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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江上


  黃鶴樓筆會於四月二十八日至五月十日舉行。其中有九天在長江上度過。我們 乘坐「揚子江號」旅遊輪從武漢溯江而上,到達重慶後又返回。這裡是我在這次航 行中的日記。參加這次筆會的,有公木、阮章競、鄒荻帆、李普、嚴辰、蕭乾、蘇 金傘、宗璞、羅工柳、楊筠、荒蕪、秦兆陽、黃鋼、黃裳、端木蕻良、綠原這樣一 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老詩人、老作家、老畫家。此外,還有本省的徐遲、駱文、碧野、 胡國瑞、黃鐵、李蕤、李冰、莎蕻、管用和等(有幾位同志因事沒有上船)。除宗 璞、管用和外,這些同志都是六十歲以上的高齡了。年齡最長的蘇金傘已經八十, 其中好幾位還抱病在身。而他們一直都滿懷激情,興致勃勃。在我的這幾則日記中, 簡略地記述了旅途中的一些見聞,有時也不免談到同行諸位中的若干情況,或者也 可以算是這次盛會的一點側記吧。

  四月三十日

  上午九時,登上「揚子江號」旅遊船。按發給的編號,各人找到了自己的艙位。 兩人一間,我和綠原同居一室。「揚子江號」前年八月才下水,往返於武漢和重慶, 是走川江的最大的一艘旅遊船,設備和各方面的條件都遠比一般的客輪要好。有寬 闊的餐廳、舞廳,有兩個觀景台,有理髮室、小賣部。我們的住房面積有十五平方 米,兩個床位,一個小的浴室。靠江的那一面是大玻璃窗,躺臥在床上可以看到岸 上的景色。可以說是一座水上賓館。蕭乾說,他在萊茵河上都沒有坐過這樣豪華的 輪船。

  十時半,船啟航了。我們一行大都憑依在船欄上,我感到大家都有一些激動和 興奮。這不僅是每次航行前都難免的心情,而且,也因為有的同志,如秦兆陽、黃 裳、宗璞等是第一次走這條水路,將穿過三峽,那是他們早就嚮往的。有的同志, 如荻帆、綠原,雖在這條江上旅行過,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的少年已經 白了頭,而且經歷了多少人世滄桑。今昔對比,當然不免有一些感慨。綠原看著輪 船激起的翻滾的浪花說,一九三八年,他是睡在一艘擁擠的輪船後甲板上逃難到重 慶去的。那時候,他看到的也就是這樣的浪花,這樣滔滔的大江。同行中其他在這 條江上旅行過的人,也都帶著各自的回憶吧。

  我們望著高高矗立在龜山前白色的晴川飯店(我們這兩天就住在那裡),望著 對岸蛇山上新建的金碧輝煌的黃鶴樓(我們昨天曾到那裡參觀)。荻帆前天寫了一 首詩,將這隔江對峙的兩座高樓比之為武漢的兩翼。是的,重建的黃鶴樓訴說著武 漢悠久的歷史,而雄偉的晴川飯店預示著武漢的未來。我們乘坐豪華的「揚子江號」 從長江上最早建起的大橋下駛過,那時,一列火車正轟響著穿越大橋。

  午休後,我們紛紛走上觀景台,那是在船後第四層樓的後甲板上,搭著塑料板 棚以便旅客觀看兩岸風景。船過赤壁時,端木與阮章競坐在軟靠椅上大談三國,其 中頗有精闢之論。後來光明日報社的老編輯黎丁笑著對端木說:「你路過赤壁,可 能有點垂頭喪氣吧?」因為那是「周郎於此破曹公」的地方,而端木蕻良本姓曹。

  在另一處,長江日報社文藝組的張英,在對嚴辰、鄒荻帆進行採訪,向他們了 解一九三八年武漢的情況。荻帆當時還是省師的學生,嚴辰則是「八·一三」後, 從江蘇來到武漢的。他們暢談了當年武漢熱情澎湃的抗戰景象。後來我瞭解到,此 行中不少人當年也都到過武漢,如端木、阮章競、羅工柳、蕭乾等。端木在這裡參 與了胡風主編的《七月》雜誌的創辦工作,阮章競曾在這裡參與了冼星海領導的歌 詠運動,他和冼星海是同鄉,凍曾勸他從事音樂工作,後來他卻成為詩人了。羅工 柳是從武漢到延安的。他們都以激動的心情回顧那難忘的一九三八年。

