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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歌


  人們說,記憶是有選擇的。那麼,我相信:我將永遠記得我所聽到的一個「家 庭小合唱」,和他們所唱的新的歌。

  我從廈門過海到鼓浪嶼,去看望兩個老朋友:白文和他的妻子舒波。我們已三 十多年沒見了。原來還保持著斷斷續續的通信,在那「史無前例」的歲月裡,斷絕 了消息。一年前,白文通過一家登載了我的作品的刊物轉了一封信給我,這才恢復 了聯繫。

  鼓浪嶼是一個美麗的小島,到處是高大的榕樹和其他各種各樣的樹木、花朵。 順著山坡矗立著形形色色的、已經顯得有些古舊的西式樓房。當我轉入鋪著青石板 路的安靜的小巷時,不知哪一家窗口傳來了小提琴演奏的舒曼的《夢幻曲》,我真 像是走在一個夢境裡面。

  按照他給我的地址,我找到一幢石砌的、古老的三層樓房,上了二樓。敲門, 應聲而出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舒波,雖然她的髮式變了,而且 添了一些銀絲;臉上已經有了皺紋,也「發福」了,體態不像當年那樣輕盈……她 愣愣地望著我,接著,驚喜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知道我最近會來廈門,否則她是 根本不會認出我的,我的變化比她要大得多。

  她領我穿過僅有一張大床的房子,走向裡間。那裡也只有一張大床,一個小圓 桌,一架堆放著書籍和曲譜的縫紉機,兩張凳子和一張籐圈椅。這樣幾件簡單的家 具,使這不算太小的房間顯得有些空落。

  她讓我坐在籐圈椅上,而自己坐在床邊。她笑嘻嘻地告訴我,搬家到這裡來還 不久。又說,原來的住處是多麼陰暗、狹窄,找到這麼一個新居是多麼不容易。看 得出,她很滿意這兩間現在還顯得空落的房子。「而且,這裡可以看到海。」我向 窗外望去,是的,不遠就是大海,現在它正在夕陽的餘暉裡閃爍著彩色的光芒。

  當我簡單地談了我的情況以後,她為說到了他們一家這些年來的遭遇,那是白 文在信中曾簡略地告訴了我的。他們在三十年前來到廈門,都在一個專科學校裡教 音樂。在那場浩劫中,白文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罪名是「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 革命」。事實是,白文因為有一點歷史問題曾受過審查,「文革」中又因為幾件小 事被無限上綱成「惡毒攻擊」。白文當年五十歲,他坐了十年牢,去年複查,這樁 冤案平反了,才回到原校繼續教書。那些年,舒波作為「反革命家屬」,下放到一 個山區的中學,工資也降了兩級。四個孩子都分別被下放到「廣闊天地」去,一家 六口人分散在六個不同的地方,依靠著她的一點微薄的收入,度過了那漫長的艱難 的歲月。「四人幫」垮臺以後,她才回到了廈門,現在已經退休,但還在從事業餘 的音樂活動。——她平靜地,而且常常是微笑著敘述著這一切,還告訴我,孩子們 也都先後有了工作崗位。

  我無言地聽著,心情卻不能平靜。她的安詳和微笑使我不能夠深入地看到她的 內心。在年輕時,她是活潑、開朗,而又有一點嬌弱的。我很難想像,她怎麼能夠 面對那些災難的歲月,在生活上,而且,在感情上,肩負起那樣沉重的擔子。

  白文回來了。見到我,他沒有流露出強烈的喜悅。但我從他對我的手的緊握中, 從他的眼睛的閃光中,理解了他的感情。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們總還是又見面了。」

  我仔細地端詳著他:頭髮已經花白了,黑瘦的方型的臉,一副寬邊眼鏡,臉上 掛著淡淡的笑容,話語平靜,舒緩,還是有著藝術家的風度。我在他身上只看到了 歲月的磨損,而沒有感覺到風雨的摧折,這真是有一點令人驚異的。

  他又簡略地說到了他的情況。說著說著,他的舒緩的語調中漸漸有了一種迫人 心弦的感情。

  他是在一次萬人公審大會上被捕的。在這個中等城市中,這當是轟動全城的大 事。

  「我也被命令去參加了那次公審大會,就坐在台前面。我簡直不敢抬頭看他。」 舒波微笑著說。

  我問到白文當時的心情。

  「我完全沒有想到對我會採取那樣大規模的方式。當我被拉到台上時,簡直不 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好像是在做一場惡夢。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只希望舒波和 孩子們沒有來參加這次宣判大會。我被架著坐『飛機』,頭俯向地面,看著那一灘 從我的鼻子和口中流出的血。除了對我的宣判書外,我連那樣震天的口號似乎都沒 有聽清楚,似乎只是什麼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呼喊……我回到拘留所,有一種如釋重 負的感覺。有一個同監的悄悄地問我判了多少年。我伸出兩個指頭。那個人說: 『兩年?那不算重,你該快出去了,恭喜你呀!』我這才放聲哭了。

