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頭顱出了什麼事嗎?」克爾恩抬起頭來問道。
「沒有……不過,我想跟你談談,教授先生。」
克爾恩朝椅背上一靠。
「請說吧,洛蘭小姐。」
「請問,你說給勃麗克的頭安一個身體,是真的打算這樣做呢,還是只是安慰安慰
她?」
「完全是真的。」
「你以為這個手術能成功嗎?」
「能。你不是也看見那隻狗了嗎?」
「你也打算……使托馬恢復嗎?」
「為什麼不呢?他已經向我請求過。不能一下子全一起來呀。」
「那麼陶威爾……」洛蘭突然又快又激動地說起來,「當然,每一個人都有生存的
權利,都有過正常的人的生活的權利,托馬有,勃麗克也有。可是你當然明白陶威爾教
授的頭顱的價值比另外兩個人要高得多……要是你願意使托馬和勃麗克重新得到正常的
生活,那麼就更該使陶威爾教授的頭顱重新得到同樣正常的生活。」
克爾恩皺起眉頭,臉上整個表情變得警覺而冷酷。
「陶威爾教授,說得更正確一點,他的頭顱,居然找到你這樣一個出色的保護人
了,」他冷笑著說,「可是這樣的保護人根本就不需要。你也只是白生氣、白著急。當
然,我也在考慮使陶威爾的頭顱重新得到正常的生活。」
「那你為什麼不先用他做實驗呢?」
「就是因為陶威爾教授的頭比千千萬萬別人的頭貴重呀。我在給勃麗克安身體之前
先給狗安。勃麗克的頭比狗貴重,而陶威爾的頭也比勃麗克的頭貴重。」
「人的生命和狗是不能相比的,教授……」
「陶威爾的頭和勃麗克的頭也是不能相比的。你沒有什麼別的要說了吧?」
「沒有了,教授先生。」洛蘭說著就朝門口走去。
「既然這樣,小姐,我倒有幾句話要問你。請等一會兒,小姐。」
洛蘭在門口停下來,詢問地望著克爾恩。
「請你到桌子跟前來,請再坐一會兒。」
洛蘭帶著侷促不安的心情在那張厚墊的圍椅裡坐了下來。從克爾恩臉上的神色看來,
是不會有什麼好事的。克爾恩靠在椅子背上,審問似地望著洛蘭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垂
下眼睛。隨後,他很快地把高大的身子挺得筆直地站了起來,把兩隻拳頭用力地支在桌
子上,彎身把頭湊近洛蘭,聲音低而威懾地問道:
「你說,你沒有開過陶威爾的頭顱的空氣龍頭嗎?你沒有跟他談過話吧?」
洛蘭覺得她的手指尖都涼了,各種思想在她的腦子裡像旋風那樣打旋。克爾恩在她
心裡所激起的憤怒在翻騰,即將爆發出來。
「對他說實話,還是不對他說實話?」洛蘭猶豫起來。啊,衝著這個人的臉罵一聲
「兇手」該是多麼痛快,可是這樣公開的攻擊會把事情全部搞糟的。
洛蘭不信克爾恩會給陶威爾的頭安一個新的身體。她知道得太多了,她不相信會有
這樣的可能。她所渴望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使那個把陶威爾的勞動攫為己有的克爾恩名
譽掃地,在公眾面前揭發他的罪狀。她知道克爾恩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公開宣稱自己
是他的敵人,她就會使自己的生命處在危險的地位,在克爾恩的罪行沒有揭發之前,她
是不願意死掉的。為了做到這點,就必須說謊,可是她的良心,她所受的全部教育,又
不允許她撒謊。她有生以來還沒有說過謊,所以現在她心裡感到非常不安。
克爾恩的眼光一直沒有從她臉上移開。
「別說謊,」他諷刺地說,「別讓你的良心背上說謊的罪名。你跟頭顱談過話,別
賴,這事我已知道。約翰偷聽到的……」
洛蘭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我所要知道的只是你跟頭顱談了些什麼。」
洛蘭感到從臉上流走了的血又湧回到臉上來,她抬起頭來,直望著克爾恩的眼睛說:
「什麼都談。」
「唔,」克爾恩說道,沒有把手從桌子上拿開,「不出所料,什麼都談。」
接著是一陣沉默,洛蘭又垂下了眼睛,她現在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人坐在那兒。
克爾恩突然很快地走到門邊,用鑰匙把門鎖上。他背著手,在鋪著柔軟的地毯的房
間裡來回踱了幾趟,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洛蘭身邊,問道:
