說話聲,但你也知道,我們家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如果關著門,外面聲音不大的話,在房間裡基本聽不見。所以聽到外面有說話聲,我有點兒奇怪,心想一大早,誰在外面那麼大聲地說話。準備打開門去看一看,剛開門,阿蘭正好敲門,我看到她臉上那麼驚慌的樣子,也嚇了一跳。後來的事,你們就都知道了。」
馬維民說:「項青,昨晚你和項蘭都在家嗎?」
項青說:「下午你們給我打電話時,我就在家了。阿蘭是十點鐘左右回來的。」
項蘭在旁邊也點點頭,證實項青說的是事實。
普克問:「你們母親回來時,是幾點鐘?」
項青說:「阿蘭回家時,我媽還沒有回。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也不清楚。」
普克的目光轉向項蘭,項蘭說:「我也不知道。我回來後,到姐姐房間聊了一會,吃了點東西,然後便洗洗睡了。一覺睡到今天早晨。」
普克聽完,有一會兒沒做聲。馬維民也沉默著。
又過了一會兒,普克問馬維民:「馬局長,要不然就這樣吧,讓項青項蘭去做她們自己的事,我們回去?」
馬維民說:「好吧。」他的臉上顯出應付不及的倦意,簡單應了這麼一句,對項青項蘭點點頭,轉身向大門外走去。
普克也跟著走出來。臨到門口,停了一下,回頭對項青說:「你母親的事情,先不要告訴你外公,也不要對其他人說。」
項青點點頭,沒有說話。
普克走出來,他們早上來時乘的那輛車仍停在院子外,但那位開車的警察已跟著周治他們去精神病院了。
馬維民便直接上了駕駛座,由他自己來開車。
車開在路上時,馬維民看著前方,說:「真是沒想到,周怡會瘋。」
普克說:「也許她的心理壓力已經超出承受極限了。」
馬維民遲疑了一下,說:「會不會是昨天的談話有些過激了?」
普克思索著說:「馬局長,這裡面有點問題。我們應該好好考慮考慮,好像不是那麼簡單,只因為我們跟她談過話,她就瘋了。」
馬維民也說:「是啊,周恰能坐到副市長的位子,大大小小的風浪也算經過不少。在我想像中,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應該超過現在這種狀況啊。昨天談話的時候,她也沒有放棄為自己辯護,而且最後言語裡還有點威脅的意思。這種態度,不像是個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的人應該具備的。」
普克說:「我跟您的想法基本一樣。馬局長,您現在準備怎麼安排?去哪裡?」
馬維民想了想,說:「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先回局裡一趟。出現這種局面,已經不能再由我個人控制了,必須要攤牌了。還不知會怎麼樣。反正順路,我先送你回賓館,你在房間等一會兒,也安靜地考慮一下問題,估計過不多久我就會給你打電話。現在你也該露面了。」
普克看到馬維民的臉上有著深深的憂慮,他能夠理解馬維民現在的處境。對於周怡的調查,從頭到尾都是馬維民私下的安排。本來,如果一切順利,能夠找到充足的證據證明周怡的嫌疑,事情都好解釋。可現在,在事情真相還沒查清之前,周怡突然瘋了,馬維民該怎麼化解這種僵局呢?