  在觀景台上,我們發現了上海作協的幾位作家:胡萬春、唐鐵海、歐陽文彬、 陳繼光、樊天勝等。這真是意外的相逢。他們是到大寧河(小三峽)去參觀的。

  晚七時,船上舉行歡迎宴會,中外旅客一起,共九桌。由黃船長致歡迎詞。他 是四川人,看來不到五十歲,身體很健壯,而他在川江上已走了四十年,真是一個 老水手了。擔任翻譯的同志是一個青年,知識面較廣,在翻譯時常常插幾句很有風 趣的話,在酒會上還唱了兩支英文歌,英美旅客也一道伴著唱。後來聽說他是原湖 北省委宣傳部長曾淳之子。我這才感到他和一年前去世的他的父親的確很相像,走 過去和他談了幾句話。宴會在熱烈的氣氛中結束。晚上,蕭乾到我們房裡來小坐。 他熱情地談到了我所熟悉的一個年輕朋友對他所翻譯的易卜生劇本《培爾·金特》 所寫的評論,並要我把他的兩點意見轉告給評論的作者。

  爾後,荻帆過來談天。他和綠原是我青少年時期的朋友。四十多年前,在重慶, 在嘉陵江邊,我們共同度過了許多日夜,共同創辦詩刊《詩墾地》,留下了許多珍 貴的回憶。解放以來,我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每一次都很匆忙,而且難得是三個 人在一起。這一次我們終於將相聚半個月了。

  五月一日

  今天是「五一」勞動節。

  昨夜睡得很晚。晨五時許醒來,後又假寐了一會。六時半起床,我發覺我是起 得最晚的人。在四樓觀景台上,我們一行中,有幾位同志在甲板上慢跑步,其中有 李普。他六十七歲了,身體略顯瘦弱。我曾問他的健康狀況,他笑著說,除婦科病 外,什麼病都有。但他精神抖擻,每天都在堅持鍛煉。十時半,船到沙市。十一時 我們上岸遊覽。

  下午二時,到荊州參觀博物館,後又去看了新修葺的古城門,接著去參觀座落 在江邊的萬壽塔。我們一行將小賣部的白折扇購買一空。原因是,可以讓同行的作 家、畫家、詩人在扇上簽名留念。一路負責我們保健的彭醫生說,那將是一件很珍 貴的紀念品。五時許回船。

  晚上,秦兆陽同志將寫的《黃鶴樓記》給我們看。他是湖北黃岡人,一九三八 年在湖北鄉師畢業,後去延安。幾十年來未回故鄉,鄉音依然未改。他將近古稀之 年,身體不太好,仍堅持工作,是《當代》雜誌的主編,還在一直勤奮地寫作。這 次是由於黃鶴樓這樣的盛會,也因為思鄉情切,帶病來漢。他的《黃鶴樓記》是在 北京就寫了初稿的,到漢口後又一再修改,並廣泛徵求意見。

  五月二日

  夜半,船過葛洲壩。我們預定是返漢途中到此參觀的,但同行中沒有到過此地 的人,都懷著急不可待的心情,披衣起床,要看一看這一偉大的工程。端木後來以 《夜過葛洲壩紀實》為題,以詩記其事。這裡節錄前面的一段:「夜過葛洲壩,情 切已非常。工柳欲作畫,詩人喜欲狂。丹木(詩人公木的女公子)未入睡,公木看 表忙。耀群(端木的夫人)三起望,才知夜未央。忽聞鈴聲響,游侶紛起床。老人 尋杖履,外賓加衣裳。援朝(阮章競的女公子)迎風立,宗璞轉詩腸。黎丁舉相機, 欲將全景囊。張英憶浪花,兆陽憑舷望。滔滔長江水,東去何泱泱。險灘雖已減, 水勢猶鋒芒。遠處燈如豆,眼前忽輝煌……」

