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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當章明清望見了在朦朧的街燈下的院落的大門時,他的匆忙的腳步就放慢了。 他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陣恐懼,感到在家裡等待著他的,將是什麼不幸的事情。自 從他妻子的病沉重起來後,每當他從局裡下班回家時,他就要經受到這種恐懼,好 像一個人在半夜要走進一座黑色的森林之前所感到的一樣。在離大門三四丈遠的地 方,他就站住了,用猶豫的眼光,凝視著他住的那間小屋的紙窗。那上面,現在鋪 著安靜的、淡黃的燈光。他傾聽,呼吸有一點急促,但沒有什麼值得他驚嚇的聲音, 於是他又加快了步子,走進院落。

  院落中,正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晚飯吃過了,每一家窗口都掛著安詳的燈光。 有的男人們大聲唱戲,幾個女人高聲說笑,小孩子們在院心打鬧,追逐。章明清冷 淡地穿了進來。推開門,屋內靜靜的。七歲的大孩子正坐在桌前清理積存起來的香 煙畫片,抬頭看見他,喊了一聲:「爸爸!」

  「弟弟呢?」章明清問,證實了平安,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在廚房頭耍」。小明用四川話回答,同時他看到了爸爸拿在手中的一個紙包。 「啥子,啥子東西?」他喊。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向爸爸。

  「不要吵,這是媽媽吃的藥。」章明清低聲說,推開了小明,同時向大床上望。

  「回了麼?」低垂著的帳子掀動了一下,一個低弱的聲音問。

  「唔」,章明清回答,向床邊走去。「還好麼,今天?」他問,挪開帳子,在 床邊坐下。

  「還好。」躺在床上,披散著頭髮,有著削瘦而蒼白的長臉的年輕的婦人,無 力地微笑著說:「今天怎麼回得這麼晚?孩子早吵著肚子餓了。」

  「我去買了點東西。你自己吃了沒有?」

  「沒有,我還不餓……又買什麼?」妻子伍瑞秋問,困難地在枕上側頭,接過 了丈夫手裡的紙包。

  「混合維他命,醫生叫買的。」

  「不要買這些,」伍瑞秋皺著眉頭說,迅速推開紙包,像推開不潔的東西。 「花這些冤枉錢做什麼?我不吃這些東西。」

  章明清不知說什麼好,望著妻子笑。

  「還是有點熱呢?」章明清用手在妻子額頭上試探了一下。

  「不舒服嗎?」他問。

  伍瑞秋搖頭,推開丈夫放在額頭上的手,同時眼睛濕潤了。「胡媽,胡媽!」 小明大聲地喊。

  「什麼事?輕點喊。」父親制止他。

  「開得飯羅,餓慘了」。小明沒有理會爸爸,繼續喊。

  「胡媽,胡媽!」伍瑞秋掙扎著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用微弱的聲音喊,「是 該開飯了,孩子餓了好半天了。」

  「你睡下吧,別著涼,我來招呼。」做丈夫的慌忙扶下了妻子後,走到門前去, 向廚房裡喊了幾聲。

  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從黑暗的巷中跳著跑了過來。

  「爸爸!」小孩跑過來,抱住了爸爸的腿,仰著頭喊。章明清親熱地抱起了他。 「告訴爸爸,餓不餓?」他吻著小孩,問。小孩點頭。接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 端著菜進來。

  在飯桌上,小明望了望兩個菜碗,噘起了嘴說:「又是白菜,豆腐,又是……」 他說的話因爸爸的警告的眼光而停止了。

  他故意敲響飯碗。做母親的正由胡媽扶著從床上坐起來,因為怕將病傳染給小 孩子們,她是有著單份的菜的。

  「小明,你來一下。」母親喊。

  「噢!」小明愉快地回答,預備跳下椅子。

  「不許去!」爸爸高聲地說。

  「讓他來分點蛋去吧,我吃不了這許多。」

  小明慢慢地爬下椅子,同時,用委屈的、謹慎的眼光看著爸爸。那眼光說: 「你看,又不是我要去,是媽媽叫我,我有什麼辦法?」

  「不許去,你……你」爸爸重重地放下筷子。

  「明清!」妻子用責備的聲音打斷了丈夫的話。

  「只許吃一點。」章明清拿著筷子,用較溫和聲音說。面對著孩子的委屈的、 謹慎的眼光,和蒼黃的小臉,他的心裡突然有了憐憫和悲涼。孩子跑過去了。接著 第二個孩子也用著探詢的眼光看著爸爸,悄悄地爬下椅子,跑了過去。




