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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童話


  我喜愛巴烏斯托夫斯基的短篇小說:《夜行的驛車》。這是詩。而且它引起我 思索一些問題。

  一

  一八××年。一個秋夜。在從威尼斯通往味羅納的驛車上,一個男子愛上了一 個萍水相逢的女人。

  那個男子是這樣介紹自己的,當半途因他的允諾和幫助得以搭上車的三個農家 姑娘感激而又好奇地問他:「您真的是一位外國王子嗎,或者只是一個普通的旅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一個預言家,我能預測未來,能在黑暗中觀察。可是我 不是騙子,我只是一個詩人。也許,我是那個國家裡一個特殊的、可憐的王子,漢 姆萊特就曾經在那個國度裡住過。」——原來,他是著名的童話作家安徒生。

  那個女人是怎樣的人呢?

  安徒生應那三個農家姑娘的要求,預測著她們每一個人的命運——事實上,是 對她們的讚美和祝願,鼓勵她們勇敢地面向生活。他對其中的一個說:「有一些女 人具有真正使人震驚的美麗。這幾乎總是些性格孤僻的人。她們孤獨地忍受著能使 她們自己焚燬的熱情。這種熱情彷彿是在內部燒灼著她們的面頰。您,瑪麗亞,就 正是這樣的人。這種女子的命運往往是不平凡的。或者是很悲慘,或者是很幸福。」 這話似乎不僅是說給那位農家姑娘聽的。所以同車的那位太太問了:「您曾經在什 麼時候遇到過這樣的女人嗎,先生?」

  「正是現在,」安徒生回答說,「我的話不僅是對瑪麗亞說的,而且也是對您 說的。」

  那位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想,您講這些話並不是為了消磨長夜,對這樣 一個美麗非凡的姑娘來說,這未免太殘酷了。對我也是一樣。」她低聲補充說。

  答覆是:「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嚴肅過,夫人。」

  這是一段簡短的對話,然而有弦外之音,有內在的含意。可以將這看作是一個 渴求著的靈魂的呼喚,一個期待著的靈魂的回聲。

  二

  安徒生的愛是怎樣突然發生的呢?

  他當然不是那種輕佻無聊的人。在旅舍中,那些年輕、活潑、好鬧的侍女們是 這樣看他的:這是一個奇怪的詩人。他既不和著吉他唱那些裂人心肺的船歌,也沒 有一個一個地欣賞她們這些女人。他也不是那種僅僅注意外在的美麗的人,他曾經 把一朵紅玫瑰,送給一個最醜的洗碗盞的小女孩。

  他說自己是一個遊蕩詩人,他熱愛旅行,在生活中到處尋求美。他愛上了這一 位太太,是因為他的心中滿溢著愛情。

  旅程的開始,在車上只有三個人:除了他們兩人外,還有一個神父,他道貌岸 然,滿身陳腐的氣息,是這首夜曲中的不諧和音。他帶著責怪的語調說:「太太們 旅行應當找個親戚護送。或者,至少也要帶個僕人。」

  「我的護送人,」那位太太說,並且狡猾地笑了起來,「就和我並排坐著。」

  她說的就是安徒生。

  異國的大地。驛車的輕脆的鈴聲和得得的馬蹄聲,在林梢流走的輕微的風聲…… 山上濕潤的空氣和甜美的花草的氣息,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空中閃耀,和三個純樸的 農家姑娘的生動的對話……。這一切誘發了他的激情,他不自覺地開始編造一個以 他自己為主角的故事。而坐在他身邊的、在朦朧的燭光中的俏皮女子,就成了他故 事中的另一個主角。看來這位有著精緻的感情的貴婦也正是適合於當這一主角的。 ——一粒種子在他心中迅速地開出了美麗的花。

  三

  驛車在黎明時到達了味羅納。夢幻似的一夜過去了。

  安徒生一整天都懷著隱秘的不安想著那位同車的女子,他狂熱地愛上了她。

  然而,黃昏時他懷著堅定的心情來到一所古老的房屋前,撳響了門鈴。他是來 向那個女子(現在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葉列娜·格維琪奧莉)告別的。

  因為,他想,如果他讓這樣的愛情燃燒起來的話,他的心是無法容納的。

  而且,誰知道呢,也許,由於這樣的愛情,他那豐富多彩的、多種多樣的童話 說不定會變得黯然無光,並會離開他一去永不復返了。

  而且,他駭怕,終於會有這麼一天,在一個黯淡的日子裡,葉列娜·格維琪奧 莉將發現,他原來是一個畸形兒。他知道自己長得很醜,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敵人。 而他知道像葉列娜·格維琪奧莉這樣的女子都是任性的。