  我五時半起床。窗外陰朦。昨天天氣燥熱,今天變了。我上觀景台去,人已很 多。船已進入三峽,現正過巫山,大寧河口。今天的旅行將是此行的精華所在。

  匆匆進完早餐後,大家又回到觀景台上。一會。飄起了細雨,後來愈落愈大了, 但沒有一個人回到艙裡去。因為峽中風光實在太美,而且即將過神女峰。

  大家在雨中各自照相,都想在此留下一個紀念。

  我已是三過神女峰了。所以自命為神女的老相識,一次又一次指指點點地說, 前面就是神女峰,但一次又一次都不是。大家懷著期待的心情抬頭張望,老人們都 顯得年輕、活躍了。兆陽同志當即念了兩句詩:「白髮蒼蒼尚多情,為觀神女雨中 淋。」終於望到了神女,她在雨霧中安詳地站在高山之上,已經多少多少年了。人 們都發出了歡呼。兆陽同志又念了兩句詩:「欲看神女山太高,只好遙遙把手招。」

  下午二時半,船靠奉節。原來安排的日程是要到白帝城參觀的。秦兆陽、公木、 蕭乾、李普、阮章競等年老而身體又不太好,而他們都決定去,雖然雨還在飄,而 且要攀登九百多級台階。連動過大手術,這幾年來第一次出來遠遊的蘇金傘也躍躍 欲試。後來,我們考慮到,雨天讓這些老人爬這樣高的山,不太合適,而且返回途 中還有到白帝城參觀的機會,所以,這次決定不去了。既然大家都不去,蘇金傘這 才安心下來。五月三日

  今日天氣放晴,船還在峽中行。不少人坐在觀景台上。還有一些同志關著房門 在埋頭寫作。而湖北、武漢兩家電視台的記者在忙於拍攝作家們各種活動的鏡頭。

  荻帆來到我們房中,念了他剛剛寫就的《黃鶴樓》。去年十一月下旬,他突然 得了心肌梗塞,消息傳出,友人們都很震驚,也很憂慮。今年元旦,上十個在北京 參加中國作協第四次代表大會的老朋友,到他家去看他,他還很虛弱,說話的聲音 低啞。他說:「我們照幾張相留個紀念吧。」我聽了感到淒然。這次黃鶴樓筆會邀 請了他,我以為他不可能來的,但他居然來了,而且毫無病容,依然精神抖擻。他 還保留了老習慣,一本厚厚的本子總是拿在手中,有所見聞或偶有所感,就立即記 了下來,每天晨四時即起床寫作。他來漢後,已寫了兩首新詩了。這首《黃鶴樓》 是在上船後寫的舊體詩,他一向不慣此道,所以採取了「自度曲」的形式,那是寫 得很有真情實感的。

  下午二時,船泊位於四川忠縣的石寶寨。我在川江上走過好幾次,但只遠遠地 看到過石寶寨。只有這次坐旅遊船,才有機會得以去遊覽。我們一行和外籍旅客一 道,坐一小汽輪上岸。離岸不遠,一座巨大石山矗立,形如玉印,所以被稱為「玉 印山」。順著一條在林蔭下的石階上去,看見了一座古樸的石牌坊,上書「必自卑」。 這是鼓勵那些到此已感到勞累,望著前面還有高高的山坡,想就此止步的遊客的。 我們,其中大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高笑著從牌坊下穿過。回頭看看,牌坊的後 面還刻著四個字:「忽焉在後」。妙!

  石寶寨未必為很多人所知,但不少建築學家稱它為世界少見的奇特建築。那是 十二層崇樓飛閣,最上面的三層支撐在山頂的石台上,名為「魁星閣」。整個建築 依山就勢,石木相含,設計巧妙靈活,豐富多采,的確是很值得一看的。蘇金傘、 蕭乾、端木蕻良都上了最高層,雖然已汗流浹背,卻都興致昂然,笑容滿面。