  晚飯後,小明坐在桌前習字,他原是想溜出去找他的同伴們的,被爸爸阻止了。 聽著院內的小孩們的快樂的喧鬧,他的心裡紛亂而焦灼,不時翻著大而明亮的眼睛, 怨恨地看看爸爸。當爸爸也看看他時候,他就用舌尖舐一舐筆尖,胡亂地劃幾下, 他的嘴唇上因而糊滿了黑墨。弟弟小白坐在門檻上,望著外面玩鬧著的孩子們。章 明清疲乏地靠在籐椅上,苦惱地思索著什麼。當他抬頭的時候,發覺胡媽站在他的 面前。

  「要菜餞?」他問。

  「嗯,油也要打了,今天的菜錢是青菜一千二……」胡媽用著湖北家鄉的土話 說。

  「不要報賬吧,」章明清用一個煩躁的手式打斷了她的話。

  「給你五千夠了吧?」他問。

  「夠了。」胡媽伸手接過錢,但站著不離開。

  「還有什麼事?」章明清奇怪地看著那個五十多歲的女傭。

  「先生,莫怪我多嘴,我看……」胡媽猶豫地說,怯怯地看著他。

  「什麼事?你說。」

  「先生,我看太太的病該好好治一下了。」在躊躇了一下後,胡媽彎下腰,緊 張的低聲說,同時,用留神的眼光向大床看。

  「怎麼?」章明清問,心突然緊縮。

  「先生,我有個伢,……啊,你先生莫見怪,我那個伢死了,他也就是害的跟 太太一個樣的病:癆病——是累傷了的,這個病調養得不好就要壞事……你看,太 太那個臉色呵……今天白天又吐了一口……」老婦人長長地歎氣,用焦灼的、哀傷 的眼光望向大床。

  「又吐了?」章明清關切地問。

  「吐了呵!我那個伢也是……先生,該好好請個醫生看看,不是我好多嘴。」 老婦人說完了搖搖頭。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章明清揮一揮手說,聲音枯澀。

  老婦人帶著愁苦的面色,口裡喃喃地說著什麼,在門口,牽起了坐在門檻上的 小白。

  章明清重重地倒在椅背上,點燃一支煙。

  他的心裡是被一種什麼沉重的東西緊緊地壓著,一直向下沉去,沉去……自從 妻子的病突然沉重後,他已負了一筆不小的債。而且,也是因為妻子的病倒,他們 才請了一個女傭,這也是一個不輕的負擔。今天白天,他寫了一張借條,沒有得到 上司的批准,因為他本月份的薪津的借支已經超過了一半。現在,他的身邊只剩有 九萬多塊錢,要將家裡的伙食維持到月底都非常困難。而他的妻子的醫藥費還是一 張空白。

