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的論據並沒有說服勃麗克,別瞧她過的是昏天黑地的生活,她可是一個真正的
天主教徒。由於過著相當放蕩的生活,她不但沒有工夫去想死後的生命,連上禮拜堂去
的工夫都沒有。但是在幼年就已養成的宗教信仰,卻牢牢地保持在她的心靈裡。現在,
最適合這種宗教的種子發芽的時刻似乎到了。她目前的生活雖然是可怕的,然而死亡—
—第二次死亡的可能性——更使她害怕。夜裡,關於死後的生命的惡夢折磨著她。
她彷彿看見地獄的火焰的火舌,她看見她的罪孽深重的身體,已經在一隻巨大的煎
鍋裡受到煎熬。
勃麗克嚇得醒過來,牙齒直打戰,呼吸也困難起來了。是的,她明顯地感到了窒息。
她的受了刺激的腦子需要加強氧氣的氣流,可是她已喪失了心臟——那個活的發動機,
那個非常合乎理想地調節著全身器官所需要的血量的供應的發動機。她想叫喚,想叫醒
在他們房裡值班的約翰。但是,他們不時的呼喚已把約翰煩夠了,他為了要安安靜靜地
睡幾小時,有時候他違反了克爾恩教授的要求,把頭顱的空氣龍頭關上。勃麗克像從水
裡撈了出來的魚那樣,張開了嘴想叫喊,可是她的喊叫並不比一尾魚的垂死的嚥氣聲響
多少……幻黨的鬼影仍在房間裡徘徊,地獄的火焰照亮了她的臉。它們漸漸向她走近,
伸著可怕的利爪。勃麗克閉上眼睛,然而這也無濟於事,她仍看見這些鬼怪,而且非常
奇怪,她好像覺得她的心由於害怕而停住了,變冷了。
「上帝啊,上帝,難道你就不饒恕你的奴隸了嗎,你萬能的主,」她的嘴唇發不出
聲音地翕動著,「你的恩典是無邊的,我的罪孽深重,可是這難道是我的過錯嗎?你是
知道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呀,我不記得我自己的母親,沒有人教我學好……我挨過餓,
多少次我請求你來幫助我。別生氣,上帝,我不是怪你,」她膽怯地繼續著她的默禱,
「我是想說,我的過錯沒有那麼大。也許,你會大發慈悲,把我送到煉獄裡去……可是
千萬別送到地獄裡去!我會嚇死的……我多傻呀,在那兒人是不會死的!」於是她又開
始作她的天真的祈禱。
托馬也睡得很不好,可是煎逼著他的不是地獄的惡夢,啃食著他的心靈的是人世間
的愁苦。他離開他的家鄉,丟下了他所喜愛的一切,帶著一袋甜餅和一個理想,動身上
路,那還只不過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他打算在城裡積幾個錢回家買一塊地,那時他就可
以跟那美麗健壯的姑娘瑪麗結婚了……啊,那時她的父親就不會反對他們的婚姻了。
現在什麼都完了……在這意料不到的監獄的白牆上,他看見了農場,看見了那個跟
瑪麗那麼像的快樂而健康的女人在擠牛奶。而代替他托馬的,卻是另一個不知哪兒來的
男人,他牽著一匹用尾巴有節奏地撣著蒼蠅的馬,從忙亂地照護著小雞的母雞身邊走過,
穿過院子。他托馬卻被人軋死了,完蛋了,而他的腦袋卻像一個稻草人那樣豎在木樁上。
他的有力的手、健康的身體哪兒去了?在絕望中,托馬咬著牙。後來他低聲哭泣起來,
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玻璃板上。
「這是什麼?」洛蘭在早上整理房間的時候詫異地問道,「這水是哪兒來的。」
雖然約翰早已把空氣龍頭打開了,托馬並不回答。他憂鬱地、充滿敵意地看了洛蘭
一眼,等她向勃麗克的頭那邊走去時,他小聲在她背後嘶啞地說:
「兇手!」他已經忘了那個把他軋死的汽車司機,他把他全部憤怒轉到他周圍的人
的身上。
「你說什麼,托馬?」格蘭回過身來,把頭轉向他問。可是托馬的嘴唇又緊緊地閉
起來,眼睛裡含著露骨的憤恨望著她。
