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伊身著白帆布長褲,光著腳,盤腿坐在印度號的前甲板上。長島才剛進入眼簾,但他還不想看它。船身輕緩的搖晃,像某種他熟穩的東西,愉快又親密地搖著他。他在餐廳最後一次見到布魯諾的那一天,似乎是瘋狂的一天。他確實是發瘋了。安必定看出這一點了。
他彎起手臂,捏起覆在肌肉上的黝黑薄皮膚。他跟伊根一樣黝黑。伊根是他們在乘船巡遊一開始就從長島碼頭上僱用的隨船小弟,有一半葡萄牙血統。蓋伊身上只有右眉上的小疤仍是白皙的。
在海上待了三個星期,令他產生前所未知的和平與認命感,若是一個月前他一定會說這些都與他無關。他漸漸感覺到無論他可能要有什麼贖罪動作,都是他命運的一部分,而且跟他命運的其他部分一樣,自動降臨,不必他去找尋。他向來相信他的命運感。和彼德在一起的童年時期,他知道他不會光是做夢,不知怎麼地,他也知道彼德除了做夢,什麼也不做,他知道自己會建造許多知名的大樓,知道他的名字在建築業會佔有一席之地,最後——他向來認為這似乎是無上的成就——他會建造一座橋。那會是一座白橋,有著如鷹翼般的徑距,他在孩提時便在心中畫好了藍圖,就像他的建築書籍中羅伯·美拉特的變形白橋一樣。也許這麼地相信一個人的命運是種自大。但話又說回來,誰能比感覺被迫遵從自己的命運法則的人更加真誠地謙恭卑下呢?這宗謀殺案似乎是個暴虐的出發,一項抗逆他自己的罪過,現在他相信那可能也是他命運的一部分。不可能有別的想法了。而且如果是這樣,命運會給他一條路去贖罪,也會給他力量去完成。而如果死亡依法先行降臨他身上,命運會給他力量去迎接,也會給安足夠的力量去迎接它。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感到比大海中最小的鰈魚還卑下,卻又比陸上最巍峨的山嶽還強壯。但他不是自大,他的自大是一種防禦,在與蜜芮恩決裂時達到最高峰。而早在被她迷住,窮得可憐的時候,他不是已經知道他會找到另一個他能愛,對方也會永遠愛他的女人嗎?在海上的這三星期,他和安異常親密,兩人的人生也達到前所未有的和諧一致,這不正是他找到真愛的最佳證據嗎?
他的腳跟一旋,轉了個身,這樣就看得到她背倚在船桅上。她低頭凝視他時,雙唇上微展笑顏,蓋伊心想,那半壓抑的驕傲笑容就像一位幫助子女平安熬過病痛的母親的笑容,於是蓋伊對她回以微笑,驚訝自己竟能如此堅信她絕不會犯錯,而且行為永遠得當,卻依然只是凡人。尤有甚者,他驚訝她竟能屬於他。然後他低頭看著他互相揪扭的雙手,心裡想著他明天要著手的醫院設計工作,想著即將來臨的所有工作和鋪陳在前方的命運事件。
幾天之後的一晚,布魯諾打電話來,說他就在附近,想要過來一敘。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卻有些沮喪。
蓋伊叫他不要來。他很冷靜堅決地對他說他和安都不想再見到他,但即使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都能感到耐性正快速地流失,而且過去幾星期的神智清明也在他們交談的狂亂之下全然崩潰。
布魯諾知道哲拉德還未和蓋伊談過。他認為哲拉德不會對蓋伊多加詰問。但蓋伊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地冷淡,布魯諾現在實在沒有辦法告訴他,哲拉德的手中已握有他的名字,可能會找他去問話,或是告訴他他打算從現在起要嚴密地暗中與蓋伊見面——不再參加宴會,甚或共進午餐——只要蓋伊同意。
「好吧!」布魯諾無聲地做此回答後,便掛了電話。
接著電話鈴聲又響起。蓋伊皺著眉,捻熄他剛鬆了一口氣才點燃的香煙,又接起電話。
「喂……我是秘密偵探局的亞瑟·哲拉德……」
哲拉德在電話中詢問他是否能過來一趟。
掛上電話的蓋伊一轉身,謹慎地掃視客廳一遍,試著摒除哲拉德才剛搭線竊聽了他與布魯諾的談話,以及哲拉德剛逮捕了布魯諾的感覺。他上樓去告訴了安這件事。
「私家偵探?」安十分驚訝地問。「是什麼事呀?」
蓋伊猶豫了一下。他猶豫過頭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該死的布魯諾!該死的他竟與他糾纏不清!