  夜八時半,舉行聯歡會,船上的服務員表演了獨唱和舞蹈。一位美國老人異常 活躍,很有風趣。他變了兩套魔術,後又和他的老伴合演了滑稽啞劇「照鏡子」。 外賓們還表演了小合唱。我們一行,宗璞和端木夫人鐘耀群朗誦了詩。蕭乾於四十 一年前曾在歐洲美軍第七軍中採訪,在船上他遇到了一個當年在該軍服役的美國人, 他倆合唱了一支當年軍中流行的歌曲。我們筆會的幾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合唱了「解 放軍進行曲」,歌詞的作者公木也站在他們一起高歌。而我緊接在那位美國人變魔 術以後,也表演了一套戲法,那是我的保留節目:一個指頭變兩個指頭。

  羅工柳沿途畫速寫,並忙於寫字贈送求書的諸友人。他是著名的油畫家,書法 也有功底。承他大筆一揮,送我「神遊」二字,筆力蒼勁、氣勢雄奇。

  五月四日

  晨,船過酆都。《光明日報》老記者黎丁和我談及在抗日戰爭時期,作家駱賓 基和豐村在此教書,被反動派逮捕和我們黨及文藝界營救他們的情況。那是當年震 動了文藝界的一件大事,已過去了四十多年,卻恍如昨日。黎丁在為一個年輕人題 紀念冊時,就寫了此事,並說:「從敵人對筆桿的恐懼,益見筆的份量和力量。」

  上午九時許,抵達重慶。大家都很興奮,我們不少人抗戰期間都曾在此工作和 學習過,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離開後首次重來的黃裳、荒蕪、宗璞等倚在船舷 上,望著雄偉的朝天門和兩岸高大的建築群,高跨在嘉陵江上的纜車,都驚歎重慶 的變化之大。

  重慶市文聯王覺等負責同志來接。首先驅車到革命聖地曾家巖五十號,即當年 的「周公館」參觀。黃裳告訴我,他曾以記者的身份在這裡採訪過周總理。

  午餐後,兵分兩路。一路去參觀渣滓洞、紅巖村;一路去南溫泉。前一路我曾 兩次去過,所以選擇了後一路。同行者有蘇金傘、蕭乾、黃裳、荻帆、綠原、黎丁、 張常海等。抗戰時期,為某種風聲所迫,我曾在南溫泉一友人家隱居過一段時期。 故地重遊,山水依舊,而遠比過去繁華。今天是青年節,遊人很多,不像當年那樣 幽靜了。

  四時,我們一上車,就落起了大雨。在雨中趕到抗建堂。因為《紅巖》雜誌正 在這裡舉辦「五月詩會」,我們只趕到了尾聲。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使我們能與 許多年輕的詩人見面,見到了老詩人方敬、楊山、鄒絳、樑上泉,以及李綱、王群 生、張繼樓、楊益言、黃濟人諸位。

  會餐畢,雨已住了。有的同志直接回船,我和荻帆、宗璞等由幾個同行的青年 陪同,去乘坐從重慶到江北的纜車。從地面向上看去,那似乎是很驚險的,但站立 其中卻是異常平穩。重慶、江北、南岸繁密的燈火,長江、嘉陵江夜色中的風光, 盡收眼底。

  九時,回到朝天門碼頭,發覺先我們而返的同志們都散坐在人行道邊上。原來, 我們乘坐的船開到江北的一個碼頭去了。大家只好耐心坐在地上等待,一直等到十 一時,船才開來。回到房中,荻帆來聊天。我們談詩,談過去,更多的是談將來。 只要我們活著,將來就會永遠是我們的話題。五月五日

  早晨,船在陰雨中離開重慶。

  幾天來,筆會參加者除在風景點參觀和埋頭寫作外,也常常在一起交談。這樣 彼此可以增進瞭解,加深友誼和交流意見。而在較熟的人之間,偶爾也戲贈幾首打 油詩。這裡我想摘錄幾首。宗璞贈荒蕪:「衣衫反結衣袖舒,低壁蕭條詩滿腹。灑 酒何人無拘束,長江水上李荒蕪。」荻帆也有一詩戲贈荒蕪:「一步一詩長江游, 三百詩篇囊中收。吟得髮絲無幾許,若入空門不剃頭。」荒蕪當然不甘示弱,分別 有詩回答,答宗璞的是:「多才博學馮宗璞,一首新詩十里長。卻與趙公爭上下, 三鹿硬說是三羊。」並有附註:「趙公系指『指鹿為馬』的趙高。四月二十九日下 午,宗璞、黃裳我們三人逛漢陽公園,園中有石雕三鹿,宗璞近視,硬說是三羊」。 答荻帆的是:「苦吟發展敢辭勞?倒是終南徑一條。面壁達摩磨厚臉,近來穿上紫 羅袍。」這樣的打油詩(荒蕪說連打油都不是,只是打水詩)當然是不供發表的, 隨手寫來,讀後一笑也就扔掉了,但我覺得從中也可以看出作家們的幽默感和風趣 的。