可普克也不想說什麼勸慰馬維民的話。普克覺得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完成這次調查。只有弄清事實真相,才能真正給馬維民以幫助。
將普克送到賓館後,馬維民開車回局裡了。
普克回到了自己房間後,努力讓自己有些不安的情緒穩定下來。他想起早上看到瘋了的周治,想起昨晚做的那個夢,想到夢醒之時突然想起的掛在項青家客廳的兩幅油畫,想起其中那幅《記憶的持續》帶給他的焦慮的感覺,想起了項青,想起了和項青一起去看周至儒時,普克無意中看到的周至儒對項青的注視,那注視裡藏得很深的憐憫和痛惜……
普克的思緒漸漸不再那麼紛亂了。一幅幅場景,一個個畫面,按照時間順序一個個排列連接起來。普克發現,幾乎每一個場景,每一幅畫面中,都少不了一個人的存在,那便是項青。從在這個房間裡第一次見到項青以來,項青在普克心目中的印象,一直是柔和、細緻、聰明。
善解人意的,曾克明白這是一種不可否認的好感。然而幾乎與此同時,在這層好感之下,普克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卻隱約潛伏著某種另類的情緒。普克意識到這種情緒的存在,卻捕捉不到這種情緒的細節和出現的緣由。然而,普克還是被這種情緒提醒著,當項青若明若暗地流露出對他的好感時,普克始終與項青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當今天清晨從夢中驚醒時,普克剎那間產生了一種明晰的感覺。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他對項青始終不能真正做到心無芥蒂,除了一個刑偵工作者必不可少的警覺之外,還有另一種深藏於普克潛意識中的警惕。
那是普克作為一個男人的本能的警惕。普克從來最怕的事情,就是失去自我。這麼多年來,普克最傷痛的記憶,便是初戀中那段因為不成熟的愛情而失去自我的回憶。一個人沒有了自我,所謂的價值、尊嚴、目標等等一切,都成為一個個虛無的詞彙,沒有任何實在的意義。因為,這個人不再是真正的自己。
項青幾乎從來不會對普克說一個「不」字,而此刻想起來,普克沒有因此覺得項青溫柔是因為她沒有自己的思想。項青當然有自己的思想,不僅如此,項青的思想潛伏得很深,像一股暗流。但項青的思想又有很強的力量,幾乎令人無法抗拒。她的思路清晰,感覺敏銳,理解力極強。項青只是用了一種溫和的形式將這些內容表現出來。這種溫和的另一面,其實是柔韌與堅持。
普克想,在對項青產生越來越多好感的同時,為什麼自己一直感到隱隱的不安?正是因為普克的潛意識在提醒自己,項青正在用一種水一般的方式,來影響普克,控制普克,扭轉普克的方向,使普克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迷失自我。項青如同水一般,看上去清澈透明,柔弱無力,但實際上,向著她設想中的方向,彎彎曲曲地,百折不回地,一直向前流淌,所經過的障礙,或者被磨平,或者被扭轉,或者被繞開。總之,按照她的設計,永不停息地向前而去。
天下之至柔莫若於水,而攻堅強者莫能勝之。項青身上便蘊含著這股力量。
這才是普克不能真正靠近項青的根本原因。
項青出於一種普克尚未體察到的原因,設計了一個方向。
項伯遠死了,項育項蘭與母親周怡一起將他送到醫院,搶救無效,宣佈死亡。然後便是辦理後事,追悼會,遺體告別,火化。在整個過程中,項青一言不發。直到項伯遠的屍體火化之後,項青才找到馬維民,向馬維民談了自己的疑慮。
普克回憶起來,項責對馬維民的陳述及自己來到後對自己的陳述中,從來沒有一句話直接質證周怡殺害項伯遠。項青只是陳述,陳述她對父親所服藥物的瞭解,陳述父親房間裡失蹤的藥瓶,陳述周怡事後又將藥瓶還回,但藥瓶中藥的數量出現錯誤等等這些事實。項青總是在客觀地陳述,沒有加入過多個人感情的判斷,而只是表現她的疑慮和事實。
而項青陳述的,真的是事實嗎?
