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年來,我的涼台、窗前和書桌上,總是放著一些花木和盆景。原先只有幾
盆,後來,通過移栽、分枝和好心友人的贈送,發展到幾十盆了。每一天都要花一
點時間去照看、經營它們。這在我算是一種運動,也是一種休息。
我的興趣比較廣泛,並不是那樣特別嗜花,但對花還是有著感情。我喜愛它們
的美麗,它們各自的丰姿,它們所顯示的生機和象徵著青春的綠色。每當一盆花由
於我的經營不善而枯萎,而死亡時,心裡就滋生起惆悵和惋惜之情。在這裡面,還
有這樣一個原因——
在那「史無前例」的日子裡,有一段時期我是被關在「單人牛棚」(這四個字
聯在一起顯然有語病)裡。那是一間堆放雜物的板壁房。門是從外鎖著的。由一個
負責監管我的「小將」每天為我送飯來。說真的,每當接過他板著臉送來的半涼不
熱的飯時,我是有點愧疚不安的,因為這真是「有勞大駕」。他有一次冷笑著說:
「飯來伸手,我看你倒蠻享福咧!」不過,如果他忘了或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我
就只有餓一頓——而這種情況是常有的。這倒沒有什麼,只是整天被關著,又沒有
什麼書報可看,甚至被剝奪了和其他「牛鬼蛇神」一道學習《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
的權利,實在感到很寂寞。我對自己的命運倒沒有什麼特別擔憂,因為,反正早已
有一頂巨大的帽子在頭上了,再嚴重也不過就是如此吧。我只是感到寂寞。一天,
忽然放我出去勞動,這使我感到意外地驚喜。因為,平時只有被審問、被批鬥或陪
斗時,才准許我走出那間板壁房的。是挖防空洞。別的一些「牛鬼蛇神」已經先在
那裡了。看見我去,他們大概也感到有點意外,都不理我,只有幾個過去與我較熟
的,暗暗地做了做眼色,算是打個招呼。我知趣,就到一旁獨自挖土了。陽光很好,
舒展著酸痛的筋骨,活也不算重,這樣的勞動實在是一種享受。有一鋤下去,我發
覺一簇淡藍色的小朵的野花被挖了出來,就俯下身去看了看,隨手將它仍在一邊。
當時並沒有什麼存心——不,也許下意識裡我是想著什麼。因為,後來我就小心地
不讓挖出的土將它掩蓋住。當收工時,悄悄地將它放進我帶在身邊的茶杯裡,而且
還順便撮了半杯土,蒙在脫下的外衣裡面,帶回「牛棚」了。
當門被鎖上後,我就急忙地將花栽在一個漏底的漱口杯裡。花已經有些枯萎了。
我在暈黃的燈光下久久地看著它,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我想,我能將它救活的。
我一定要救活它!
第二天的黎明,一醒來,我就想到要做一件什麼事。但究竟是什麼事呢?……
呵,是的,花!我趕緊披衣起床到桌前看看,花還是蔫蔫的。漱口時,我又向它噴
了些水。
那兩天我無數次地看著它,希望看到它的復甦,它的變化,它的生長,我祈求
有什麼奇跡會突然發生……但它還是那樣蔫蔫的。我感到很失望,感到很痛苦,似
乎是面對著一個垂危的親人。而且,我感到有些負疚:是我傷害了它的。但是,幾
天以後,我看到,它漸漸恢復生氣了,花枝慢慢挺直了,小小的葉子伸展了開來,
一朵朵小花綻開了笑容。我感到了發自內心的喜悅,久久地凝視著它,淚水蒙住了
我的眼睛。呵,復活了,受摧殘的小花!又回來了,生命的綠色!
我覺得,那間破陋、雜亂的小板壁房有了生氣。這一簇小花撫慰了我的寂寞,
帶來了光輝、溫暖。我覺得,它是一首詩,一支歌。
雖然,那只是一簇小小的不知名的淡藍色的野花。後來有那麼一天——
監管我的「小將」因一點什麼事走進了我的小房。當他對我「訓話」時,突然
打住了。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果然,他是盯在桌上的那一
簇小花上。平時,我總是注意將花藏在雜物堆中的,這一天疏忽了。
「呵,」他笑了笑,「你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呀!」他迅速地伸過手去,當我
不顧一切地去阻攔時,他已將花扯了起來,扔在了地上,而且狠狠地踩了幾腳……
「你,你……」我簡直說不出話來了,不知是由於驚恐還是由於憤怒。
那以後的情況我就不想詳細敘述了。當那位「小將」留下了一串夾著咒罵的
「革命語言」,並帶著威脅地吼叫「你等著看」走出去以後,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
來。環顧四周,我感到那小板壁房是更荒涼了,我被更難以忍受的寂寞包圍著。當
時,我下了決心(我甚至是通過發誓來表示我的決心的),總有一天,我可以自由
地養花,我要養許多許多的花。
是的,現在我已養了許多的花。
但我還是深深地懷念那一簇不知名的淡藍色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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