  荒蕪給我看了他剛寫的《和金傘七十自嘲詩》。金傘的《七十自嘲》是在十年 浩劫後期寫的,當然不免有悲憤之語。原詩是:「學詩無成已七十,撫摩雙鬢欲何 之?俯首新貴覺氣短,坐待焚屍嫌日遲。出門常恐遇冷眼,合窗唯有讀古書。但願 東風終會來,株老猶能開數枝。」三年前,金傘重病在北京住院。後來奇跡般的逐 漸康復了,而且還不斷有新作問世,這回是他病後第一次遠遊。荒蕪的和詩是: 「東風習習已吹來,老樹寒梅冒雪開。要為蒼生說疾苦,大江東去不西回。」金傘 今年已八十歲,我對他說,應該再好好寫一首自壽詩。

  下午三時半,船泊石寶寨。我們上次已去參觀過,這次當然就不去了。於是到 石寶寨對岸的西沱鎮去看了看。這鎮屬於石柱縣,居民大多是土家族,鎮上只有一 條街,沿坡而上,有幾里路長。街最寬處只有五、六尺,最窄的地方打一把傘可以 接兩邊屋簷流下的雨水。這是一個別有風情的古樸的小鎮。

  晚七時,船上照例又舉行歡迎宴會。外賓中,一位美國婦人用純熟的北京話祝 酒,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和興趣。後來翻譯介紹,她是在抗日戰爭中曾任駐華美軍總 司令和中印緬戰區最高司令官的史迪威將軍的女兒,名叫南希·史文思。當年史迪 威將軍因不滿於蔣介石政權的腐敗,主張把美國對華援助物資平均分給國共雙方, 終於和蔣介石決裂。他的正直和卓識遠見受到中國人民的尊敬。三年前,有一個青 年將他寫的有六十萬字的史迪威傳記的原稿給我看,想與我合作寫一個電影劇本。 因為種種原因,劇本未寫成,但讀了那傳記後,使我對史迪威有了更全面的認識和 更深的欽佩。沒有想到在船上會遇到他的女兒。

  十時,船靠萬縣。我和荻帆、嚴辰、荒蕪、蕭乾、公木等一道上岸去看了看。 雨後頗有寒意,蕭乾穿上了五件毛衣,外加風衣,上那高高的石坡時,他一直衝在 前面。萬縣沿江的街邊有夜市,主要是竹蓆、竹椅、竹沙發和各種小吃。我們各買 了一兩件小工藝品就回船了。

  五月六日

  九時許,船抵奉節。上次過此時,因天雨,大家沒有去參觀白帝城,想留待返 航時再去。可今天又是陰雨天氣,大家決定冒雨也要遊覽這有名的古跡。我已去參 觀過兩次,而且十號將在武漢舉行這次筆會的詩文朗誦會,我必須寫一點什麼,所 以就留在船上,趕寫一篇短文。同時留下的還有好幾個人,蘇金傘想去被我們勸阻 了。他頗有感慨地寫了幾句話:「遠望白帝城,飄杏在雲天。踟躊未敢上,勇壯愧 蕭乾。」

  短文寫成草稿,不太滿意。黃鶴樓的重建,不僅是恢復一個世界聞名的古跡, 而且還包含著歷史的啟示,時代的象徵,應該是大可抒發情懷,讓想像縱橫翱翔的。 但如何寫得精煉,情文並茂,卻並不容易。

