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書,在我處境艱難、感到痛苦和失望的時候,曾經使我得到安慰和鼓舞,
而且給我以很大的藝術享受。——這其實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嚴格地說,它甚
至不是文藝作品。我所指的是羅莎·盧森堡的《獄中書簡》。
這是一束從敵人的監獄中寄給友人的信。不是偷偷地傳送出來的,而是必須經
過敵人檢查的信。因而,它不能夠談一些可能被敵人認為是違礙的事情和問題,只
能寫一些平淡的、零碎的感想和小事。但是,即使是這樣,這一束信札還是閃著耀
眼的光芒;即使談的是小事和片感,還是反映出了作者的人格的光輝,如同一滴海
水也還是會反映陽光一樣。羅莎·盧森堡(1871—1919),國際工人運動
的卓越的活動家,德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和領導人之一,是卡爾·李卜克內西、威廉
·皮克、梅林、蔡特金的戰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她堅決反對德國社會民主黨
右翼領袖的政策,投身到反對帝國主義戰爭的鬥爭中,因而多次被捕入獄。這一束
信是一九一六年七月——一九一八年十月,她在獄中寫給李卜克內西夫人的。
她在信中談讀書的感想,談一些往事,談一些生活中的印象,也談小鳥,談動
物,談花草,談自然的景色。當她自由的時候,她忙於革命工作,不大可能有閒情
談到這些,更不大可能將這些寫下來。正像許多革命者一樣,只有在監獄中,她才
有較多的空閒,又被限制著不能談別的事;而她寫信的對象又是她的摯友,她才會
這樣隨便地漫談。這樣,我們就窺見了作為一個戰士的她的心靈的另一面。這對我
們是珍貴的,使我們對她有了更全面的瞭解。她在我們心中是更親切了。這對我們
是珍貴的,也因為,在讀著這些短信的時候,我們不能不為作者的人格和心靈所感
動。我常常翻閱這本小書,每一次我都沉浸於其中,引起了心的顫動。這對我們是
珍貴的,也因為,這些信札是寫得如此樸素、真摯、美麗,好多地方是真正的詩。
盧森堡在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就參與了革命鬥爭,以至受到敵人的追捕。
她躲藏在一輛牛車的稻草堆中,從祖國(波蘭)流亡了出來。那以後,她一直堅持
鬥爭,一直到悲壯地犧牲。她寫過不少政論性的著作,就是在獄中,她還偷偷寫過
一些論文和傳單。她還對一般人認為枯燥沉悶的政治經濟學有深入的研究,在這一
方面有專著(梅林的《馬克思傳》中關於《資本論》的那一章也是她寫的)。——
就是這樣的一位戰士,而在我們讀了這些短信以後,才知道她的心靈是這樣的豐富,
感情是這樣的細膩。
她說,在她的斗室內,「通過千絲萬縷直接而微妙的細絲和外界千百種大大小
小的動物聯繫起來」,「內心和生物自然界息息相關」。她能懂得鳥獸的鳴叫聲中
各種最細緻的差別和感情,她的心會因鳥兒的鳴囀而顫抖。她滿懷哀憐地將被一群
螞蟻圍攻的受傷的小蟲解救出來。她對一隻半死的蝴蝶低語。她為了有些鳥類竟然
默默無聲地滅絕下去而悲痛,甚至哭泣起來。她的豐富的同情心特別表現在對一群
水牛的態度上。那些水牛產自羅馬尼亞的草原,是戰利品,拖著沉重的貨車到監獄
裡來,受到趕車士兵的毒打。她寫著她站在一匹淌血的水牛面前的心情:
那牲口望著我,我的眼淚不覺簌簌地落下來——這是它的眼淚啊,就是一個人
為了他最親愛的兄弟也不會比我更無能為力地目睹這種默默地受難更為痛心了。那
羅馬尼亞自由而肥美的綠色草原遺落到多麼遙遠不可及的地方去了!那裡陽光普照,
微風輕拂,多麼和這裡不同啊!那裡鳥兒清脆地鳴囀,牧人富有旋律的呼嘯聲也和
這裡多麼不同啊!可是在這裡——這個陌生的恐怖的城市,這陰鬱的廄捨,這些攙
雜著爛稻草的、令人作嘔的腐朽的草料,這些陌生的、可怕的人們,以及這毆打,
這從新的創傷涔涔流出的血滴……
啊,我的可憐的水牛啊,我的可憐的、親愛的兄弟,我們兩個都是那樣無力、
疲憊地站在這裡,在痛苦、無力和懷抱著熱望這幾點上我們是相同的。
這是被敵人稱之為「嗜血的盧森堡」寫的。我們可以不理睬敵人的這種污蔑,
但是不是我們有的同志也會認為這是「過分溫情」呢?