項伯遠屍體已經被火化了,沒有辦法再對其做任何的化驗和檢測,無法知道項伯遠的血液中是否真的含有致其死亡的藥物濃度。
那個在項青對母親產生懷疑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藥瓶,也是一個不確定的線索。因為無法驗證其是否真的存在,即使真的存在,也無法驗證它真的便如項青所說的那樣,與項伯遠正在服用的不是同一瓶。
普克回想起來,自己並非從來沒有懷疑過項青直到項伯遠屍體火化之後才來找馬維民的原因。因為項青自己也說了,她對父親真正死因的懷疑,是從她們送父親去醫院時就開始了。但在普克當時的分析中,雖然對這一點做過假設,即認為項青是因為某種隱藏的原因,而故意將找馬維民的時間拖到項伯遠屍體火化之後,但普克卻又找不到項青可能會這樣做的內在原因。
此時,又有一個細節從普克記憶裡浮現出來。
那是普克在項青家,與項青家的鐘點工張阿姨聊天時談到的內容。他們聊到三月三日那大項伯遠的狀況,普克問張阿姨,知不知道那大項伯遠是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
當時張阿姨說,她去項家上班時,項伯遠就已經開始不舒服了。而且那天下午項青也在家裡,張阿姨來了以後,項青才離開的。
可是在此前普克與項青的談話中,普克也問到項青,三月三日那天項伯遠是何時開始不舒服的。項青的回答沒有十分確定,只說,據她所知是從晚飯時開始的。
項伯遠與項青這一對父女之間的關係,馬維民曾向普克介紹過,是十分密切的。項青自己也說她和父親關係很好,父親生活上的瑣事都由她照料,包括吃藥這一類事情,所以她才對父親那瓶藥中已經服用了多少顆藥有很大把握。那麼,如果三月三日下午項伯遠感到不舒服,而項青又在家中,項伯遠難道會不告訴女兒自己的身體狀況?
普克現在想起來,那天聽到張阿姨談到這件事時,自己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似乎曾經想再問問項青什麼,可當時又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的問題。此刻,這個問題清晰地出現在普克腦海裡。雖然項青在對普克陳述三月三日的情況時,沒有提過她那天是什麼時候回家的,但以項青細緻的個性,不像是忘記告訴普克那天下午她在家,而更像是故意一帶而過,給普克造成一種錯覺,認為項青那天是與平時一樣,在下班時間回家的。
普克問自己,真的是因為自己當時思路不明晰,才沒有問項青那天下午是否在家這個問題嗎?還是因為普克由於對項青的好感,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個問題的存在呢?是不是普克那時已經發現,項青心裡一定隱藏著某種沒有告訴自己的秘密,自己卻下意識地維護著項青,所以才對那個問題避而不談?
普克在心裡暗暗責備自己的感情用事。他繼續想下去。
在歐陽嚴被殺的案件裡,周怡當然是一個重要的嫌疑對象,目前幾項證據似乎都在證明這一點。普克三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凌晨在項家客廳裡遇到返家的周怡時,周怡的反應明顯異常。歐陽嚴家浴室裡找出的毛髮中,經DNA檢驗,除了歐陽嚴的,便是周怡的。在昨天馬維民普克與周怡的談話中,周怡的表現也明顯說明了問題,雖然一時找不到漏洞,但搪塞隱瞞的態度一看即知。
而在此之前,三月二十三日星期四晚。普克與項蘭的朋友阿強去查看歐陽嚴家的住址後(那時普克還不知道那是歐陽嚴家,只是項蘭懷疑周怡與住在那個地址的人有染),一行人回到項青家,遇到返家的周怡,項青為大家互相介紹,當周怡聽到阿強的名字時,很明顯地表現出驚詫和慌亂,雖然她隨即做了掩飾,但在場的人基本都看出來了。
難道當時周怡表現出的慌亂,真的是因為她在星期四晚上見到阿強時,便想起了去年底在歐陽嚴家的單元樓道裡曾見過他一次嗎?
從昨天與周怡的談話情況看,周怡的確極力想隱瞞她與歐陽嚴之間的關係,雖然後來發現形勢不對,不得已又承認了,但可以看出,周怡平時一定會很小心地保持與歐陽嚴之間的來往。那麼在她去歐陽嚴家約會時,肯定會小心謹慎,避免被人發覺。但項蘭阿強跟蹤周怡的那個晚上,周怡直接去了歐陽嚴家所在的單元,說明起碼在那時,周怡並沒有對自己被跟蹤有所察覺。而當阿強也跟著上了樓時,周怡雖然任何門也沒進又下了樓,卻也只能說明她是因為小心,而並不一定是認識阿強或懷疑阿強,否則,稍過一會兒之後,周怡為何再一次去了歐陽嚴家?
