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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


  我時時感到有一點悲哀和寂寞:難道我只能沉湎於這樣的夢境麼?對於我,這 終究是一個紀念,一次偶爾到來的柔情,是生命中的一段痕跡。——題記

  那年秋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者的來信。信輾轉傳到我手中時,離發信的日子 已有一個多月了。信的開頭是直呼我的名字,說在什麼地方讀過我的詩,從什麼人 那裡聽到過一些關於我的事,想和我通通信。說這可能是有些冒昧的,特別是一個 女孩子這樣做。「如果你不願意,那當然也可以。」信的末尾署名是汝佳。

  這封信立刻在我的一群比較接近的同學中傳閱了,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可 能是什麼熟人和我開玩笑;或者,雖有那麼一個人為我寫信,卻並不一定真是女孩 子;即使從字跡上看來可能是一個女孩子吧,誰又敢打賭她不是一個麻子或跛子呢? 結論是:讓這封來歷可疑的信見鬼去吧!

  但我終於背著人回了一封短信,這是由於好奇,也由於年輕人的虛榮心。信發 出後,我並沒有認真等待回信,因為我也懷疑,也許真的是什麼人在和我開玩笑的。

  不久以後,卻得到了覆信,說是不知道我轉了學,因為好久沒有得到我的答覆, 以為我是不願意和她通信。現在她感到了一種喜悅,「讓我們成為把情誼浮在水上 的朋友吧」。

  我們的通信就這樣開始了。

  在開頭的幾封信中,我們相互簡單地介紹了一些自己的情況,又彼此想像對方 是怎樣的人。我描繪的她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喜愛文藝,有些憂鬱,常穿 黑色或天藍色的衣衫……」回信說,我的想像都錯了,只能打零分。「聽著,我對 你的想像要準確得多:個子不高,寫一點詩,歡喜打球,經常唱歌,戲演得不壞, 很活躍,很熱情,很驕傲……」我只得承認,她的想像基本上是不錯的,只是說得 太好了一些。後來我知道,她其實是從一個我的熟人那裡聽來的。那個人是我在震 環中學時的同學,她……但我必須帶住,否則,就會引出另外一段回憶了。

  但為什麼不告訴我直接的通信地址,而要郵轉呢?而且汝佳顯然只是一個化名。 答覆是:暫時需要保密,到適當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的。

  是的,在我們的通信中,已漸漸滋生了親切的友誼,不像開始那樣矜持和造作 了。

  我們相互告知了一些自己的生活情況。

  郊外,是一所教會學校。在全國澎湃的抗日熱潮中,那是一個荒涼的孤島。一 群年輕的女孩子被關閉在那裡,唸書,唱聖詩,做禮拜,連讀文藝作品都只能是偷 偷地。寂寞,而又悒鬱、苦悶,她有那麼幾個要好的同學,都喜愛文藝,有時也練 習著寫一點什麼。她們都有所想往,有所追求,渴望著飛出這個狹小的籠,飛得遠 遠的,向北方……但那是不容易的,有兩個同學還沒有走出校門就被抓回來了。日 子像深山裡的一條小溪,就這樣靜靜地流走了。

  海棠溪,這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其實那是一個連樹木也很少的單調的郊野,在 北□南岸。我所在的中學就在那附近的一個小山坡上。幾座破敗的瓦屋就是我們的 教室和宿舍。這學校在北□的學生中是以「自由」聞名的。流行在學生中間的有一 首歌謠,其中的一句是:「吊兒朗當,不怕校方。」我轉學到這裡來,是因為被以 前中學「默退」以後,實在無路可走。而這所中學,除了問我有沒有足夠的學費外, 沒有通過別的任何手續(即使是形式上的轉學考試)就收容了我。這是一個什麼烏 七八糟的學校呀!教室、宿舍這麼壞,教師這麼差勁,學生中有地主的兒子,暴發 戶的姑娘,有流氓,有特務,大多是考不取較好的中學而不得不來的,還有不少是 被別的學校開除後轉學來的。開初,我感到很大的苦悶和寂寞,懷念著母校和那裡 的友人。但不久,發現了幾個可以談談的同學,後來又發現了幾個,漸漸地形成了 一個小集體,這個集體以它的活躍、狂放,使別的同學側目而視,當然也引起了學 校當局的注意。定期的牆報貼出來了,文藝晚會舉行了,一個歌詠隊成立了,「黃 河大合唱」的雄壯的歌聲在山坡和小叢林中迴響,那當中又往往夾雜著憂鬱的「海 韶」的歌。