  「怎麼辦呢?生病是只有那些豪門貴族才有資格的!」

  章明清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是痛苦而又焦躁。他的突然的動作驚嚇了他 的兒子。

  「你在做什麼?」章明清問,因為他看見小明迅速地在小字本下藏起了一張什 麼紙片。

  「沒有啥子。」小明說,驚慌地看著爸爸。

  「我看,」章明清陰沉地說,走近桌邊。

  「爸爸,星期天……」小明突然尖聲地說。

  「你藏起來的是什麼?我看」。章明清要拿開小字本,小明用一雙小手按著。

  「星期天我們要去旅行,江老師說的……」小明說。在爸爸的暴力下面,不得 不鬆開了手。一個紙袋到了爸爸手上。

  「……每人要出三千塊錢。」小明繼續說,注意著爸爸拿著紙袋的手,紙袋上 面笨拙地畫著一架飛機。

  「叫你寫字的,你畫這些鬼東西幹什麼?」章明清憤怒的叫,一面翻轉紙袋。 「你看,這還是我的一封信。」

  「每人要出三千!」小明叫,抵抗著爸爸的叫聲。

  「不去!沒有錢。你爸爸沒有發國難財,也沒有發勝利財,更不會貪污!」章 明清暴躁地說。一面看著信封,那是他的弟弟來的。弟弟是他僅有的親人,現在還 在家鄉。

  「非去不可,江老師說的,不信你問呂慶強!」小明焦急地叫,完全忘了紙片 的事。

  床上的病人被驚動了。

  「又是什事呵?」病人問。

  「沒有什麼。弟弟的信什麼時候到的?」章明清問。

  「呵,我忘了告訴你,今天下午來的,他信上說了什麼?」

  「我還沒有看」。接著他回頭對兒子說:「老師說去,我說不去。你跟老師說, 這個書我們讀不起!」當他說著後一句的時候,他突然痛苦地想到,在他幼小時, 他的父親,那個勤苦的、頑強的佃農,也向他常常說著同樣的話。

  章明清抬頭,看到了燈光照著的兒子臉上失望和悲哀的表情。他的心中有著哀 憐。

  「多少錢?」沉默了一會後他問。

  「三千。」兒子鼓著糊滿了墨的嘴回答。

  「拿去!」章明清掏出了錢,小明的面色迅速地變了,跳著過來接過了錢。

  「好好學習去。」章明清說,為兒子臉上滿溢著的笑容所感動。

  「要得!」兒子大叫,跳回桌邊,開始用心寫字,臉上黑墨加多。




  章明清靠在椅上,又點燃了一支煙,注視著伏在桌上寫字的孩子。他從酷肖他 的兒子的面影中看見了他自己的暗淡的童年,記起了當他入學的第一天,他的母親, 那善良樸實的農婦,向他說的一番話。「兒啊」,農婦一面替他穿著一套整齊一點 的衣服,一面用破碎的、悲愴的調子說:「要好好讀書,才對得起你的爹呀。讀書 不易啊。我們窮,兒,我們連飯都沒得吃,送你上學……好好讀書,替我們窮人爭 口氣,兒,可憐你的爹呵,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農婦說,一面流著快樂的 淚。

  二十多年過去了,雖然那時候章明清是那樣的無知,但這一段話卻被深深地記 住了,常常鳴響在他耳邊,明晰而親切。在他小學剛剛畢業的那一年,他的父親, 在一次軍閥的混戰中倒下。第二年,母親在愁苦中死去。章明清就帶著少年對人世 仇恨的心,開始了漂流。他的一個四歲的弟弟寄養在舅父家裡。

  他自己,開初在一家店舖當學徒,因為一件什麼事,反抗了老闆,被辭退了。 後來由於一位教書的親戚的幫助,在半工半讀的情形下,從師範學校畢業。他的少 年時的朦朧的仇恨,在書本中得到了滋養,他是更清楚的認清了這個社會和時代。 抗戰初期時,他在一個小學教書,參與並領導了當地的救亡運動。

  這是他一生中最燦爛、最美麗的時候。武漢失守後,一股大的暗流掩蓋了民族 的光華。他因而看到了同伴們的血。他不得不帶著沉痛、受傷的心,離開了當地。 過去的熱情在各種磨折下漸漸消失了光華,他和一個同鄉的女子結了婚,做了一個 小公務員,走一步,看一步,不再仰頭展望前面……

  在他對兒子注視中,他回顧了逝去的年華,心中充滿悲涼和苦澀。他用力地扔 掉了煙蒂。他抬頭,看見了掛著白帳子的大床。

  「那裡躺著我的妻子,她單純,善良。病了,我沒有錢。誰叫她不嫁一個有錢 的丈夫?我只能望著她死。我們命定了做牛做馬,受窮。」他想。「著急、著急有 什麼用?天上不會掉下金子。別人發財,陞官,享福,我們做牛馬。活一天,流一 天汗。生活,生活,過一天算一天!沒有理想,沒有歡樂。」他站了起來,來回走 動。「過一天算一天:我們就是這樣墮落的……我們就是這樣墮落的!」他突然大 聲地說出了他思想。兒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懦弱、卑鄙、無能,」他繼續著他的思路:「我現在算什麼?一個安份 守己的小公務員,一個沒有用的丈夫,一個糊塗的爸爸,一個……一個奴才。」他 揮舞著手臂,留意到了捏在手裡還沒有看的信。

  他焦躁地撕開信封,在信上,那個在抗戰的烈火中鍛煉出來的年輕人,用粗劣 的字跡和單純的語句,告知了動盪的、被毀滅了而又獲得新生的家鄉的情況。最後, 他寫:「我活得好,哥哥不要掛念。……望你努力。」