洛蘭覺得很奇怪,她想好好地問問約翰,這種壞情緒是怎麼來的,可是勃麗克已吸
引了她的注意。
「勞駕請你給我右邊鼻子這裡撓一撓。什麼事都要人家幫忙,真是可怕……上面有
沒有小膿包?那麼怎麼這麼癢?請你給我一面鏡子。」
洛蘭把鏡子拿到勃麗克的頭的面前。
「朝右面轉一點兒,我看不到,再轉過去一點兒……行了。是有一個紅塊,用冷霜
按摩按摩也許有用吧?」
洛蘭耐心地用冷霜給她按摩了一陣。
「行了,現在請給我拍點兒粉,謝謝你……洛蘭,我想問你一件事……」
「請說吧。」
「請你告訴我,假使……一個罪孽深重的人在神父那兒懺悔過了之後,又重新犯了
罪,這樣的人可以得到寬恕而進天堂嗎?」
「當然可以。」洛蘭認真地回答。
「我非常害怕地獄的痛苦……」勃麗克老實承認說,「我求你給我請一個神父來……
我要像一個基督徒那樣死去……」
接著勃麗克的頭就像一個垂死的聖徒那樣把眼睛向上翻去,隨後她把眼睛放下來叫
道:
「你衣服的式樣多別緻啊!這是最新的樣子嗎?你好些日子沒有拿時裝雜誌給我看
了。」
勃麗克的思想又回到了人世間的興趣上來了。
「短裙子……穿短裙子,美麗的腿是可以大出風頭的。我的腿呀!我不幸的腿呀!
你看見過我的腿吧?啊,當我跳舞的時候,男人們看見我那兩條腿就愛瘋了!」
克爾恩教授走進了房裡來。
「事情都好嗎?」他快樂地問道。
「聽我說,克爾恩教授,」勃麗克對他說,「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得給我安
一個不論是誰的身體……這樁事我曾經請求過你一次,現在我再請求一次,我求求你。
我相信,只要你願意,你一定能夠做到的……」
「真的,為什麼又不能做到呢?」克爾恩心裡想。使人體上切下來的頭顱復活的榮
譽,他雖然全部攫為己有,可是他心裡明白,這成功的實驗整個兒是陶威爾教授的功勞。
可是,為什麼不能比陶威爾更進一步呢?把兩個死人合成一個活人——這才偉大呢?實
驗成功時的全部榮譽,就名副其實地是他克爾恩一個人的了。可是,話又說回來,陶威
爾的頭顱的某些意見還是可以利用的。不錯,一定要好好兒地考慮考慮這件事。
「你很想再跳舞嗎?」克爾恩微微一笑,噴了一口雪茄煙到勃麗克的頭顱的臉上。
「你問我想不想?我將要日日夜夜地跳舞。我要像風車那樣揮舞我的胳膊,我要像
蝴蝶那樣飛來飛去……給我一個身體,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的身體!」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女人的身體呢?」克爾恩玩笑地說,「要是你願意,我可以給
你一個男人的身體。」
勃麗克驚奇而恐怖地對他看了一眼。
「男人的身體?女人腦袋安在男人身體上!不,不,這簡直太不像樣了!就是要給
這樣的人想一件衣服樣子都很困難……」
「不過,要知道那時你已不再是女人,你已變成了男人,你會長出唇須,長出鬍子
來,嗓子也會改變。難道你不願意變成男人嗎?很多女人埋怨她們怎麼生來不是男人。」
「這一定是那種從來不受男人們注意的女人,這種女人變成男人當然是有好處的。
可是我……我不需要這樣。」接著勃麗克揚了揚她的美麗的眉毛。
「好,就照你的意思辦,你仍舊做女人吧。我盡力給你找一個合適的身體。」
「啊,克爾恩教授,那麼我真感恩不盡了。今天就安,行不行?想想看,當我又回
到『沙-奴阿爾』夜酒店去時會產生什麼印象啊。」
「這麼快是安不成的。」
勃麗克還不住聲地吱吱喳喳說話,可是克爾恩已經從她那兒走開,走到托馬那兒去
了。
「朋友,你怎樣?」
托馬沒有聽見教授和勃麗克的談話。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他悶悶不樂地望了克爾恩