  那位貴婦親自為他開門,她認出了他是著名的童話作家和詩人安徒生,而從他 的眼睛和神情中猜著了他心裡所想的一切。她微美著但淒然地說:「看來您在自己 的生活中卻駭怕童話。您缺少愛的力量和勇氣。」

  安徒生承認這是他沉重的十字架。

  她將一隻手擱在安徒生的肩上,悲傷地說:「呶,怎麼樣呢,我親愛的遊蕩詩 人,走吧!解脫吧!讓您的眼睛永遠微笑吧!不要想我。但是假如以後您由於年老、 貧窮或疾病而感到苦痛的話,那時只要您說出一個字,那麼我立刻就去,徒步走過 積雪的高山和乾旱的沙漠,到千里之外去安慰您。」安徒生撲倒在她腳邊,跪下。 她含著淚吻了他,輕輕地說:「去吧,願詩神饒恕您。」

  安徒生在全味羅納晚禱的鐘聲中走出了她的家。他是在向她告別,也是向一個 青春的幻夢告別。

  萍水相逢,心靈上偶爾的閃光。這樣的愛情只能是一個幻夢。他們的分離雖然 飄蕩著憂鬱和惆悵的調子,然而是美麗的,是恰到好處的落幕,是這支夢幻曲的久 久迴盪著的尾音;他們終生彼此思念著。

  是不是如葉列娜·格維琪奧莉所說,如安徒生自己所承認的,他缺乏愛的力量 和勇氣呢?可以這樣說,但也要看怎樣說。在那樣的社會裡,往往是通過悲劇的形 式(如瑪格麗特與阿芒,羅米歐與朱麗葉)來顯示愛情的力量和光輝的。而安徒生 (如作者所刻畫的)是一個在充滿荊棘的人生道路上沿路拋灑花朵的詩人,卻未必 是一個為了愛情勇於躍馬操戈的騎士。他滿懷愛的心,卻又畏懼愛的波折、煩惱和 失望的痛苦,怕因而失去了一個童話作家所必需有的純真、歡樂、和諧的心境。

  安徒生在臨終前不久對一個年輕的作家說:「我為自己的童話付出了巨大的代 價,我甚至可以說是無可估量的代價。為了童話我拒絕了自己的幸福,並且錯過了 這樣的一段時間,那時,儘管想像是怎樣有力,如何光輝,它還是應該讓位給現實 的。」

  不要以為他是不珍愛自己的藝術。這是一個垂危的老人強烈地對青春的緬懷和 對生命的留戀。

  不過,他的確為自己的藝術付出了巨大代價(想想看,在那樣的社會中,有多 少藝術家為了自己的創作而犧牲了自己的健康、幸福和家庭),因而我們就應該能 夠感受到他如下的話的份量:「要為人們的幸福去想像,而不是為了悲哀。」四

  我是根據《夜行的驛車》所提供的情節來談安徒生的。也就是說,我所談的是 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所理解的和想像中的安徒生。

  如果有人認為這篇作品並沒有深刻的社會內容,他是有理由的。不過作者所追 求的,是表現性格的美和生活的美,是那樣一種境界,在那當中使讀者得到感情的 淨化和靈魂的澄清。這一旅途上的過眼煙雲的愛情,沒有使我們感到輕佻和無聊, 而是使我們進一步認識了而且喜愛了安徒生的詩人的性格,我們在一點淡淡的惆悵 中卻體會到了愛的美麗和人生的嚴肅。

  我感到巴烏斯托夫斯基與他筆下的安徒生在氣質的某些方面是相近的:心中充 滿了美好的憧憬,在生活中尋求美。他在創造安徒生這一形象時,顯然也將自己對 人生的感受和追求融合了進去。正如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一樣,他也 可以說「安徒生就是我」的。

  正是由於他有著美好的心靈而又將自己的激情融合在作品裡,再加上他的美麗 清新的文筆,因而這篇作品有著巨大的藝術魅力,讀後感到一種難言的喜悅,一種 輕微的心的顫動。在如何探索和表現人的心靈中的那種微妙的感情,如何將作品提 到詩的高度方面,我們的作家們是應該可以通過這篇作品學習到一點東西的。

  我不是說要用玫瑰、白雲、大海……華麗的語言和諸如電影慢鏡頭之類的東西 將作品裝飾起來。真正的詩是不需要裝飾的,那樣就反而破壞了詩。詩只能是將一 切有機地融合在自己裡面。

  我不是說只有像巴烏斯托夫斯基這樣的風格才是詩。果戈理將他描寫醜惡的地 主生活的《死魂靈》也稱為詩篇,而且那的確是詩篇。問題在於作者有沒有純潔、 豐富的心靈,能不能將對像提到詩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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