  章明清冷笑:「望我努力。你的哥哥這一生是完了。」接著,他想,是不是就 回家鄉去呢?不過,妻子的病……他長歎了一聲。

  院內,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尖銳的哭聲,夾著玻璃的碎裂聲和男子的咒罵聲。

  小明立刻丟下了筆,要向門外跑,但在父親的喝叱下站住了。

  胡媽抱著小白走了進來。

  「怎麼回事?」章明清問。

  「先生,又在打架。」胡媽說。

  「又是李家?」

  「那還不是。那個男人啊,真是!丟了事,天天喝酒,越沒有錢越喝酒。喝醉 了就打老婆。天下少見!」胡媽邊說邊鄙夷地搖頭。

  章明清走向門口,冷淡地望望院內看熱鬧的人群,和那個站在家門前跳腳咒罵 著的醉漢。

  「生活,生活!」他沉重地低語。突然,他回過身來,激動地問:「小明,你 長大了做什麼?」

  「做飛機師!」小明清朗地回答。

  「你呢,小白?」

  「我……我也做飛機師。」小白說,從胡媽的懷中掙扎著向下跳。

  「好!」章明清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飛,飛吧!」

  院內,吵鬧聲更高。章明清憤怒地關上了門。

  在門外的喧鬧中,小明張開雙手,旋轉著身子,唱了起來:

  飛呀,飛呀,飛得高,飛得低

  小白也模仿著哥哥,旋轉著身子,隨著哥哥唱:

  飛到天邊外

  飛到白雲裡




  院落裡的喧囂已經沉落下去了。屋裡,孩子們都睡去。章明清因為心情的煩亂, 還不想休息,坐在桌前,為弟弟寫著回信。他寫:「嫂嫂的身體一直就單薄,這些 年的窮困和辛苦的生活更嚴重地折磨了她的健康。一年多前,她就有著肺病的徵兆, 因為經濟據拮,我沒有讓她好好調治。在一個月前,她的病情轉重,開初是發熱, 熱度並不太高,卻一直不退去。她自己以為沒有關係,還是操勞著。但在第十天上 當她洗著衣服的時候,吐了兩口血,終於不能不躺倒了。去照了一次X光,報告和醫 生的診斷一樣:右肺上端有小洞,隔膜上牽,左肺則沒有異狀。醫生的囑咐是必需 易地療養,最好能去山上或海邊,注意營養,多多休息。但是我們連衣食都顧不周 全,這些條件哪能做到?嫂嫂是一個單純良善的人,我不能為她安排一個較好的生 活,現在又只能眼望著她受苦,眼望著死正向她迫近……」

  寫到這裡,章明清為了平靜一下自己的激動,放下了筆。

  他回頭向床上看了一眼,點燃了一支煙,站起來,走向窗口。一股微微的涼氣 流進來。天空深黑,城市失去了明亮和喧嘩,現在是站在深邃的寂靜、暗黑和淒涼 的微光中。在這樣的夜間,醒著的人們,不能不沉默而嚴肅地思索著什麼。章明清 久久地站在窗前,他回想了婚後的生活,目前的處境。他不知道眼前的生活將引他 走向怎樣荒涼的,駭人的曠野。「如果妻子真的死去了呢?」他想。他趕緊搖頭, 要擺脫這個可怕的預想。但他不能擺脫。他似乎看見自己站在一個黑色的棺材前面, 孩子們在嚎哭……「啊!」他喘息。折轉身來,在屋裡大步地徘徊。後來,他又突 然在桌上坐下,繼續寫信:

  「將來的一切情形,我不敢想像。我坦率承認,我是懦弱的。我只能聽從命運 的擺佈,走向滅亡。我憎惡這個世界,憎惡我自己。我知道,人們將有一個美好的 將來,但那只是你的,和我的孩子們的……

  寫到這裡,他聽見他的妻子叫他。「明清,你怎麼還不睡?」

  病人醒來,問。「我就睡」。章明清走向床邊,說:「你要什麼不要?」「不, 不要,」病人搖頭。「你在床邊坐一下吧,明清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夢見……」