阿強說,他只是在周怡下樓時,和周怡打了個照面。數月前一個匆匆擦身而過的面孔,周怡真的就記得那麼清楚?以至於在一聽到阿強的名字時,馬上控制不住地做出了反應?
等一等……
普克想到這裡,提醒自己停下來。這裡面似乎隱藏著一個雖然小卻十分關鍵的問題。是什麼呢?普克努力想去捕捉,然而又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普克擔心過後會忘記自己在這一段思路上的疑點,他用紙筆將這一小段內容記了下來。就在此時,電話鈴響了。普克接起了電話,是馬維民。
「小普,你馬上到公安局裡來,直接到我辦公室吧。」
馬維民簡單地說。
普克掛了電話,坐車趕到了公安局馬維民的辦公室。
馬維民的臉色顯得很複雜,讓普克坐下後,便說:「現在有幾個新出來的情況。第一,昨天他們從電信局拿到的歐陽嚴的通話記錄基本查清了,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上午和下午,歐陽嚴的手機己錄上各有一次周怡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通話時間分別是三分鐘和四分鐘。在此之前兩個月內,每個星期五的上午,或者是中午,都有周怡辦公室的號碼。一般通話時間都不長,在一分鐘之內。而我已經問過星期五那天調查歐陽嚴住所住戶情況的同志,他們說,那天雖然是從上午開始調查,但好幾家都沒人在,中午又去時,正好碰到402的住戶回家。所以,歐陽嚴的情況是星期五中午查出的。當然,當時他們只是按我的要求做泛泛的調查,並不知道歐陽嚴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因此,整個情況是下午全部查出後才報給我的。」
說到這裡,馬維民停了停,像是讓普克有個思考的間隙,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過了一會兒,馬維民接著說:「第二,你當時從周怡房間裡所取的毛髮有兩種,其中一種與歐陽嚴家發現的一樣。為了確認這個結果,今天法醫對直接從周怡身上所取的頭髮進行了測試,再次證實與歐陽嚴家發現的那種一致。」
普克點點頭,馬維民接著說下去:「第三個情況,是我們預料之外的。今天一早局裡兩名同志就去了利基公司。他們在歐陽嚴辦公室進行檢查時,來了一個女人找歐陽嚴,神色很緊張,問她找歐陽嚴幹什麼,起初她不說,後來就哭了。局裡的同志便將她帶回來,現在正在證人室等著。」
普克聽到這兒,才開口問:「還沒有對她問話嗎?」
馬維民說:「還沒有。所以打電話讓你趕快來,是想你也參加問話。」馬維民歎了一口氣,說,「我已經向局裡匯報過整個事件的經過了。」
馬維民沒有說局裡對他的意見,他臉上的神情有點複雜,看不出是沉重還是輕鬆,而且這種表情也不知是因為局裡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還是因為這件案子的本身。普克並沒有問馬維民。
普克參加了對找歐陽嚴的那個女人的問話。馬維民親自對她提問。
馬維民語氣和緩地問:「是你在找歐陽嚴嗎?」
那個女人在這段時間已經平靜下來了,只是眼睛還有點紅,露出剛才哭過的痕跡。對於馬維民的問話,像是做好了配合的準備。她說:「是的。他是不是出事了?」
馬維民問:「你為什麼會覺得他出事了?」
女人淡淡一笑,即便在這種時候,也看得出她眉梢眼角透出的幾分嫵媚來。她用反問的語氣問:「如果不出事,你們怎麼會把我帶到這兒來?」
馬維民說:「我們正在調查歐陽嚴一些情況,希望你能夠與我們合作。」
女人說:「你們能不能告訴我,歐陽到底怎麼了?如果他真的出事了,我一定會配合你們查出來。我知道能查出來。」
馬維民說:「歐陽嚴死了。」
那女人聽了馬維民的話,眼睛緊緊閉上,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再睜開眼時,眼眶裡已充滿了淚水,然後她深深吸口氣,硬是將眼淚嚥了回去,點點頭說:「我會把我知道的情況全部告訴你們。只要你們查出是誰幹的。」
馬維民點點頭,說:「那就謝謝你。我們開始問了?」
女人說:「開始吧。」
「你叫什麼名字?」
『李小玲。「
「你和歐陽嚴是什麼關係?」