  我抽空為筆會的一些年輕的工作人員送來的紀念冊各寫了幾句話。同時也翻看 了別的作家、詩人們的題詞,其中有的頗有意思。比如,端木的:「相逢畢竟曾相 識,兩代情殷信有之。黃鶴歸來不算晚,武昌魚美花開時。」另外,還有誰的一首 (我忘了錄作者名字):「縱目雲天外,望洋好放船。起錨渾沌港,系綻自由灣。 詩老唯余辣,酒酣最忌甜。文章拙手著,道義鐵肩擔。」還有公木的:「甘做劍鞘, 自己寧可經歷風霜,而保護劍的鋒利,這樣的人是我們的好同志。」綠原為一個愛 好文學的青年摘引了歌德的幾句話,也引起了我的深思:「題材擺在人人面前,主 題只有少數人知道,而表現手法永遠是個秘密。」

  下午,與李普談天,他談到了在「文革」期間一家人的遭遇,那也是夠悲慘的。 我想,他的健康狀況不太好,恐怕與他在「文革」期間所受的折磨有關。在抗戰期 間,重慶《新華日報》刊載了他報道解放區情況的一組文章,很受讀者的重視。我 認識他是解放初期在武漢,他的夫人沈蓉是我高中時的同學,而且我和她同在一個 地下黨支部。他讓我看了沈蓉最近寫的一篇散文《小黑的故事》,那是紀念在「文 革」時期陪伴他們,爾後被人殺害的一條可愛的小狗,寫得很感人。

  午後三時許,游白帝城的人回來了,雖然冒著微雨,他們的興致都很好,說在 雨中遊覽,另有一番情趣。他們還談到所乘坐的小火輪為另一條船所撞的事,當時 正在波濤洶湧的風箱峽,幸好沒有一個人受傷。冒了這一點風險,更為他們的遊覽 增添了色彩。

  後天,船上將又要舉行聯歡會。宗璞組織蕭乾、荻帆、綠原、荒蕪和我來合唱 一支美國歌曲《老黑奴》和一支中國歌曲《洪湖水,浪打浪》。我們一起在蕭乾房 中練習了幾遍。五月七日

  晨六時,船從奉節開出。天已放晴,霞光四射,我們真是「朝辭白帝彩雲間」 了。不久,船在急浪中駛入雄冠天下的夔門,進入瞿塘峽。這是三峽中最短、最狹 而最有氣勢的一段。而且名勝古跡,比比皆是。中外遊客都來到觀景台上,一會指 點「孟良梯」,一會又指點「盔甲洞」。一會又來到了「風箱峽」。午後一時,船 通過西陵峽,葛洲壩已經在望了。左岸,由於修大壩在這裡炸山取石,青山露出了 一大片淡紅色參差不齊的坡壁。據船員告訴我們,完全可以到三星坪那邊去取石, 而不應該破壞峽中的風景。

  一時半,船進入葛洲壩的二號船閘。每個乘客都走出了艙門,先是擠在船頭看 船如何進閘。後又擁向船尾看那沉重的閘門如何關閉。大家(包括那些海外遊客) 都懷著興奮的心情,這裡那裡,到處都是照相機在晃動。在船上,望著閘中的江水 漸漸下落。後來,前閘門緩緩打開,我們通過葛洲壩了。二時抵宜昌,先乘車去 「三游洞」參觀。三年前我曾來過。這次重來,發覺增添了一些新築的亭台,特別 是張飛擂鼓的石像,很有氣勢。三游洞之得名,是因為唐代詩人白居易和他的弟弟 白行簡、與元稹到此同游過。宋代時,蘇洵、蘇軾和蘇轍父子三人又來同游過,稱 之為「後三游」。這次我們一行中詩人不少,宜昌文物局的同志要詩人們留下一點 墨跡作紀念。

  接著去葛洲壩參觀。由於時間匆促,只是在壩上走了一圈。在洩洪閘前,大家 留連了很久。那不斷翻滾的渾濁的巨浪,那在夕陽照映下千變萬化的高高濺起的浪 花,那雄壯的澎湃聲,真是驚心動魄,而又有著一種壯烈的美。綠原說,這不是水, 這是一片土地。這句話給了端木以啟發,他說他要以此寫一首新詩。