  「你不要胡想吧,」章明清因妻子的話而戰慄了一下,因為他記起了自己剛才 的可怕的預想。他打斷了她的話。「你好好睡。」他說。

  「我夢見我回到了家鄉,我看到了我小時候常在那下面玩的那棵大樹……」病 人微笑著用夢似的聲音說,接著嗆咳。

  「喂,那棵大樹……」章明清重複著,一面用手在妻子的頭上試探,那火似的 灼熱使他的心上流過一股寒涼。他迅速地收回了手。

  「明清,你說,要是時局太平……我們能回鄉去,……多好啊,」病人斷續地 說。「啊,怎樣好像……有風?」病人問,咳嗽。

  抬頭看見了沒有關上的窗,用手指了指,章明清趕忙過去關上了。

  「明清,你去看看,」章明清關窗的時候,病人說:「小明小白的被窩蓋好了 沒有?別讓他們著涼。」

  章明清走到靠右的小床邊。兩個小孩子熟睡著,有著輕微、均勻的呼吸。章明 清凝視了一下兩張可愛的小臉,吐出幸福的歎息,為他們整理了一下被。

  「蓋好了吧?」病人關切地問。

  「蓋好了。」章明清走回大床邊說。

  「明清!」病人用顫抖的輕聲喊,握住章明清的手。

  「什麼?」

  「明清,有時候,我想……我要是死了……呵,孩子們可怎麼辦呢?」病人說 著側過臉去,為了遮飾自己的淚。

  「不,不許你這麼說,瑞秋,」章明清說,渾身戰慄,「不會的,你別這麼胡 思亂想。」他的聲音顫抖。

  「我……拖累了你,……明清。」病人握緊了丈夫的手。「真的,我……拖累 了你!」病人說,更厲害地嗆咳著。

  「瑞秋,你怎麼這樣說,是……」章明清焦急地說;因為妻子的眼光而吞下了 下面的話,那是:「是我對不住你呀」。

  倆人都沉默了。房間裡有著空虛的、淒涼的靜寂。有風從屋頂上吹過。

  「最近……我真是想家啊!」好久後,病人悠悠地說,夢似的眼光凝望帳頂。 「我們離開家有九……呵,有整整十年了,」

  她說,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弟弟的信上怎麼說?」她突然記起來了,問。

  「說家鄉的情形很好。」

  「還在打仗嗎?」

  「家鄉附近沒有,一百多里外在打。」

  「打仗,打仗情形怎麼會好呵……」病人有點喘息。「呵,明清,你睡……睡 去吧,……明天,你還要辦公,……不早了,我不跟你談了,……」病人的喘息加 重,聲音也有一點異樣。

  「怎麼,你又難過了嗎?」章明清緊張地問。

  「還,還好,……你先……給我……一杯水,嘴裡有點……」病人用手按住胸 前,痛苦地翻側。

  「好!」章明清急忙起身倒水。

  「呵!……」病人沉重地喘息著,喝了一口水,剛嚥下去,就吐了出來,夾著 一口血。

  「怎麼啦?」章明清用喉音慌張地叫。

  「不……不要……緊,」病人用手抓著胸部,斷續地說,在最後一句上,又吐 了一口血。血水潑散在地上,現深黑色。「不要吐呀,你自己制止一點呀!」章明 清焦急地喊。「止不住呀!」

  病人清楚地說。又吐了一口,接著倒回床上,用手上下地撫著胸部,「這回…… 好……好點了……」病人喘息著說。兩條血痕沿著嘴角流下。

  「呵,這回好點了,」丈夫下意識地重複著,低頭看著地上的血。

  窗外有風流動的聲音。在風聲的間歇中,病人的喘息顯得更沉重。章明清聽得 見自己的心急速地跳動的聲音。他突然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明清!」妻子喘息著喊。

  章明清回頭說:「我就來!」他走向門外,在下房裡搖醒了胡媽,立刻回到房 內,仍舊坐到床邊。

  「不要緊……你別怕……明清,」病人被丈夫焦急悲哀的臉所驚嚇,用急促的 聲音安慰丈夫。

  「你休息,你好好休息,」章明清只是用嘴唇動著,不明白自己說什麼。

  門開,披著衣服的胡媽慌張地進來,碎步走到床前。「太太,太太,」她低聲 喊。章明清對她搖手。「太太……」胡媽喊,看到了病人嘴角的血痕,有了眼淚, 慌張地走向屋角,拿了一條手巾來,為病人揩嘴。