  那一年的春天,皖南事變發生,北□在一片白色恐怖中。

  我曾經不得不離校出走,後來又回校,度過19歲的生日以後不久,就畢業了。

  我只報考了一所大學——震環大學。原因是在那裡的學生中有幾個我雖然才認 識不久但已經很親密的寫詩的友人,而且我們正在籌辦一個詩刊《詩墾地》。我的 投考落第了。這使我很失望。友人們設法為我在這個學校裡謀得了一個小辦事員的 位置。在辦公時間以外我除了參與詩刊的編輯工作,就只是和友人們在石橋上散步, 在沙灘下曬太陽……但還是受到了注意。只短短的幾個月,就被辭退了,我記得那 正是1941年的最後一天,那個老氣橫秋的官僚校長將我找到他的辦公室去,用十足 的官腔指責了我幾句,迫令我立即離職離校。

  大學在北□的對岸,嘉陵江邊,那地方叫「黃桷樹鎮」。後來,我在送給兩個 友人(他們是南川和趙志誠,在下面即將談到的)的一首詩中曾經寫過:

  那個小小的臨著嘉陵江的市鎮生長在那裡的記憶在我的心裡埋得這樣的深

  真的,當時正是我生命的春天,在那裡度過了美好的時日,那是短暫的,有如 一個夢境。

  當然被迫離開那裡時,痛苦和哀傷尖銳地折磨著我。我心神不定地在重慶流浪 了一陣,卻意外地又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剛創辦的劇團邀約我參加,而那個劇 團在北□,就在震環大學對岸。於是我又回到了那裡,我又可以經常與震環大學的 友人們接近了。

  我和汝佳(讓我就用她最初對我用的名字稱呼她吧)的通信繼續著。我將我的 生活情況,我的心情都告知她,我的信總是寫得那樣匆忙,因而潦草、零亂,我將 她作為我的最親密的一個友人,或者說,一個親人。她也將她的一切都告知我,而 且對我是那樣關切。在我的動盪不安的生活中,這是一種大的溫暖和安慰。和我的 信相反,她的信寫得整潔、清秀,文筆也是美麗動人的,和她最初的信比起來,簡 直不像是出於同一個人的手筆。在短短的一年多的通信中,她已經成長、成熟了。

  在她的來信中,有時附著一些小玩意。現在還記得起的,一次是用一張小紙包 著幾朵藍色的花,在紙面上她寫著:「又來了在我年輕時候的春天,這是昨天黃昏 我去田野上散步時摘來的幾朵不知名的花」。另一次,她用透明的紙疊成了幾個小 小的書籤,每個裡面夾著一片小小的柏樹葉子,皮面上寫著幾行纖細的字,一個上 面寫的是:「文學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還有一個上面寫的是這樣幾句話: 「一個永遠尋找的靈魂死在門外,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而黑色的門關著……」 我知道這是從《畫夢錄》中摘錄下來的。

  還有一次,她抄了幾頁日記給我,她是那樣的寂寞、憂鬱而又熱切地尋求、期 待著什麼,寫得極為美麗,像一首哀婉、動人的歌。她在信中說,要我將這幾頁日 記看後就燒燬,但我保留下來了。後來她提出將我們的通信各自寄回本人看看。在 將原信寄回時,她將那幾頁日記扣下了:「不准你留著。」

  當然,我將我每一首發表的詩都寄給她看。在讀了我的一首題名《母親》的詩 後,她說:「我的母親也有著相似於你的母親的遭遇。她現在一個人在雲南,我已 經將這首詩寄給她看,而且告訴她,我有著和寫這首詩的人同樣的心情。」