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自從克爾恩教授答應給勃麗克安一個新的身體之後,她的情緒陡然改變了。地獄的
惡夢不再煎逼她,她不再想到死後的生命。她一心一意地想著,不日即將來臨的人世的
新生命。照照鏡子,她看見她的臉變瘦了,皮膚也變得蠟黃,她就著急起來。她盡給洛
蘭找麻煩,要她給她卷頭髮、做髮型、給她臉上擦冷霜。
「教授,我以後難道一直要這樣瘦,這樣黃嗎?」她著急地問克爾恩。
「你會變得比以前更漂亮。」他安慰她說。
「不行,胭脂、粉對我是沒有多大幫助的,那是自己騙自己。」教授走後她這樣說,
「洛蘭小姐,你得用冷水給我洗臉,按摩。我眼睛邊上,鼻子和嘴唇之間,又出現了新
的皺紋。我想,假如好好地按摩按摩,皺紋就會消失的。我的一個朋友……嘿,對了,
我怎麼就會忘了問你,你買到了給我做衣服的灰色料子了嗎?灰顏色很配我,還有時裝
雜誌拿來了沒有?好極了!可惜還不能量尺寸。我不知道,我將來的身體是多大。他最
好能弄到一個高身量、窄胯骨的身體……請你給我把雜誌翻開來吧。」
於是,她就沉入了婦女服裝美的神秘裡去了。
洛蘭沒有忘卻陶威爾教授的頭顱,她像以前那樣照料著頭顱,早上照常給他閱讀,
可是沒有多餘的時間談天。洛蘭還有不少事要和陶威爾談。她一天比一天感到疲倦,神
經一天比一天緊張。勃麗克的頭顱不讓她有一分鐘的安寧。有時候勃麗克喊叫起來,洛
蘭不得不中斷閱讀,跑到勃麗克那兒去,結果只是為了給她把一縷垂下來的頭髮弄弄好,
或是回答勃麗克一句問話:她到內衣店裡去過沒有?
「可是你還不知道你的身體的尺寸呀。」洛蘭按捺住心頭的憤怒說。她趕緊給勃麗
克頭上那縷頭髮理好,又趕到陶威爾的頭顱那兒去。
要實現那個大膽手術的念頭,吸引住了克爾恩的全部精神。
他更努力地工作著,準備做這複雜的手術。他長時間鎖上房門,和陶威爾教授的頭
顱談話。如果沒有陶威爾的指導,無論克爾恩多麼願意這個手術能夠實現,他也對付不
了的。陶威爾給他指出了一連串的困難,克爾恩所沒有想到的、並且會影響實驗結果的
一些困難。陶威爾勸他用動物預先做幾次實驗,他並且還指導了這些試驗。跟著——這
就是陶威爾的智慧的力量——他自己對這即將來臨的實驗也發生了極大的興趣。陶威爾
的頭甚至好像變清新了,他的思想異乎尋常的清楚。
對於陶威爾的各方面的幫助,克爾恩感覺到又是滿意,又是不滿意。工作愈向前推
進,克爾恩就愈相信沒有陶威爾他是應付不了這項工作的。唯一可以安慰他的自尊心的
是,這次新實驗的實現將要由他來動手。
「你真夠資格稱得上已故的陶威爾教授的繼承人。」有一次陶威爾的頭帶著不大看
得出的譏諷的笑容對他說,「唉,要是我能更活躍地參與這項工作,那多好啊!」
這既不是請求,也不是暗示。克爾恩不願意,也不敢給他安一個新的身體,這一點
陶威爾知道得太清楚了。
克爾恩皺著眉,假裝沒有聽見這聲感歎。
「總之,用動物做實驗已成功了,」他說,「我給兩隻狗做了手術。把它們的頭割
下來,把一隻狗的頭縫到另一隻狗的身體上。兩隻狗都恢復了健康,頸部縫合的地方都
長好了。」
「飲食呢?」頭顱問道。
「目前還是用人工輸送養料,只有含碘的消毒溶液是從嘴裡喂的,可是不久就要改
為普通飲食了。」
幾天之後,克爾恩宣佈說:
「狗吃得很正常,繃帶拿掉了,我想過一兩天它們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再等一星期吧,」頭顱建議道,「小狗常用頭做激烈的動作,縫合的地方可能會
脫開,別勉強。」頭顱本來還想說「你何必這樣急急地要享受你的榮譽呢」,可是他忍
住了,沒有說出口。「還有一點要注意:讓兩隻狗分開兩個地方住。住在一起,它們會