「我親愛的姑娘,你打算怎麼辦呢?把吸血怪物克爾恩交給法庭懲辦嗎?把他的名
字踏在腳底下嗎?揭穿他的罪行嗎?陶威爾想必求你這樣做的吧?」
「沒有,沒有,」洛蘭忘記了自己的恐懼,高聲地辯解,「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
陶威爾教授的頭完全失去了復仇心。啊,這顆高尚的心!他甚至還……勸阻我。他不像
你那樣,你不要以己度人!」說到最後,她已帶著挑釁的神氣,閃爍著眼睛。
克樂恩冷笑了一聲,又在屋裡來回踱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極了。這是說你到底是有揭發的企圖的,要不是陶威爾
的頭顱,那麼克爾恩教授早就待在監獄裡了。即使善行不能取勝,罪惡至少是應該受到
懲罰的。你讀過的、合乎道德的小說都是這樣收尾的。對不對,親愛的姑娘?」
「罪惡是一定會受到懲罰的!」她大叫道,幾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感情的能力。
「不錯,在那兒,在天上當然如此,」克爾恩眼睛朝用大塊大塊四方形黑橡木鑲嵌
的天花板望了一眼,「不過,在這兒,在人間,我告訴你,天真的人兒,得勝的是罪惡,
而且一定是罪惡!至於善行呢……善行站在那兒,伸著手向罪惡要錢,或是,」克爾恩
朝陶威爾的頭顱所在的那個房間一指,「像一個稻草人似地豎在那兒,思索著人世的無
常。」
接著,他走到洛蘭跟前,壓低聲音,說:
「你知道,連你,連陶威爾的頭顱,我都可以化成灰燼,一點兒也不假,而且是神
不知鬼不覺的。」
「我知道,你隨時都可以做出任何……」
「犯罪行為嗎?你知道這一點,就好極了。」
克爾恩又在房間裡踱起來,改用平常的聲音繼續說著,好像在說出自己的思想似的:
「但是,美麗的復仇者,你要我拿你怎麼辦呢?你,遺憾得很,是那種絕不回頭的
人,為了正義準備戴上荊冠的人。你身體嬌嫩,神經衰弱,多情善感,可是,嚇卻嚇不
倒你。殺死你嗎?今天就殺,立刻就殺?我能消滅掉謀殺的痕跡,可是這終究需要忙亂
一番的,而我的時間又是那麼寶貴。收買你嗎?這比嚇唬你還難……好吧,你說,我拿
你怎樣才好?」
「仍像原來一樣……我不是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告發你嗎。」
「你就不告發了嗎?」
洛蘭沒有立即回答,後來小聲地,但堅決地回答說:
「我要告發的。」
克爾恩跺了跺腳。
「哼,你這倔強的姑娘!以下是我要跟你說的話。立刻坐到我的書桌跟前來……不
用怕,我還不打算掐死你,也不想毒死你。嗨,快坐下吧……」
洛蘭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想了想,就移到書桌跟前的圍椅上坐下來。
「歸根結底你對我還是有用的。假如我現在立刻殺死你,我不得不另找一個女性的
或男性的代替你的人。我不敢擔保,在你這個職位上不會出現一個敲詐者。他若發現了
陶威爾的頭顱的秘密,就會向我勒索,而結果還是告發了我。你,我至少是瞭解的。總
之,請你寫吧。『親愛的好媽媽,』你是怎樣稱呼自己的母親的?——『我護理的那些
病人的情況要求我寸步不離地待在克爾恩教授的家裡。……」
「你想奪去我的自由嗎?你要把我監禁在你家裡嗎?」洛蘭不肯寫信,憤怒地質問
他。
「正是這樣,我的合乎道義的助手。」
「這樣的信我不寫!」洛蘭斷然宣稱。
「行了!」克爾恩突然叫得那麼響,連鐘裡的彈簧都震得響起來,「你放明白點兒,
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你還是別做傻瓜好。」
「我不住在你這兒,我也不寫這封信!」
「唔,就這樣吧!好吧,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吧。可是在你走之前,要請你親眼
看我把陶威爾的頭弄死,把這顆頭溶化在藥水裡。那時你去向全世界叫喊,說你在我這
裡看見過陶威爾的頭吧。沒有人會相信你的,人家只會笑話你。可是你得小心!你告我,
我不會不給你應得的懲罰的。走吧!」