  她也沒有考取大學,在家裡閒住著。第二年的夏初,當我在北□一個劇團混著 的時候,她來信說可能到北□來。我表示了期望。後來不久,我接到了她一封信: 「在寫這幾行的時刻,我和你同在這個小鎮上。」但她不想和我見面,所說的原意 我記不真切了,大致是說一個美麗的夢就這樣讓它保留著吧。

  「但如果機緣使我們不能不見到,那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以後,我還是將像過去那樣常給你信,你不必回我,當然,你也不可能回我。」 看著信封,的確是在北□發出的,但沒有留下地址。我感到一些悵惘,但也喜歡這 種浪漫的情調。

  這以後,隔幾天就可以收到她一封信,大都寫得不長,很少談到她自己的生活 情況,只是流露出一些哀愁的心情。信中說到一次去街上碰到我,挨身而過;說到 一個黃昏,我在兼善公寓草坪上和幾個朋友喝茶時,她也在那裡,和我坐得不遠…… 這樣,當我在街上走過或坐茶舍時,就常常向四周留意一下,她在不在?誰是她? 看,那邊那個有些鬱鬱的少女是她麼?

  我的命運無非是這樣:在那個劇團裡呆了不上半年,又被迫離開了。在北□閒 住了一陣,到省城去尋找了一個機會。

  (偏偏是在她離開省城以後。我在她原來的住宅黃瓦街19號去看了看),後來 又去北□附近的鄉下無聊地呆了一個月,終於找不到一個棲身之地。只得到外省一 個荒僻的小縣裡去,在一個公路局當小職員。——我離開北□,不可能和她告別, 後來我的一些情況也都無法告訴她:她向哪裡去投遞我的信件呢?

  當她發現我不在劇團的時候,當然也就不再給我信。有一段時期,我們彼此不 知道消息。為了打聽我的情況,她到震環大學去找公羊,她不認識他,但知道他是 我的好友。公羊像我所有的好友一樣,是知道她的,她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同時見 到的,還有也在震環大學唸書的我的友人南川和趙志誠,南川對她談了我的近況, 而且告訴了她我在外省的地址。

  我已記不清是先收到她還是先收到南川和趙志誠的信,這兩封信相隔的時間很 近,她的信談的什麼我不記得了,但另外那封信卻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

  信是南川和趙志誠分別寫的。南川的信談到和汝佳見面的情況,著重地談到趙 志誠對她「一見面就有好感」,希望我在這件事情上不要有所誤會。而且希望我給 趙志誠以幫助,相信我是會這樣做的。趙志誠的信相當長,談到他這幾年的生活和 苦惱,要我回想一下他和我的幾次長談;談到想和汝佳做一個朋友,他把這種感情 比做「覺慧對琴的感情」(這都是巴金的小說《家》中的人物)。這是一封很誠懇 感人的信。

  我與南川認識不過三年多,與趙志誠認識的時間更短一些。我和趙志誠是小同 鄉,而且同年。我們的性格差異很大,他不是那種鋒芒畢露的人。樸實、文弱,衣 著破舊而且總不太得體,在人群中,你決不會注意到他,他也決不想引起人們的注 意。在人多的場合,他緊張、訥訥於言,但在友人中間,他以他的才華、智慧受到 讚賞,而且他是幽默、風趣的。他的幼年是貧困的,讀高中時因受到迫害就輟學了, 流浪到北□,在一個紗廠當過小職員,後來考取了震環大學,當時他在報刊上發表 詩不過只有兩三年的時間,但已受到了普遍的注意,而且出了一本詩集。我們一見 面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友人。在我們一群友人中間,我們兩個似乎更親密些。

  我幾乎是帶著微笑回了一封信給南川和趙志誠,大意是說,汝佳是我的好朋友, 趙志誠也是我的好友,我的一個好朋友能夠與另一個我的好朋友好起來,我只會感 到由衷的高興,而決不會是別的。我將向汝佳表達我同樣的心情。為了不致引起趙 志誠的誤會,我決定停止和汝佳的通信。因為我當時算是有一個職業,我還隨信附 寄了很少一點錢給他們。

  不久回信來了,趙志誠表示了感激,南川則說他和幾個友人談了我的信後「拍 案叫絕」,他還談到趙志誠為了感激他的幫助,心甘情願地將我寄去的那點錢讓他 獨自去吃大肉面和八寶飯,但他不忍心這樣「虐待」趙志誠,就還是拉他一道去吃 了。

