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茲剛來得及把國會議員拿來的名單通讀一遍,感歎單子上名字的顯赫,不禁讓單
子掉落在地——他想,我捲進了一件何等不祥的事件之中——這時貝爾拉赫跨入室內,
當然並沒有敲門。老人是來索取公文的,以便去拉姆波因和加斯特曼談話,路茲告訴他
下午再辦。現在已到參加葬禮的時候,他說,並且站起身來。
貝爾拉赫沒有反對,隨同路茲離開了房間,路茲的腦子裡不時浮現讓加斯特曼安寧
的語言,可是他又畏懼貝爾拉赫尖銳的抗議。
他們站在街上,都不說話,兩人都穿著領子高高豎起的黑大衣。天下著雨,走向汽
車這幾步路,他們當然沒有撐傘。勃拉特爾替他們開車。大雨現在成了真正的瀑布從玻
璃窗上傾斜地進射下去。兩個人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角落裡。我應該和他談談這件事,
路茲想,瞧著貝爾拉赫平靜的側面,那一個則和往常一樣把手按在胃部。
「您疼嗎?」路茲問。
「總是疼的。」貝爾拉赫回答。
於是他們又沉默了,路茲想,這件事我下午再和他講。勃拉特爾駕駛得很慢。大雨
傾盆,一切都淪陷在一堵白色圍牆後面。電車、汽車這裡那裡在這一巨大的倒垂的海洋
中浮動。路茲不知道他們如今在哪裡,流著雨水的玻璃窗完全看不透。車廂裡越來越暗。
路茲點著一支香煙,噴出煙氣,心裡想,他不必和老人討論加斯特曼的事。接著他說道:
「報紙將報道這件謀殺案,不可能再對他們保密了。」
「繼續保密也已經沒有意義了,」貝爾拉赫回答,「我們已經找到了一點線索。」
路茲又掐滅了香煙:「這本來也就毫無意義。」
貝爾拉赫沉默不語,而路茲卻情願爭論一番,便又重新透過窗玻璃往外看。雨稍稍
小了一點。他們已經在林蔭道上。許洛茨哈登公墓在色澤暗淡的樹枝間顯現出來,可以
見到一堵灰色的被雨淋濕的牆頭。勃拉特爾把車開進墓園,停住了。他們走下汽車,撐
開雨傘,穿過兩旁的墳墓向前走去。他們不用費時找尋。墓石和十字架落在後面,他們
像是走進了一個建築工地。地上佈滿新掘的墳坑,上面鋪著木板。濕草地上的潮濕浸入
了沾滿粘土的靴子。廣場正中,在所有這些尚未峻工的、雨水在它們底部積起了骯髒的
小水潭的墳墓之間,在臨時性的十字架和墳頭之間,厚厚堆著迅速腐爛的鮮花和花圈,
人們圍立在一座新墳旁邊。棺材尚未放下去,牧師在念聖經,在他身邊,掘墓人穿著一
件可笑的燕尾服式的工作幅為他和自己高高撐著一把傘,凍得兩隻腳不住地來回倒動。
貝爾拉赫和路茲在墳坑附近停下,老人聽見了哭泣聲。這是舒勒太太在哭,在這無休止
的大雨中,她顯得醜陋而且肥胖,她身邊站著錢茨,沒有撐傘、穿一件豎起領子的雨衣,
腰帶委在兩邊,頭上戴著一頂筆挺的黑帽子。他身邊站著一個姑娘,臉色蒼白,沒有戴
帽子,一頭金髮一股股濕漉漉地耷拉下來,這就是安娜了,貝爾拉赫不由自主地想道。
錢茨向他們鞠躬,路茲點頭作答,老探長卻毫無表情。他向圍立在墓穴四周的人群掃了
一眼,全是警察,全都穿著便服,同樣的雨衣,同樣的筆挺的黑帽子,雨傘象佩劍一般
握在手裡,這些奇異的守靈人,不知風從哪兒把他們刮來的,他們的忠實顯得不真實。
在他們後邊,排列成梯隊的市政府樂隊,穿著黑紅二色的制服,是匆匆召集來的,都拼
命設法把自己金色的樂器在外套下保護起來。他們就這樣圍在棺材周圍,它平放在那邊,
一隻木製的匣子,沒有花圈,沒有鮮花,但卻是唯一的溫暖所在,正在這一無休止的雨
滴之中安葬,雨水單調地拍濺著地面,始終如一,永無盡止。牧師早已讀完了。沒有人
注意到。這裡只有雨水,人們只聽到雨聲。牧師咳嗽起來,先是一聲,接著好幾聲。於
是低音喇叭、長喇叭、號角、短號、低音笛一齊奏鳴,傲慢而雄壯,樂器在雨簾中閃著
金光;但是它們也沉沒了,消散了。停止了。一切全退縮在雨傘之下,雨衣之下了。雨
始終不斷地下著。鞋子陷在泥濘之中,雨水匯成小河流入空的墓穴。路茲鞠了一個躬,
走前幾步。他瞧瞧潮濕的棺材,又鞠了一個躬。
「先生們,」他的聲音在雨中透過水幕幾乎聽不清楚:
「先生們,我們的同事施密特不在了。」
一陣狂野、粗厲的歌聲打斷了他:
「魔鬼出沒往來,
魔鬼出沒往來,
把人類統統打敗!1」
1這一段歌詞和下一段歌詞均為瑞士土語,暗示加斯特曼的兩個僕人用的是法國護
照,卻都是瑞士本地人。
兩個穿燕尾服的男人穿過墓地蹣跚而來。既不打傘,也不穿雨衣,他們一無遮蔽聽
任雨水澆淋。衣服都粘貼在身上,每人的頭上都戴著一頂大禮帽,雨水從帽上流到他們
臉上。他們兩人合提著一隻巨大的綠色的月桂花圈,飄帶垂到地上,拖曳過地面。這是
兩個粗野、巨人般的傢伙,穿禮服的屠夫,已經喝得爛醉,幾乎要醉倒了,但是兩個人
從沒有同時顛躓,那只月桂花圈總算牢牢抓在中間,花圈就像海上遇難的船隻上下顛簸
著。他們口齒不清地唱起了一隻新的歌:
「磨房主的老婆死了男人,
老闆娘還活著,還活著,
她和雇工結了婚。
老闆娘還活著,還活著。」
他們奔向悲傷的人群、擠了進去,站到舒勒太太和錢茨中間,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因為人們驚訝得目瞪口呆,而他們卻又穿過潮濕的草地蹣跚離去了,互相支持著,互相
圍抱著,爬越墳丘時摔倒了,以酩酊醉漢的巨力撞翻了十字架。他們的歌聲在雨中逐漸
消逝,一切又重新被淹沒了。
「一切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消失!」
這是人們聽到他們唱的最後一句歌詞。只有花圈還躺在那裡,拋擲在棺材上,骯髒
的飄帶上寫著流暢的黑字:「獻給我們親愛的普郎特爾博士」。當墓旁的人們從驚怪中
恢復過來,為這場意外事變所激怒,而市政府樂隊,為了挽救葬禮氣氛,又重新絕望地
吹奏起來的時候,而又升級成為瓢潑大雨,鞭撻著杉樹,一切都從墓地上衝走了,只有
守靈的人們留了下來,這些黑色怪衣人在狂風呼嘯中,在嘩啦啦的暴雨下,奮鬥著,好
不容易才把棺材安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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