  病人閉上了眼,喘息漸低。「不要怕……明清……不要緊,明清。」她握住了 為她揩嘴角的手,以為是丈夫的,眼淚往下滴。

  「瑞秋!」丈夫輕聲地喊。

  「明清……」病人握緊捏著胡媽的手。「呵,怎麼……風……」病人睜眼。胡 媽收回手,去關上門。

  「明清,……看著孩子……別讓他們著涼……」病人喘息又加重,呼吸急迫, 話沒有說完就昏迷過去。

  「不要緊,不要緊,」胡媽低聲安慰主人,一面用手揩淚。

  「白天也是這樣……睡會就好……先生,你睡吧……唉,」她長長地歎氣,喃 喃地說:「我那個伢……」

  章明清坐在床邊,久久地凝視妻子蒼白的臉,肉體地感到痛苦,好久後,他站 起來,放下帳幔。「完了,」他想,「死了,完了。」

  他在籐椅上坐下。他麻木地看著胡媽,當胡媽向他說話時,他點頭。

  「明天必需進院……或者請醫生來……要一筆錢,」他毫不動情地想:「天一 亮,我就出去借。」

  「胡媽,」他用枯燥的低聲說:「你不要回房,就在這裡睡一下,等會怕太太 又要照料。」他說完,自己在籐椅上坐下,漸漸睡去,幾次從恐怖的夢中驚醒。看 看房內沒有動靜,就又睡去。




  什麼地方的鐘在寂靜中清脆地響了五下。在鐘聲裡,章明清醒了。他迅速地從 籐椅上站了起來,輕步走到床邊,看看病人。病人仍在昏迷中,發出不規則的沉重 的喘息。章明清用手在病人額上試探,熱度似乎更高。他回頭,看見胡媽正靠在桌 上熟睡。

  章明清踮著腳向胡媽走去。雖然他是走得那麼輕,病人也還是被驚醒了。

  「明清,」病人睜開眼,用疲乏的聲音喊。

  章明清遲疑地站住。

  「你醒了?」他退回去兩步,問。

  「你……做什麼?」病人問,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章明清在床邊坐下。「啊,我想,我想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他遲疑地說。

  「不……不要……離開我,明清。」

  「是的,我不離開你,瑞秋。我……我是想到局裡去請個假……你要什麼不要? 喝點水,好不好?」

  病人抬頭,吐了幾個含糊的字音,又睡過去了。

  章明清輕輕地站了起來,走向胡媽,搖醒了她,向她說,要她照顧病人和小孩, 他自己要出去借點錢,因為無論是請醫生或將病人送到醫院,都需要很多的錢。

  「那,我一個人怎麼辦呢?」胡媽惶惑地說。「我怕……那,你先生要快點轉 來呵,要是有點差錯,我做不了主。」

  章明清沒有聽完她的話,回頭向床上看了一眼,就匆忙地跑出門了。

  天還只有一點微亮。路燈的薄光在晨曦中顯得更為暗淡。

  長街空闊而冷清,沉睡著,在昨日的喧囂和勞累中,還沒有醒來。有幾個小販 挑著貨物走過。

  章明清茫然地站在街口。當他在家裡想著必需出來借錢的時候,他覺得最重要 的是跑出門外,似乎只要跑了出來就一切都有辦法。但是,當他此刻站在街上時, 他不知應該到哪裡去。他茫然地回顧,似乎是站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中。

  「找誰去?找誰去?」他苦惱地想。這個城市裡他只有少數幾個熟識的友人, 他們也都像他一樣是窮苦的小公務員。「而且,天還沒有亮,人們都還睡著……那 我先回去。」他想,但站著沒有動。事實上,他剛才匆忙地跑出來的另一個他自己 也不知道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怕呆在家裡面對著患病的妻子。「她此刻怎樣了?」 在他的想像中,她的妻子又在吐著血。「我必需想辦法。」他的想像使他的心戰慄。 他大步地前行。「去找誰?