「我不知道。」
哲拉德迅速到來。他彬彬有禮地俯首親吻安的手,為干擾了他們的夜晚道過歉之後,又禮貌地跟他們談些屋子和屋前狹長形花園的事。蓋伊有些驚愕地瞪著他。哲拉德看起來很呆板、疲倦和略顯邋遢。也許布魯諾對他的說法並非完全錯誤。甚至因他口齒笨拙而更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無法令人聯想到精明偵探心不在焉的癖性。接著在哲拉德安穩地抽著雪茄,手持加冰威士忌時,蓋伊在他的淡榛色眼眸中捕捉到了機靈之色,也在他短胖的兩手中捕捉到了精力無窮之象。這時蓋伊深感不安。哲拉德看起來莫測高深。
「您是查爾士·布魯諾的朋友嗎,漢茲先生?」
「是的。我認識他。」
「正如您大概已經知道的,他父親在三月遭人殺害,兇手到現在還未落網。」
「我不知道有這回事!」安說。
哲拉德的視線慢慢地從她身上拉回到蓋伊身上。
「我也不知道。」蓋伊說。
「您跟他並不很熟?」
「不太熟。」
「你們是在何時何地相識的?」
「在——」蓋伊瞥了一眼安——「帕克藝術協會,我想大約是在去年十二月吧!」
蓋伊覺得他已走入陷阱,他竟套用了布魯諾在他們婚禮上的輕率回答,就只因為安聽過布魯諾這麼說,而安說不定都忘了呢。蓋伊心想,哲拉德看著他,彷彿他不相信他說的半句話似的。布魯諾為什麼不警告他有哲拉德這號人物呢?他們為什麼沒串通好,採用布魯諾曾提議他們是在鎮中心某家酒吧認識的說詞呢?
「您又是什麼時候再見到他的?」哲拉德最後問。
「啊——一直到六月我的婚禮上。」
他覺得自己是在裝出尚不知其審問目的何在的困惑表情。幸好,他心想,幸好他已經向安保證過,布魯諾說他們是老友的說法只是布魯諾的開的玩笑罷了。
「我們並未邀請他來。」蓋伊補上一句。
「他不請自來了?」哲拉德一副瞭解內情似的。「不過您確實邀他參加你們在七月開的宴會了吧?」他的眼神也瞥向安。
「他打過電話來,」安對他說。「問說他是否能來,所以——我就說好。」
哲拉德接著又問,布魯諾是否是經由他某位要應邀赴宴的朋友那兒得知宴會之事,蓋伊回答說有此可能,又把那一晚那麼可怕地對布魯諾笑的金髮女人的名字說了出來。蓋伊也沒有別的名字可說,因為他從未看見布魯諾跟任何人在一起。
哲拉德靠回椅背,笑著說:
「您喜歡他嗎?」
「還好。」安最後很有禮貌地回答。
「還可以。」蓋伊說,因為哲拉德在等他回答。「他似乎有點強人所難。」
他的右臉隱入陰影中。蓋伊心想哲拉德是否正在搜尋他臉上有無疤痕。
「多少可以說他是英雄崇拜,權勢崇拜。」哲拉德笑了起來,但那笑容已不再看似真誠,或者也許他從未真誠過。「抱歉,問了這些問題,打擾您了,漢茲先生。」
五分鐘之後他便離去了。
「這是什麼意思?」安問他。「他懷疑查爾土·布魯諾嗎?」
蓋伊栓上門,然後走回來。
「他大概是懷疑他熟識的某個人。他可能認為布魯諾知道些什麼,因為他非常恨他父親。查爾士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認為查爾士可能知情嗎?」
「不知道!能知道嗎?」
蓋伊取出一根香煙。
「老天呀……」安站著呆看沙發的一角,彷彿仍看見宴會那一夜曾坐於該處的布魯諾似的。她低聲說:「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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