克爾恩抓住洛蘭的胳膊,把她向門口拉去。她的體質太弱,無法反抗這個粗暴的強
迫。
克爾恩開了門鎖,很快地穿過托馬和勃麗克的房間,走進陶威爾教授的頭顱所在的
那間房間。
陶威爾的頭顱莫名其妙地望著這出乎意外的拜訪。克爾恩也不理睬頭顱,逕直走到
儀器跟前,使勁兒把供血罐子的龍頭一擰。
頭顱的眼睛閒惑不解地可是從容不迫地轉過去,對龍頭那面望了一陣,隨後又朝克
爾恩和驚惶失措的洛蘭看了一眼。空氣龍頭沒有擰開,頭顱說不出話來,只翕動了一下
嘴唇,已經熟悉頭顱的面部表情的洛蘭明白,這無言的詢問就是:「死期到了吧?」
後來,頭顱的眼睛凝注地望著洛蘭,目光好像開始晦暗起來,同時眼皮睜得非常大,
眼球突了出來,臉也開始抽搐起來,頭顱受著窒息的痛苦。
洛蘭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接著她搖搖晃晃地走到克爾恩跟前,抓著他的胳膊,幾
乎失去知覺,她用斷斷續續的、由於抽搐而哽咽的聲音說起來:
「開吧,快把龍頭擰開吧……我什麼都同意!」
克爾恩帶著微微可以看出的冷笑,擰開了龍頭。活命的血液經過管子流入陶威爾的
頭,臉上的抽搐停止了,眼睛恢復了正常的神色,目光清澈了。失去了的生命又回到陶
威爾的心裡。意識也恢復了,因為陶威爾教授又帶著困惑莫解的甚至還好像有點失望的
神情望著洛蘭了。
洛蘭由於激動而搖晃著。
「請挽住我的胳膊吧。」克爾恩很有禮貌地說,於是這古怪的一對兒離開了這間房
間。
當洛蘭重新在書桌前坐下來時,克爾恩就像什麼事也沒有過似地說:
「我們在哪兒打斷的?是的……『病人需要我經常的』——或者不要這樣寫,寫
『需要我寸步不離地待在克爾恩教授的家裡。克爾恩教授是那麼好,他給了我一間非常
好的房間讓我住,窗戶外面就是花園。還有,由於工作時間加長了,克爾恩教授把我的
薪水加了三倍。』」
洛蘭責備地看了克爾恩一眼。
「這不是胡說,」他說,「我剝奪你的自由是萬不得已,不過我應該用一些東西來
補償你。我真的加你薪水。再寫下去:『這兒照顧得非常周到,工作雖然多,可是我覺
得我精神好極了。不要來看我,克爾恩教授這裡誰也不接待的。別想念我,我會常給你
寫信的……』這樣就行了。對了,你自己再加一些你平日寫信所用的那些親熱的話,免
得引起任何懷疑。」
接著,好像忘記了洛蘭似的,克爾恩出聲地思考著:
「長此以往當然是不行的。不過,我希望我不會把你監禁得太久。我們的工作即將
結束,那時……這就是說,我是想說頭顱的生命是不長久的了。當它自行死亡的時候……
算了,怕什麼,那些事你反正全已知道。簡單點兒說,當我跟陶威爾結束了我們的工作
的時候,陶威爾的頭也就不復存在了。那個頭連一點灰都不會剩下來,那時你就可以回
到你親愛的母親的身邊去了,你對我也不會再有危險。我再說一遍:請你記住,要是你
想要聲張出來,我是有證人的,他們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到法庭作證,證明陶威爾教授的
遺骸,連他的頭、腳以及其他種種教授的屬性都在解剖後被我在火葬場裡燒掉了。火葬
場對這種場合說來是極有利的。」
克爾恩按了一下電鈴,約翰走了進來。
「約翰,你領洛蘭小姐到那間白色的房間裡去,就是窗戶朝花園開的那間。洛蘭小
姐搬到我們家來往了,因為現在就要做一個大手術。讓洛蘭小姐安置得舒服些,你問一
問她需要什麼,然後去把所需要的東西都買來。你可以用我的名義打電話叫人送來,賬
由我付,別忘了給小姐預備一份飯。」
說完,克爾恩就告別走了。
約翰把洛蘭領到指定給她住的房間裡去。
克爾恩沒有騙人:房間的確非常好——又明亮,又寬敞,佈置得也很舒適。一個大
窗戶開出去就是花園。可是,最最陰森的監獄也不會比這間令人愉快的、華麗的房間更
使洛蘭憂愁了。她像一個重病人那樣勉強挨到窗口,朝花園裡望著。
「二層樓……很高……別想從這兒逃走……」她心裡想,而且就是能夠逃走,她也
不會逃走的,因為她的逃走就等於陶威爾的頭被處決。
洛蘭已經精疲力盡,她在一張臥榻上坐了下來,沉入了深思。她不知道自己在這樣
的情形下過了多少時候。
「飯開好了。」她好像在夢中聽見約翰的聲音這樣說,於是抬起了疲憊的眼睛。
「謝謝你,我不餓,你收掉吧。」
這個受過嚴格訓練的僕人絕對服從地執行了這聲吩咐,就走開了。