「戀人……也許是有點特殊的戀人,我們同居,但平時不住在一起,他另有房子,只是過幾天到我這兒來一次。」
「據我們瞭解,歐陽嚴自離婚以後,公開場合都是以單身名義出現的。」
「是這樣的,我們在一起三年了。歐陽有他的打算,所以我們都是悄悄在一起,從未讓別人知道過。」
「歐陽嚴有什麼打算?」
「他……還有一個情人。他想從她那兒弄到一筆錢。」
「他那個情人是誰?」
「我不知道。」
「你和歐陽嚴在一起三年,你會不知道他另一個情人是誰?」
「歐陽對這件事守得非常緊。他在利基公司工作,可從不讓我問公司任何事情,更不用說去公司了。他那個情人,應該是個很有地位的女人,年齡比歐陽大,但究竟是誰,我真的不知道。」
「你明知歐陽嚴有一個情人,還與歐陽嚴保持這樣的關係?」
「我知道任何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有時候連我自己都這麼想。可我真的這麼做了,也許因為我實在不想失去他。」
「你怎麼知道歐陽嚴的情人很有地位?」
「歐陽說的。他跟我開始同居時,已經和那個女人有關係了。歐陽坦率地把這個情況告訴我,問我是否還願意跟他在一起。如果願意,可能要忍受很長時間的地下生活,但等他實現了他的計劃,我們就會有很多錢,然後就可能公開在一起了。」
「他的計劃是什麼?」
「這些細節他也沒對我說,只說那個情人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順利的話,利基公司總有一天會是他的天下。」
「歐陽嚴把這麼機密的事情告訴你,他不怕你會洩露出去嗎?」
「你們以為歐陽是個花花公子?如果是這樣,你們就錯了。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是為了事業,和我在一起.是因為真的愛我,想以後和我有一個正常的家庭。除此之外,他從不隨便和其他女人來往,我們是真心相愛的。這一點並不可笑。」
「今天早上你為什麼來找歐陽嚴?」
「我覺得他可能出事了。」
「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星期五下午歐陽到我那兒去了,我知道他都是星期五晚上與那個女人見面的。歐陽因為這段時間特別忙,好幾天沒來我這兒,所以我有些不高興。歐陽說星期六他一定來找我,萬一有事實在走不開,他也一定會打電話給我。可我星期六等了一整天,歐陽都沒來,也沒有電話。星期天又是一整天,還是沒來也沒電話。我打了無數次他的手機,都打不通。我想糟了,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可我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只知道他在利基公司,所以今天一早就來找他。」
「你不知道歐陽嚴平常住在哪裡?」
「不知道,我說過,他在這件事上很謹慎。因為他和那個女人約會,都是那女人星期五晚上去他家。他說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裡,肯定會想辦法去見見那個女人。
歐陽嚴對女人是很瞭解的,他不相信我能控制自己的嫉妒心。「
李小玲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種傷心和悔恨:「我要是沒聽歐陽的,悄悄查一下就好了。那時候只要真想查,其實是可以查到的。我只是不想讓歐陽生氣,我知道他認真說的事,都是說到做到的。如果真的發現我查他,他會做得很絕。可現在,他一定是被那個女人殺了,我知道,一定是的。」
馬維民問:「為什麼你會覺得是那個女人殺的?」
李小玲低下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抬起頭,臉上有種決絕的表情,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說:「有一次,歐陽拿了一個存折來,裡面有一大筆錢。他說,現在銀行存錢都改成實名制了,這筆錢是以前用假名存的,必須取出來,重新用真名轉存。但不能用他的名字,所以是我拿自己的身份證去存的。」
「多少錢?是歐陽嚴的嗎?」