她是那樣熱愛大自然,她常常用「這是多麼美啊」來讚歎一棵大的黃楊,一簇
小花,一個黃昏。僅僅一朵玫瑰色的雲彩就能夠使她心曠神怡。
她隨時隨地都能感受到生的樂趣,隨時隨地都能感受到生活的美,甚至在單獨
監禁的獄中也是如此。在一個寂靜無聲的漆黑的夜裡,她在囚房中靜靜地躺著,身
子像是被冬日的黑暗、煩悶和不自由的黑布層層纏裹住。但她的心卻由於一種無從
捉摸的、奇怪的內心喜悅而怦怦跳動著,就像是在輝煌的日光下走過一片絢爛的草
原一樣。獄卒沉重、遲緩的步伐在潮濕的沙礫中發出的吱吱聲,對於她也像是在唱
一支短小悅耳的生活的歌。在黑暗裡,她向生活微笑,彷彿她已得知一個魔術的秘
密,這秘密能制裁一切邪惡和令人沮喪的謊言,並能把這一切化為純然的光明和幸
福。
凡是受過單獨監禁的人就知道那是多麼痛苦。恩格斯說,那是往往會把人逼瘋
的。我也有過一點這樣的經驗。在孤獨的煎熬中,我常想到一些先輩們,從他們的
榜樣中吸取力量。其中有兩位婦女,一位是俄羅斯的薇娜·妃格念爾,我讀過她的
《獄中二十年》,她的從容和鎮定幫助我鎮定下來。但我更多地卻是想到盧森堡,
想到她對待生活和對待痛苦所達到的那種哲人的高度。
她不是那種「萬物靜觀皆自得」的遁世者,也不是那種「留連光景惜朱顏」的
玩世者。她對生活的美的感受,她對大自然的愛,對動物、鳥類的愛,是根源於她
對生活的愛。而她能夠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能把握住生活的美妙和奇趣,能夠生活
在陶醉裡,能夠「披著一件繡滿燦爛的繁星的外衣通過人生」,這件外衣保護她不
受一切細屑繁瑣的雜事和一切煩惱的侵擾,則是由於她對將來、對真理的信念。—
—熱烈地有所愛,因而強烈地有所憎,同情一切受難者,為人類的幸福而鬥爭,這
一切溶化在她的內心中,溶化在她的生活中,成了她的本能,像呼吸一樣地自然。
她不能有別樣的選擇,不能有別樣的生活。如果讓她站在鬥爭的一旁,將比把她關
在監獄中更使她痛苦。她知道她為什麼而鬥爭和受難,她知道她為什麼必須鬥爭和
受難,因而,她說:「不管一切如何,你仍然要平靜和愉快。生活就是這樣,我們
也就必須這樣對待生活,要勇敢、無畏、含著笑容地——不管一切如何。」與鬥爭
融合為一體,與信念融合為一體,偉大的熱情創造了偉大的人。因而,她可以說:
「不論我到哪兒,只要我活著,天空、雲彩和生命的美就會跟我同在。」
有人說過:對於真實含義上的戰士,就是真實含義上的詩人也應該為之低頭的。
我想說,在真實的含義上,戰士、詩人、哲人原是相通的。真正的戰士也就是詩人
——即使他一生中沒有寫過一行詩,然而他的一生就是美麗的詩;也就是哲人——
正是由於對生活的明澈的認識,才能使他英勇地鬥爭,從容地受難,而在必要時,
又壯烈地獻身的,如同盧森堡。
是的,盧森堡有時也會感到很悲痛,有時也會感到疲憊無力。但這不正說明她
是一個真正的人麼?作為一個人,她有著人的感情。但也正因為如此,就更能顯出
她能超越於這一切之上的堅強了。
是的,盧森堡也有過錯誤,甚至不止一次犯過錯誤。但作為一個人,她怎麼可
能沒有錯誤呢?問題在於,她的錯誤是認識和理解的原因,而不是由於私心。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德國工人階級奮起推翻德皇威廉後,盧森堡獲得了自由,重
又站在鬥爭的最前列。而在第二年的一月,她就被殘酷地殺害了。在她生前最後寫
的那篇政論《秩序統治著柏林》中,她以無比憤怒的心情譴責了替資產階級絞殺革
命的社會民主黨叛徒,同時她也宣告了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必然勝利的信心。她說:
「你們的『秩序』只是建築在浮冰上的宮殿」,「革命是永存的……革命必將通過
失敗與勝利,走向自己偉大的目標」,革命「將在你們發抖的音樂齊奏聲中宣告:
過去我存在,現在我存在,將來我存在!」——這是壯麗的詩。但是,我也為她所
寫的這些樸素、真摯、珍珠般閃光的短信所感動。血管噴出的是血。列寧曾將盧森
堡比作是一隻鷹,就在這些短簡裡面,我們也看到了鷹的心。這些短簡告知了我們
應該怎樣生活,應該怎樣做一個真正的戰士,做一個真正的人。我希望我們每一個
人也都能像她那樣:不論我到哪兒,
只要我活著,
天空、雲彩和生命的美就會跟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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