鬧起來而弄傷自己的。」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克爾恩教授帶著莊嚴的神氣,牽著一隻黑腦袋白身體的狗走進
了陶威爾的頭顱所在的那個房間,狗顯然覺得很好。它的眼睛很靈活,高興地搖著尾巴。
看見了陶威爾教授的頭,這隻狗突然豎起狗毛,用狂暴的聲音怒號、吠叫起來。顯然是
這不尋常的景象使它吃驚,使它害怕。
「請你領著狗在房間裡走走。」頭顱說。
克爾恩牽著狗在房間裡來回走了一遍,什麼也逃不過陶威爾的有經驗的、銳利的眼
睛。
「這是怎麼一回事?」陶威爾問道,「這隻狗的左後腿稍微有點跤,聲音也不大
對。」
克爾恩覺得很不好意思。
「狗在手術前就是跛的,」他說,「腿被打斷了。」
「憑眼睛看,變形是看不出來的;要摸,可惜我又不能摸。難道找不到一對完全健
康的狗嗎?」頭顱口氣裡帶著懷疑的意思問道,「我可敬的同事,我認為,你和我是完
全可以開誠佈公的。想來是在做復活手術時搞得太久了,並且把心臟和呼吸的『死亡休
止』拖得太久了,這,你應該可以從我做過的實驗裡知道,常常會導致神經系統的機能
失調的。不過,你放心,這種現象會消失的。但是,你還是要小心,別讓你的勃麗克兩
條腿都跛了才好。」
克爾恩氣瘋了,可是竭力不表示出來。他從這個頭顱上認出了以前的陶威爾教授的
個性——坦率,要求嚴格,富於自信。
「真叫人生氣!」克爾恩心裡想,「這只像穿了孔的輪胎一樣絲絲叫著的腦袋,還
繼續教訓我,譏笑我的錯誤。我呢,不得不像一個小學生那樣聽他的教訓……,只要龍
頭一轉,靈魂就從那個爛南瓜裡溜走了……」可是克爾恩非但沒有這樣做,反而一點也
沒有洩露自己的情緒,他注意地又聽了一些意見。
「謝謝你的指教。」克爾恩說,接著點了點頭,就走出去了。
出了房門,他又變得快樂了。
「不,」克爾恩教授自己安慰自己,「手術做得非常好,要使陶威爾滿意可不那麼
容易。跛腿和古怪的聲音跟我所完成的工作比較起來,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走過放勃麗克的頭的那個房間,他停下來,用手指著狗說:
「勃麗克小姐,你的希望不久就要實現了。你看見這隻狗嗎?它本來也跟你一樣,
只有腦袋,沒有身子,現在你看,它活著,跑來跑去,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我不是狗。」勃麗克的頭委屈地說。
「可這是必不可少的試驗呀,要是狗安上了新的身體能夠活,那麼你也能夠。」
「我不懂,這跟狗有什麼關係,」勃麗克固執地說,「我跟狗沒有一點關係,你還
是告訴我,我什麼時候能夠復活。你不趕快把我弄活,反而忙著去弄什麼狗。」
克爾恩無可奈何地揮了一揮手,繼續開心地笑著說:
「現在快了,只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屍體……我是說,身體就成了,你就要成為一個
所謂不殘不缺的人了。」
帶走了狗,克爾恩手裡拿了一帶尺子又回來了,他仔細地量了勃麗克的脖子的尺寸。
「36厘米。」他說。
「天啊,我難道瘦成這樣?」勃麗克的頭驚叫道,「我原來是38厘米。我的鞋子的
尺寸是……」
可是克爾恩不去理它,很快地走到自己的工作室裡去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在工作室
裡他的寫字桌旁坐好,就有人敲門。
「請進。」
門開了,洛蘭走了進來,她竭力要保持鎮定,可是她臉上的表情是激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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