  去找誰?」他想,繼續走著。

  天色是漸漸地明亮了,一個沒有陽光的陰天。天空中移動著厚重的烏雲。烏雲 彼此追逐著,向西方流去。一個廣場裡播出了響亮的號聲。大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 了,大都是菜販,勤快的主婦們,也有一些匆忙地要趕向車站或碼頭去的旅客……

  章明清終於決定去找梁文華,他的一位同鄉,一個商場間的經紀人,不大熟, 但曾經借過錢給他,而且就住在近處。他找到了那寓所。大門還緊關著,他猶豫著, 終於舉手在門上輕輕地叩了兩下,好像唯恐會被人聽見似的。

  沒有回答。

  他又叩,這次敲得重一點。好一會後,當他準備走開時,他聽見了腳步走動的 聲音。

  「誰呀!」一個朦朧的聲音問。門打開後,一個還沒有完全清醒的女僕以不滿 的眼光看著他。她說,主人還在睡覺,接著就要關上門。

  「麻煩你請他起來,我有要緊的事。」章明清懇切地說。

  他的嚴重的語氣和焦急的態度使女僕有點動搖。她問了他的姓名後,就走進內 室。

  章明清坐在客堂裡等著,想著如何開口。同時,在他的想像中又浮現了他的妻 子吐血的影子。

  十分鐘後(在章明清的感覺是半小時),主人披著衣服出來,表露了不滿的臉 色,顯然不高興這麼一大早就被人驚醒他的好夢。章明清向他說明了來意後,肥胖 的主人用暗示說明章明清上次差他的錢還沒有還清。而且,他說,他也是這麼窮。

  「能不能多少想點辦法呢?梁先生,實在是……我的女人病得很重,今天非進 醫院不可,梁先生,你看……」章明清用焦急的哀求的語調說。

  「當然,能幫忙小弟總當盡力,我們還是同鄉,可是,唉!」

  主人想歎氣,卻變成了一個呵欠。

  「到了月底,我一定連前次的錢一道送到府上,」章明清說。

  「那倒沒有關係……」主人說。

  章明清的心裡是洶湧著悲憤和焦灼。他覺得,他多挨一分鐘,他的妻子的危險 就多加重一分。他真想將拳頭摔到那個多肉的臉上去,但是,他還是說著哀懇的話。

  最後,主人終於拿出了五萬元,而且聲明這是他手邊僅有的現款了。章明清恭 敬地接過了錢,告辭。當他一走出門外,他就為自己剛才的卑微的態度感到羞辱。

  「怎麼辦!」我身邊有九萬,加五萬,十四萬,進醫院夠麼?

  不夠,一定要三十萬,或者五十萬……怎麼辦,呵,怎麼辦……?!」他焦躁 地想。最後,決定再向附近的一個友人處去跑一趟,借到了錢更好,借不到就回去。

  他在喧鬧的、擁擠的人群中穿行,但他沒有感到他是走在鬧市中間。細細的雨 絲飄起來了,使他感到一點舒適的涼意。

  「下雨了,」他說,不知為什麼說。「下雨了,」他大步地走。

  他走上一間樓房,那是一個機關的職員宿舍。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間房,敲門, 沒有應聲,他推開了門,房內四張床都空著。」上班去了,」他絕望地說,預備走 開,但沒有走動。他軟弱地靠在門邊。現在,他才感到他是多麼勞累。他似乎忘記 了一切:他的病著的妻子和這個世界。他就要這麼靠在門邊,永遠地。但他突然被 什麼刺痛了似地抖動了一下,挺直了身子,預備下樓去。但有一件東西吸引了他的 注意:一口放在床頭邊的黑色精緻的小皮箱。他走動了一步,那皮箱使他第二次回 頭。

  「那裡面,一定裝著錢,是錢!」他想。他四處張望了一下,走進了屋內去, 抓住了皮箱。當他的手觸到皮箱的同時,有一種什麼聲音在對他呼叫:「你這是做 什麼呀?你這是做什麼呀?」他戰慄,聆聽。「這是錢,錢,……」他回答:「我 需要錢!」他提起了皮箱。「這是犯罪!」那個奇異的聲音說。「我沒有罪,我是 為了救一個人,有罪的不是我呀!(妻子的蒼白的臉浮顯在他面前)我要錢!」他 心裡說。他提著皮箱,沒有想到應該趕快走開。