「很大一筆錢,三百多萬。不是歐陽的錢,我知道歐陽現在沒那麼多錢,他是白手起家的,慢慢干到總經理的位置,一直拿薪水,沒有多少錢。後來又藉著那個女人的關係,在公司裡弄到一點股份,但都是死錢,不能拿出來。我現在住的房子,是歐陽幫我買的,四十幾萬,歐陽一下子都拿不出來,所以用了分期付款的方式。這筆錢,雖然歐陽沒有說,但我想一定是那個女人的。那個女人有地位,肯定通過不正當的渠道弄到這筆錢,讓歐陽幫她保管。可歐陽好不容易做到這個位置,總是很小心,常擔心別人會查他,平時從不幹那些可能會因小失大的事情,這筆錢也不敢用自己的名義去存,所以才交給我。現在歐陽出事,我想很可能跟這筆錢有關,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會是什麼情況。」
「那個存折在哪兒?」
「在我家裡。」
『這麼大一筆數目,歐陽嚴就不怕你會悄悄把錢取了,一走了之?「
「他對我有這個信心。也許他想過,我知道如果他成功了,會有比這筆錢多得多的錢;而如果我拿了這筆錢跑了,他總能找到我的。兩種結果一比較,他認定我不會那麼做。當然他沒有這麼對我說過,不過我心裡也有數,我也是瞭解他的。」李小玲說這段話時,臉上的悲傷似乎沒那麼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有若無的自嘲和譏諷。
這時,普克忽然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那天晚上,歐陽嚴幾點鐘與那個女人約會?就是說那個女人幾點到他家的?」
李小玲想了想,說:「不知道。那天下午,歐陽說他很忙,晚上要和那個女的見面,之前好像還要和什麼人見個面,但具體是幾點鐘,我就不知道了。」
普克問:「歐陽嚴有沒有說,和情人見面之前要見的是什麼人?」
李小玲說:「沒說,那句話他只是一帶而過。」
普克想了想,又問:「那你是否知道,平常的星期五晚上,歐陽嚴大概是什麼時間與那個女人見面的?」
李小玲說:「只知道是晚上,可能在比較晚的時間,但具體幾點鐘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你會知道是比較晚的時間呢?」
「有時候他會說,晚上開始時還要幹些別的什麼事,比如和客戶吃飯什麼的。偶爾星期五晚上比較早的時候,他也會給我打個電話來,隨便說幾句話,因為他知道,通常星期五晚上我都會心情不好。」
「你指的比較早的時間,具體是幾點鐘,能不能說得確切一些?」
「有時是八點,也有時是九點,最晚還有到十點多鐘的。」
普克聽了,點點頭,看了看馬維民,示意自己已經問好了。
馬維民想了想,對李小玲說:「好,暫時就這麼多吧,謝謝你的配合。以後我們可能還會隨時跟你聯繫,請你給我們留個電話、地址。」
李小玲說:「好的。」用馬維民給的紙筆,寫下了自己的聯繫電話和住址,遞給馬維民時,猶豫了一會兒,說:「歐陽嚴已經死了,如果我不說,沒人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更沒人知道他放在找這兒的那筆錢,存折上用的又是我的名字。你怎麼不問問我,我為什麼不把這筆錢的事隱瞞下來?」
馬維民看著李小玲的眼睛,他看到那雙眼睛裡有種複雜的情緒。
「因為我知道為什麼。」馬維民平靜地說。
李小玲揚起眉毛,眼睛裡帶著點不相信的驚訝,反問道:「你知道?」
馬維民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李小玲臉上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失望,搖了搖頭,說:「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算了,也許本來就是一念之差。」
普克在一旁低聲說:「是否為了一個人殘敗的尊嚴?」
李小玲有點意外地看了看普克,眼睛裡慢慢充滿了淚水,又慢慢流下來。她說:「是的,三年了,只剩這麼一點殘敗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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