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美一個湖!」
晚上,我和老朋友方雋在他住的招待所的房間裡談天。已經多年不見了,要談
的話很多。有時卻又默默相對。他在窗前站了一會,提出到外面走走。一走出招待
所的大門,就感到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穿過了草坪之間的小徑,又穿過了晃動著
濃密樹影的林蔭道,來到了東湖邊。閃爍著稀落星星的藍色夜空籠罩著近乎黝黑的
茫茫大湖。對岸,是朦朧的山巒和剪影似的高高低低的建築,其中嵌映著點點燈亮。
一片深深的寂靜,只聽得到輕微的湖水擊岸的啪啪聲和在那邊樹梢流動的風聲。他
自言自語似的說了這麼一句。
他和我是初中時的同學。建國以後,由於他所學的專業是地質勘探,到遙遠的
大西北去了。我們都疏於寫信,聯繫不多。他在1955年的反胡風的風暴中因與
我的關係而受到牽累。後來查明無事,卻又沒有逃過1957年反右運動那一關。
其後就完全不知道他的音訊了。我偶爾念及他時以為他已經……前幾年卻意外地輾
轉收到了他的一封來信,只簡單地談到他這幾十年中雖頗經劫難卻還活著,現在問
題都已解決。我很為他慶幸。寄了一封信去卻再沒有收到回復。一星期前卻突然接
到他的電話,說他已到武漢,是來參加一個專業性的會議的,住的招待所在東湖邊。
約定會議結束後讓我去看他,今天一大早我就趕來了。知道會議中已安排他們參觀
了黃鶴樓等武漢名勝。他雖住在湖邊卻還沒有好好逛過東湖。於是,我陪他在東湖
風景區轉了一大圈。這是秋天,武漢最好的季節。這天又是星期日。陽光下到處都
是興致勃勃的遊人、歡笑聲和歌聲。我們在人群中漫步,走過了梨園、行吟閣……
還坐著汽艇在湖上飛馳了一圈。到了先月亭。又去了磨山,參觀了植物園、盆景園、
果樹園。進了楚城,逛了楚街。攀爬上朱碑亭。又登上了楚天台,眺望東湖全景……
走了這麼多的路,又上山下山,我很疲累。看他也常氣喘吁吁,卻一直保持著很高
的遊興。「好美一個湖!」在漫遊中他好幾次輕輕吐出這一句話。這些年,他跑過
不少地方,到過昆明的洱海,杭州的西湖,無錫的太湖……因而他的讚歎是有其份
量的。
他的讚歎中也許還包含著別一種感情。解放前,1947年的秋天,我曾和他
一道到珞咖山武漢大學看一位朋友。我們在山上散步時曾看了看東湖,那時這裡還
不是一個遊覽地。湖上漂浮著幾隻漁舟,對岸叢叢蘆葦,散落著一些茅舍……一片
荒涼。建國以後,特別是近十幾年,我經常有機會來,親見東湖逐年的變化。他卻
是在闊別了四十多年後第一次重來,與當年留在他記憶中的荒涼相比,面對著煥然
一新的湖光山色,已形成格局的各種建築設施,看到那麼多興高彩烈的遊人,他當
然會有意外的喜悅並有深深的感觸的。
現在,我們面對的卻是夜間的東湖,置身於另一種意境。沒有了遊人,沒有了
喧鬧。星空。朦朧中的大湖,山影。點點燈光。細雨般的水聲和風聲……如夢如詩。
兩個歷盡風霜的老人站在這裡,默默無語。我回想到四十多年前初看東湖的情景。
想到幾十年來這位老朋友和我自己的經歷。想到時代的風雲變幻。很難表達自己復
雜的心情。他在想些什麼呢?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好美一個湖!」這句簡短的
話裡當也包含著豐富的感情。
明天他就要離開這裡。他說:「真想有機會再來。」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這樣的機會是不多了。好在,他老年在外地,想到家鄉的東湖,這一次留下的當是
如夢如詩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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