  在桃花嶺飯店進晚餐後回船。休息了一會,與史迪威將軍的女兒舉行了一個座 談會。她一頭金髮,穿著大紅的襯衫、黑褲、中國布鞋。瘦削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佩戴著一副紅色的閃亮的耳飾,上有兩個中國字「友好」。她已七十二歲,毫無老 態,談笑風生。我們告訴她,看上去她像只有五十多歲。她笑著說:「啊,你們太 讚美我了。」一口嫻熟的北京話。在談話中,她還經常夾幾句:「你說是嘛?」或 是,「啊,對羅!」因而顯得特別親切。她七歲時隨父親來中國,在北京住了三年。 一九二六年和一九三五年,她又來北京和天津各住過三年。她還記得當年在北京的 舊居:國子監附近的大方家胡同二十三號。她懷著深厚的愛談到史迪威,說到他是 一個多麼好的父親,是一個多麼有卓見的將軍,說到他對中國人民的友誼和對蔣介 石的鬥爭。她說:「如果當年羅斯福能聽我父親的話,就不會有朝鮮戰爭和後來的 越南戰爭……可惜他去世得太早了。」顯然,她自己對中國人民也是有著真摯的感 情的。她和宋慶齡、丁玲等都是朋友。解放後,她已六次來中國。這次她是帶一個 旅遊團來的,她是這個旅遊團的團長。對於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這樣的長途 踐涉,而且還要經管一些具體的事務,是很辛苦的。而她說:「我很高興中國人記 得我父親,我希望全世界都能知道他,我也很喜歡中國。在八十歲以前,我要每年 來中國一次,我想讓更多的美國人瞭解中國。」在談話進行中,我一直留意觀察她。 使我感動的,不僅是她對父親的愛,對中國人民的友情,而且,也是在這樣一個比 我大整整十歲的老婦人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對生活的激情和不知疲倦地一往直前的精 神。於是我知道了:我還年輕。

  五月八日

  明天早晨將返回武漢。大江上的旅遊就要結束,筆會也近於尾聲了。

  下午二時,舉行了一個座談會。老詩人、老作家、老畫家們每一個人都講了話, 都說這是一次難得的集會,一次難忘的旅行,都說這次黃鶴樓筆會是很有意義的。

  公木建議將黃鶴樓筆會作為永久性的組織,隔幾年召開一次,每次邀請不同的 作家、詩人、畫家來參加,而且要多邀請中青年。端木說,他這次來漢前,見到秦 牧,秦牧讓他為筆會帶來一句話:要多寫新詩。秦兆陽出口成章,一開始就念了幾 句詩:四十餘年風月,八千里路雲煙。歸來雙鬢皤然,今夕故鄉大變。他說:「今 勝今跡」更重要,詩人應該更多地歌唱祖國的今天,歌唱祖國的變化。——每一個 人的發言都充滿了感情。我注意到,當蘇金傘說:「這次筆會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 中」時,他的眼中閃著淚光……晚上,船上舉行聯歡會。美國、英國和日本外賓都 表演了節目。我們表演了小合唱:英文歌曲《老黑奴》和中國歌曲《洪湖水,浪打 浪》,蕭乾和宗璞又合唱了一支美國民歌。晚會結束前,端木代表我們,將一件小 小的紀念品送給了史迪威將軍的女兒。那是一張由他寫了幾句懷念史迪威的話,筆 會的每一個參加者簽名的宣紙。在會場熱烈的掌聲中,她接過了宣紙,用顫抖的聲 音說:「這是一件珍貴的禮物,謝謝,謝謝!」五月九日

  船在大霧中停了很久,到岸的時間延遲了。

  十時,在明麗的陽光中,我們又遠遠地看到了長江大橋,又看到了金碧輝煌的 黃鶴樓和雄偉的晴川飯店。離別了不過十天,卻好像已是過了很久。

  是的,這一次航行是值得紀念的。

  綠原對我說:「這次回去後,我要好好寫一組詩。」我相信他會寫出的,我相 信那將是美麗的詩。

  我相信筆會的每一個參加者都將奉獻出自己最好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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