  我向汝佳寫了內容大致相同的信。她回信說,難道因為趙志誠要和她交往,我 們之間的交往就必須停止麼?我回信說,看來最好是這樣。於是她來信表示同意我 的決定,但語調並不是那樣平靜和堅定的。我覺得我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在我, 她真的只是一位極親密的友人,我對她的感情沒有能夠超出友情之上。我說不清那 原因,也許是因為我們從未見面,而我當時還正傾心於別的人,她的一些隱約的暗 示,我是懂的,但卻只是滋養了我的某種驕傲的心理。

  第三年的夏天,我回到北城,見到了趙志誠,很有興趣地聽他談到他和汝佳交 往的情況,汝佳在歇馬場一所小學教書,那小鎮離趙志誠所在的震環大學有三四十 裡路。汝佳有時來震環大學,但更多的是趙志誠到歇馬場去。他們的關係沒有能如 趙志誠所希望的那樣順利地發展,但他也並沒有失去希望。

  她對他有時很熱情,有時又很冷淡。當他剛剛感到興奮,以後卻又往往是一段 黯淡的苦惱的時期。他對她有一些怨尤,說她是一個「玩弄感情」的人。我感到這 正說明了他對她的依戀,我還特別記得他談到的這樣一個情景:在夏天的晚上,汝 佳一個人在鄉下的池塘中游泳,趙志誠坐在岸邊(他只能坐在岸邊,他暗自咒罵自 己為什麼不早一點把游泳學會),汝佳游倦起來了,讓趙志誠用口吹拂她的濕淋淋 的頭髮,好讓它快一點干……

  別的朋友告訴我,趙志誠和汝佳的性格太不同了,認為他最好放棄。我沒勸趙 志誠放棄,從我的處境來說,似乎不好這樣做。但在我內心,我也感到,如果汝佳 是那樣活躍的女子,那麼,對於趙志誠的確不會是適合的,他需要的是一個樸實、 誠懇的伴侶。從汝佳那裡,他將會得到更多的苦惱,而最後仍將是一個悲劇。

  後來,汝佳考取了北方大學,於那年的秋季離開了歇馬場,趙志誠送她到北□ 坐上去學校的長途汽車,那以後,他們短短的半年的交往就中斷了。

  我也於那年的秋季進了北□的一所大學。大約在那一年的歲末,我收到一封信, 一看筆跡,就知道是誰寄來的。信很短。

  不再給我一點消息了麼,逞強的人?我怎麼能夠用冷漠來接待你的冷漠,忘記 你像你忘記我一樣呢?

  祝福你,在遠方,永遠有人凝淚地為你祝福的,時日許能磨損了我的青春,但 永遠輝煌的卻是這一份多餘的牽掛。

  不用寫下我的名字,你知道,誰才會為你寫下這些。

  我當然知道只有誰才會為我寫下這些的。我感動,而且我發覺,這也正是我所 期待的。我立即回了信去。她來信說:「有一點什麼又落到了我心上。」

  通過一段曲折以後,我們的關係似乎更深了一層,我們的通信是頻繁的。

  第四年春季,我見到趙志誠,將我和汝佳又有了聯繫的情況告訴了他。他凝神 地聽著我的話,在沉默了好久以後,他說:

  「我也想和她通信。」

  我沒有絲毫考慮就說:「那麼,我願意再度和她停止來往。」

  第二天我寫信給汝佳說明了我的決定。

  我這樣做,不能是無動於衷的。是的,她僅僅只是我的友人,但丟失這樣一個 友人,我將感到很大的寂寞,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對朋友的「義氣」麼?我的確 希望趙志誠幸福,內心卻又懷疑即使我這樣做了他能不能得到幸福。那麼,我這樣 做的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呢?那是一種驕傲感。在當時,我是將驕傲增添一分光彩。 我沒有想到——不,我想到了的,這對於她是一種傷害。但我要維護我的驕傲,而 且也要試驗她對我的感情。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種驕傲決不是光彩的。

  信發出去了。這是4月,正好在一年前的4月我也曾經寫過一封類似的信。

  回信來了,來得比我計算的時間要晚一點。信很長,我現在只能記得一些片斷 的句子!

