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伊一腳重重踩上剎車踏板,但車子跳了一下,一路發出尖銳聲響,朝那孩子衝去。腳踏車「匡當」一聲翻跌。蓋伊下了車,繞過車子,跑到汽車保險槓前,極為痛苦地「碰」一聲跪下一膝,抓住那小孩的雙肩,把他拉起來。
「我沒事。」那小男孩說。
「他還好吧,蓋伊?」安跑上前來,臉色跟那小孩一樣蒼白。
「我想是吧!」
蓋伊用兩膝夾住腳踏車前輪,並扳直腳踏車把手,感覺到那小孩好奇地看著自己抖得十分厲害的雙手。
「謝了。」那男孩說。
蓋伊彷彿觀看神跡似地看著他跳上腳踏車,踩著踏板離去。他看看安,打了個顫,歎口氣,平靜地說:
「今天我不能再開車了。」
「沒關係。」
她的回答跟他一樣平靜,但蓋伊知道,她轉身要走去駕駛座時,眼中有一絲懷疑。
回到車內時,蓋伊向福克納家的人道歉,他們也低聲說了些每個駕駛人常常會碰到這種事的話。但蓋伊感覺到在他背後他們真正的緘默,受到驚嚇和戰慄的緘默。他看到那男孩從巷道騎來。男孩曾停下來等他的車過去,但蓋伊讓車子偏歪,朝他開去,彷彿故意要撞他似的。他是故意的嗎?他不安地點燃香煙。不過是協調不良罷了,他告訴自己,兩個星期以來他已看過這情形一百次了——撞上旋轉門啦,甚至無法握住以尺劃線的筆啦,及他常有心不在焉地做著手邊之事的感覺。他頑強地恢復他手邊之事,開著安的車去阿爾頓看他們的新家。屋子已完工,安和她母親上星期已去掛上窗簾。她們是在星期天接近正午的時候去的。安跟他說過,她昨天接到母親寄來的致意信函,他母親也送給她三件有荷葉邊的圍裙,和許多可以先放進廚房架上的自製果醬。他記得住這一切嗎?他所能記住的似乎是他口袋裡的布隆克斯醫院草圖,他尚未跟安提起的事。他希望自己能遠走高飛,除了工作之外什麼也不做,不見任何人,甚至不見安。他偷覷她一眼,看她冷靜地仰起鼻樑上有微微弧度的臉。在她細瘦有力的兩手熟練操作下,車輪轉個彎,車便開了出去,他突然確定她愛她的車勝過愛他。
「如果有誰餓了,現在快說出來。」安說。「這家小商店是幾英哩路來的最後一家了。」
但沒有人肚子餓。
「我希望你們至少一年一次邀我來吃晚餐,安。」她父親說。「也許來一對鴨子或是一些鵪鶉,我聽說這附近是個好獵場。你的槍法好嗎,蓋伊?」
安駕車轉入通達他們屋子的馬路。
「還不錯,伯父。」
蓋伊口吃了兩次,話終於說出了口。他的心鞭打著他快跑,他確定他也只有快跑才能安定他的心。
「蓋伊!」安以笑臉迎視他。她停下車子,低聲對他說:「進屋時小酌一口酒吧。廚房裡有一瓶白蘭地。」
她碰了他的手腕一下,蓋伊卻無心地急急抽回手。
他心想,他一定要喝點白蘭地或什麼的,但他也知道他什麼也不會喝的。
福克納太太與他並肩走過新草坪。
「這實在是很漂亮。蓋伊,希望你以它為榮。」
蓋伊點點頭。屋子完工了,他再也不必像在墨西哥時在旅館棕色大書桌上時一樣,去想像它的模樣了。安曾想在廚房鋪上墨西哥磁磚,有時候她身上有非常多的墨西哥配件,例如皮帶、手提包、涼鞋。此刻露在她的斜紋軟呢外衣下的刺繡長裙。就是墨西哥裙。他覺得他一定是不自覺地以蒙第卡羅飯店為藍本,才導致可怖的桃棕兩色房間以及棕色大書桌上的布魯諾面孔將糾纏他後半輩子。
現在離他們結婚的日子只有一個月了。再過四個星期五夜晚,安就會坐在火爐旁的方形綠色大椅子上,她會從墨西哥式廚房出聲呼叫他,他們會在樓上的工作室一起工作。他有什麼權利把她和自己囚禁在一起呢?他駐足看著他們的臥室,隱隱察覺到它似乎散亂無章,因為安曾說她想要個「不是現代化」的臥室。
「別忘了跟媽道謝,好嗎?」她低聲對他說。「那傢具是媽送的,你知道。」
當然啦,是那件櫻木寢具組。他記起她在那天吃早餐時跟他說過這件事,記起他綁了繃帶的手,和安穿著她穿去參加海倫的宴會的那件黑洋裝。但當他應該說些和那件家具有關的話時,他卻沒有說,然後似乎就太遲了。他感覺到,他們一定知道出了什麼事。世上的每一個人一定都知道。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得以緩刑,得以從將重壓在他身上並摧毀他的某個重擔下獲救。
「正在想新的工作嗎,蓋伊?」福克納先生邊遞出香煙邊問。
他走上側門玄關時,蓋伊並未看見他的身影。在一股自我辯白的感覺下,他從口袋裡抽出折起的紙張,拿給他看,向他加以說明。福克納先生茂密的灰棕色眉毛下垂,陷入沉思中。但他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蓋伊心想。他彎身靠得更近些,不過是為了要看像是我周圍一圈黑暗的罪罷了。
「奇怪了,安完全沒跟我提起這件事啊。」福克納先生說。
「我先保密。」
「噢,」福克納先生嗤嗤一笑。「結婚禮物是嗎?」
過一會兒,福克納一家人乘著車,開回那家小商店去買三明治。蓋伊厭倦了這棟屋子,他想要安陪他一起到岩石山丘上走走。
「馬上好。」她說,「過來。」
她站在高大的石造火爐前面,兩手放在他的肩上,正視著他的臉,神情有點兒擔心,但仍對他們的新家感到自豪而容光煥發。
「這裡會越凹越深,你知道。」她邊用指尖沿著他頰上的凹洞劃下去邊對他說。「我要你多吃點東西。」
「我或許是需要一些睡眠。」他低聲說。
他對她說最近他的工作需時甚長;他對她說他跟麥爾斯一樣正做些代辦工作、受僱傭的工作,所有的事都是為了要賺些錢。
「親愛的,我們——我們過得很舒服呀,你究竟在煩惱什麼呢?」
她問過他五六次是否是為婚禮之事而困擾,是否是他不想娶她了。如果她再問他,他可能會說是,但他知道她現在不會在他們的火爐前面問這個問題了。
「我沒有在煩什麼。」他很快地說。
「那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這麼辛勤地工作呢?」
她以哀求的口氣問他,然後同時出於她自己的愉悅和預期而上前擁住他。
他無意識地——彷彿那完全不算什麼似的,他心想——吻了她,因為他知道她期盼他這麼做。她會注意到的,他心想,她總能在一吻之中注意到最細微的差別,而他也很久沒有吻她了。她什麼也不說的時候,對她而言似乎只是他體內的改變的確過於巨大,大得讓人什麼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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