  他呆呆地站住,與那個神奇的聲音對答。

  一個蓬著頭,穿著背心短褲的青年走了進來,奇怪地看了章明清一眼,向自己 的床邊走去。接著,他看見了章明清手裡提著的皮箱。「啊!」他突然醒悟、跳起 來了,一面驚人地大聲喊:「捉賊,捉——賊呀!」他向門外跑去。

  章明清站在那裡沒有動,以困惑的眼光看著那個跑向門外的青年。他不知道這 個青年為什麼喊。「他喊什麼?」當他發出這個問題的同時,他清醒了。一種冰涼 從他身上流過。他戰慄,搖晃了一下,在床邊坐下了,但沒有放開手裡的皮箱。

  「快來呵!」那個青年回頭看了一下,又大聲地喊,那喊聲裡充滿了快樂。 「捉——賊啊!」他喊。

  樓梯上有了急促的紛雜的腳步聲和興奮的人聲。接著,幾個工人和兩個小孩擁 進屋內來了,跟在那個青年後面。

  「你們看,你們看,」那個穿背心的青年指著章明清:「就是這個人,偷東西! 我去大便……幸好回得早,不然就……我進來的時候,他剛要走……你們看,皮箱!」 青年興奮地說。當他說到最後一句時,跑過去給了章明清一個清脆的耳光。「他媽 的!」

  章明清的臉上有著悲慘的微笑。在那個青年大聲嚷著的時候,他一句也沒有聽 見。他在心裡平靜地說:「我偷東西,一個賊,是的,我,章明清,一個賊!」他 心裡說。覺得臉上受到了一擊,他的眼前亮起了一片火花,接著又消失。這沒有妨 礙他繼續思想。「抓我去吧,坐監,或者槍斃!用你們的法律!」

  那個青年向他說了一句什麼話,他沒有聽清,微笑地望著那個青年。

  「問你,媽的,裝什麼佯?你是哪裡來的?」那個青年又問。

  「我姓章,我叫章明清,××局的職員,××師範學校的畢業生。」他平靜地 說。他故意真實地說出一切。他覺得他是在嘲笑著自己,嘲笑這個社會和人生,他 心裡有著迷糊的快樂「我姓章……」他說,「我是來找王先生的,……」

  人們詫異地望著這個奇怪的賊,這個賊,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彼此爭論著, 最後一致認為他是有意地裝傻。但他們仍有一點懷疑,所以沒有像對付別的小偷一 樣地毒打他。他們決定將他送到警察局裡去。

  「我是賊,一個懦弱的知識分子,我……」章明清的心裡反覆地重複著這幾句 話,被拉著下樓。人們擁著他走到了街上,那個首先發現他的青年從他手裡奪過了 皮箱。更多的人圍過來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賊。

  章明清環顧四周,當他的眼睛接觸到那些陌生的面孔的一剎間,他心裡支持他 的那種奇怪的熱情突然崩潰了。他明瞭他此刻的處境,並且想起了在家裡的期待著 他的病危的妻子。

  他低下了頭,眼淚濕潤了他的臉。他的心被大的羞愧和痛苦撕裂著。有兩個小 女孩走在他身邊,仰著頭,用驚奇的眼光看著他。其中一個女孩回答另一個女孩的 問題,拍著手說「一個賊,一個賊!」這情景深刻地印在章明清的心裡,成為他一 生中最痛苦,最不能磨滅的記憶。

  「讓我先回去,請讓我先回去一趟,」章明清突然站住,以嘶竭的聲音狂叫 「我妻子病重,真的,我的妻子病得要死……

  我的妻子等我借錢進醫院,先生們!先生們!」他叫,環顧四周,「讓我先回 去,再去坐牢、殺頭都可以……先生們,先生們……」




  就在章明清瘋狂地大叫和哀告的同時,他的家裡爆發了一陣悲愴的哭聲:老婦 人的和兩個孩子的。孩子哭,是因為母親床前的血,因為母親慘厲的呼聲和呼聲靜 止後的蒼白得可怕的臉。老婦人哭,是因為她忠誠、善良,想起了自己的因勞累而 死去的兒子,而且因為主人不在家,她不知應該怎樣處理目前的情況……

  不久,小明從屋裡跑了出來,用手背擦著紅腫的眼睛,在雨中和人群中跑著, 用清脆的顫抖的聲音呼喚,找尋父親……

  過路的人們用驚奇的眼光望著他。

  這座城市已完全醒來了,又開始了一天的喧鬧和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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