  「在勞改場中,我總懷著一個希望:會突然宣佈我是無罪的。我知道這是一個 渺茫的希望,但又無端相信這是可能的。這一點渺茫的希望幫助我活了下來。另外, 我覺得我必須堅持,不應該再為舒波和孩子們增添任何痛苦……在那十年中,像攀 登高山一樣,我不仰望前面,而只讓自己看到面前的那幾級石階,一步一步跨著。 跨一步,是一步,過一天,算一天,就這樣熬過了三千多天……」

  他的聲音有一點顫抖,愛笑的舒波也低頭沉默著,玩弄著桌上的一根火柴。我 看看窗外,暮色已落了下來。我聽到了輕微的濤聲,忽然想到了少年時讀過的一本 小說的第一句話:「外面該是海和夜。」

  他們的四個孩子都先後回來了。——說是孩子,其實,兩個姑娘都已結婚,自 己的家也就在這附近;兩個兒子也都長大成人了,大的也結了婚,小的也有了對象。 大的女兒懷中還抱著一個不到一歲的嬰兒。那顯然是這一家的寵兒,大家都搶著抱 他。

  在年輕人到來後產生的那種歡快的氣氛中,我們轉換了話題,我問到了那幾個 青年的情況。他們談到了他們的苦惱、打算和追求。當我回頭看看白文時,他說: 「我想好好寫幾支曲子。」沉吟了一會,他又加上一句:「我想我會比過去寫得好 一些。」我相信他的話。

  很自然的,我們談到了年輕的時候。他們從音樂學院畢業不久,剛剛結婚,來 到四川東部的一座山城,參加了一個小小的演劇隊。我就是在那裡認識他們的。他 們演戲(舒波往往是女主角,白文是導演),唱歌(舒波是女高音,白文是指揮), 過著動盪、艱苦的生活,密切地注視著解放戰爭的發展,並經常夢想著將來,以詩 的口吻談論著將來……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又相聚在一起。即使不說是老人,也 已經歷了生命中的大部分途程——並不是很平坦的途程。我們也談到了一些友人的 遭遇:死者和瘋者。比起來,我們要算是幸運兒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也許只有那些真正經歷了動亂,而又偶然相聚在一起的老朋友,才能深切體會到這 兩句詩的涵義吧。

  舒波偶爾談起,在今年春天,他們全家曾在一次晚會上演出過一個節目:《家 庭小合唱》。由於白文和舒波都是學音樂的,他們的幾個孩子也都愛好音樂,而且 有著相當好的音樂修養。我提出,希望他們全家為我唱幾支歌。於是,開始了表演: 白文、舒波、兩個女兒和大兒子合唱,小兒子拉手風琴伴奏。

  這一對經歷了長久苦難的伴侶和這幾個在動盪中成長的孩子,他們唱著。我凝 視著那白髮、那刻滿了皺紋的臉,和那有著青春光輝的臉。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 重慶那一場大雷雨中的合唱。我去看望他們,在臨江的一座竹屋裡談天時,突然來 了暴風雨。舒波走向小窗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在豪放的大雨中,響起了她的嘹亮 的歌聲。接著,我們,和鄰屋中的那些演劇隊員,也先後應和著唱了起來。嘩嘩的 雨聲和轟響的雷鳴似乎是這青春的歌聲的最協調的伴奏。多麼遙遠了,當年的年輕 的大雷雨中的歌手,在經歷了這麼多的劫難後,還是在歌唱著。新的一代又成長了 起來,也在歌唱,他們在歌聲中付與了全部激情,投入了整個生命……他們唱的是 幾支我也熟悉的歌曲,然而,我卻感到那是新的歌。不,那的確是新的歌,而且, 那是一個啟示和一個象徵。

  我聽著,在我面前,流逝著歲月的河流,閃現著坎坷的人生道路,展耀著希望 的光輝……在歌聲中,我經驗了少有的激動。而且,不自覺地,也參與了他們的合 唱。

  外面該是海和——美麗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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