於是她又沉入了自己的思索,當對面那所房子的窗戶裡發出燈光來時,她覺得她是
那麼孤獨,她決定立刻到頭顱那兒去探望他們。她特別想去看看陶威爾的頭顱。
洛蘭的意想不到的探望使勃麗克的頭異常高興。
「總算盼到了!」她歡呼道,「已經來了?送來了嗎?」
「什麼?」
「我的身體呀!」勃麗克說這活的口氣就好像她們在談論一件新衣服一樣。
「沒有,還沒有送來,」洛蘭不禁笑著回答,「不過,不久就會送來的,現在你用
不著等多久了。」
「唉,快點才好啊!……」
「也給我另外縫上一個身體嗎?」托馬問道。
「是的,當然啦,」洛蘭安慰地說,「你將要成為像你從前那樣健康、那樣強壯有
力的人。將來等你存好了錢,就可以回到你自己的家鄉,跟你的瑪麗結婚。」
洛蘭已經知道頭顱們心裡的一切秘密。
托馬嘖嘖嘴唇。
「快點才好。」
洛蘭趕緊穿過這間房間,走進陶威爾的頭顱的房間裡。
空氣龍頭一擰開,頭顱劈頭就問洛蘭說:
「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洛蘭把她和克爾恩的談話以及自己的被監禁都告訴了頭顱。
「真叫人氣憤!」頭顱說道,「要是我能幫助你,那就好了……假若你肯幫我的忙,
我也許是能幫你的忙的……」
頭顱的眼睛裡表示著憤怒與決心。
「一切都非常簡單,你只要把供飲食的管子的龍頭關上,我就死了。請你相信,剛
才當克爾恩重把龍頭擰開,又使我活了過來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很失望。我死了,克爾
恩就放你回家了。」
「要採取這樣的辦法,我是永遠不要回家的!」洛蘭高聲叫道。
「我真希望有西塞羅1的全部口才來說服你這樣做。」
1羅馬政治家,雄辯家。——譯者
洛蘭不同意地搖了搖頭。
「就是西塞羅也說不服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結果一個人的生命……」
「得啦,難道我也能算是一個人?」頭顱苦笑著問。
「別忘了你自己還說過笛卡爾的那句話:『我思,故我在。』」洛蘭回答說。
「讓我們假定是這樣的吧,可是那我就要這麼辦了。我不再指導克爾恩,無論他用
什麼酷刑也不能再迫使我幫助他了。那時他自己就會殺死我的。」
「不,不,我求求你。」洛蘭走到頭顱跟前。「請你聽我說。起先我想到復仇,現
在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假若克爾恩能夠給勃麗克的頭安上一個身體,而且手術也很圓
滿,那麼你也有希望恢復生命了……克爾恩若不行,別的醫生能行。」
「遺憾得很,這個希望是極小極小的,」陶威爾回答說,「連克爾恩做這個實驗都
是勉強成功的。他是一個心腸狠毒、無惡不作的人,他像一千個赫洛斯特拉特2那樣好
虛名。可是他是一個天才的外科醫生,在我所用過的助手中,本領最強的也許可以說是
他了。如果到今天一直受著我的指導的他都不能做,那麼別人就更別提了。可是我懷疑,
就是他也不見得能做成這個從來沒有過的手術。」
2古希臘人,他為了出名,縱火焚燒神廟。——譯者
「不過那兩隻狗……」
「狗就不同了,在做換頭手術之前,兩隻活的、健康的狗都躺在同一張桌子上。所
有一切手術都做得非常快。就是這樣,克爾恩顯然也只弄活了一隻狗,不然他一定會把
兩隻狗都領到我面前來誇耀的。可是人的屍身,卻只能在死去幾小時之後才送到這兒,
那時腐敗過程也許已經開始。至於這個手術本身的複雜性,你作為一個醫學院的畢業生,
一定能夠瞭解的。這跟縫接一隻斷了一半的手指不同,必須把頭和身體連起來,仔細地
縫合所有的動脈和靜脈血管,最重要的是縫合神經和脊髓,不然就會成為殘廢的人;這
以後還要恢復血液循環……不,這是一個無比艱巨的、現代外科醫生不能勝任的工作。」
「難道連你自己都不會做這樣的手術嗎?」
「我本來把什麼都考慮好了,已經用狗做過實驗,我認為這個手術我是能成功的,
若不是……」
門出其不意地打開了,克爾恩站在門口。
「陰謀者的商談嗎?我不來妨礙你們。」說完他「砰」地一下把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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