  信收到,它擾亂了我病中的平靜……你說你不是在一個四月重複另一個四月的 信,但是你不覺得這是非常的相像?……你說你希望我與趙志誠都能得到幸福,也 許你真的是這樣希望,也許不是。你真的以為這是可能的麼?為什麼你不想想我的 心呢?

  ……前兩天,我收到了趙志誠的信。他為我寄了一本紀實的《窄門》來。我曾 經請你為我寄過一本《窄門》,這就夠了,真的,我要兩本同樣的書做什麼呢?……

  你對朋友的義氣我喜歡,你的驕傲我理解,但你很不瞭解我,很不。我並不因 為這樣有一點不喜歡你……

  我愛你,這是我第一次向你這樣說,雖然我不說你也知道。為你,只為你,我 願將我的生命為你鋪路,只要你幸福,你平安……我將孤獨地走我的路,伴著我的 將不是你所說的驕傲……夜涼如水,氣氛甜如蜜,剛才我在月光下哭泣如孩子…… 你的佳

  我讀完信流淚了,又反覆將信看了好幾遍。當夜就回了她一封信,我沒有多寫, 只是說出了我的激動和感激的心情,要她一放暑假就到北□來。

  她遲遲地給了我一封只有一句話的信:

  你想,她能活在一個人的心上嗎在下面應該是署名的地方,貼著一張小小的照 片:短短的頭髮,瘦瘦的臉上一對文靜的眼睛。

  如果她真的答應趕到北□來,我不知道那後來的情況會是怎樣,現在,我已冷 靜下來,在嚴肅的心情中考慮著我們的關係,感激是不能代替愛情的。她是我最親 密的友人,是的,是最親密的,然而只是友人。

  我們最好還是保持以前的心情那樣通信,但不可能了,感情的傾吐像火焰,它 沒有點燃什麼,使我們的關係昇華一步,反而在火焰冷卻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傷口, 我們都不願去觸動它,我們的通信中斷了,而且我們幾經曲折的四年多的友誼似乎 也就這樣突然結束了。——我說「似乎」因為我們終於見過一次面。

  那是在兩年半以後,抗戰已經勝利,我已隨學校復員回南京。1947年的早春, 意外的,我接到了她一封信,問我還記得她不,告訴我她已轉學到北京燕京大學, 家在南京,她回家度寒假,從一個與我同學的她的表妹那裡,知道我的一些情況, 而且祝賀我已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想和我見一面,如果我願意的話——事實上, 我是常常懷念她的,她的信為我帶來了喜悅和溫暖。我立即回了一封信去,要她約 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她來信告訴我,將在一個下午兩點鐘,在我們學校第×棟樓 的石柱旁邊等我。如果我看到一個穿著灰色海勃風大衣的女子,那就是她。

  有了一點波折。我將我要和汝佳見面的事告訴了我的女朋友(我過去向她談過 我和汝佳交往的情況)。她的態度很不自然。她不反對我的會見(當然,你們是老 朋友了),不過……

  「好,隨你吧。」她轉身走開了。

  我不滿意她的狹隘,但也不願引起一場爭吵,也不希望在我們的關係上留下一 條裂痕。但要我不和汝佳見面,無論在感情上或在道義上,都是不能辦到的,於是 我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讓詩人公羊和我一道去見汝佳。在震環大學時,公羊曾 經認識了她。現在他也正在南京。——到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這種想法是多麼愚蠢, 而且是多麼殘酷,對汝佳,也對我自己。

  到約定的時間,我向約定的地點走去,我的心在跳動。我看見一個穿灰色大衣 的少女倚靠在石柱上。呵,那是她。為了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我放慢了腳步。 她看到了我,迎著我走來。我們握手,互相微笑地看著。好一會後,我才說出了第 一句話:

  「來了好久麼?」

  「剛到。」

  我們並肩慢慢走著,又沉默了,後來我告訴她,我們到校門邊的一個小咖啡館 去坐坐。她說:「好。」我告訴她公羊在那兒等我們。她側過臉來看我,似乎沒有 聽清我的話,她說:「呵,公羊來了麼?」她的臉色失去了那種柔和,低下頭去, 於是我知道了我的做法是不對的。由於有第三者在座,在咖啡館裡,我們的談話是 那樣生澀,有多少應該問的事沒有問,有多少想說的話沒有說,只是為了使氣氛不 致那樣冷淡,我們才勉強找出幾個話題,公羊在他的座位上常常扭動著,有時插幾 句話,大多的時間是看著窗外。坐了不到一個小時,她說她該回去了。

  她家住在夫子廟那邊。那時南京還有馬車。我和公羊送她到馬車站去,她坐上 了馬車,馬車走動了。我看到了她的蒼白的臉和滿含著淚珠望著我的眼睛。她低聲 地說:「再見!」而我看到她的眼睛說:「別了!」

  我看著載著她的馬車在各種車輛的洪流中消失了。大街上人群擁擠。我卻感到 了極大的荒涼,而且心煩意亂,簡直想哭出來。公羊顯然是察覺了我的心情,在返 回學校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最後才輕輕地說了一句:「我不該來的。」

  這麼多年來我們的第一次、而且也可能是最後一次的會見,是這樣的尷尬,這 樣的冷漠,即使我拒絕和她會見也不會比這樣的會見更傷害她了。對我自己來說,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傷害呢?!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迫望進行一點補救。第二天, 我沒有告訴我的女朋友,沒有上課,到她家去找她。在高大的黑漆的門前,我心情 激動地站了一會,然後才去叩響門環。一個女傭模樣的人開了門,告訴我她剛出去 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她沒有招呼我進去,我只好站在門邊匆匆寫了一張紙條。 後來又在那條巷子的附近徘徊了一陣,就悵惘地回校了。

  第三天,她到學校的宿舍來找我,我偏偏又不在,她也留下了一張紙條——命 運有時就是這樣捉弄人的!

  但命運卻又偏偏安排我們在另一種情景下相見。那以後不久的一個陽光溫和的 下午,我和一群同學在玄武湖的草坪上玩。突然看見她和一個女伴走來。我的呼吸 有點急促。我低聲地告訴在我身邊的女朋友:「那個穿灰大衣的是汝佳。」接著沒 有讓她有猶豫的餘地,就拉著她迎著走過去了。當汝佳看到我時,她怔了一下。我 將我的女朋友介紹給她認識,她倆帶著多少有點異樣的微笑寒暄了幾句,然後默默 地站了一會,她點點頭走了。我看著她沿著湖邊慢慢走去,就這樣永遠地走出了我 的生活以外……

  但她並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消失。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你想,她能活在一個人 的心上麼?」是的,她還活在我的心上。她給我的那些信我一直珍藏著,後來才在 一種不可挽回的情況下失去了。當我回顧早己消逝的歡樂的青春,回顧那些美好的 時日時,我就要在感激和懷念的心情中想起她……

  屠格涅夫的小說《春潮》和根據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改編的電影《白夜》 (我沒有看過原小說),開始都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回顧他的青春時期的愛情, 有著眷念,也有著傷感、悔恨。我還遠不能說是已到了生命的暮年吧,但也早已是 滿頭白髮了。我和汝佳的關係也沒有發展到愛情,但當我回顧這一段交往時,除了 眷念的心情之外,我也有著許多感慨。我並不遺憾於我們的關係沒有昇華一步,恰 恰相反,我認為,像如今這樣是最好的:正因為不是圓滿的所以是美麗的。她愛過 的我也許不過是她心中的一個幻影,令她陶醉的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情調。她再逼近 一步審視我,她將發現原來不過是一個平凡的、而且充滿了缺點的人,日常的生活 也將使一切失去光澤。

  尤其是當她後來知道了我的遭遇,她當會為自己的命運慶幸吧。而我知道她後 來的生活是幸福的。那麼,留下一個美麗的記憶,對於我,如果她也還有記憶的話, 那麼,也對於她,不是都要好得多麼?

  在有一次失眠的夜間,我回顧生活中的坎坷,回顧幻想的破滅。我無所責備和 怨尤。但是,我因而珍惜過去生活中的一次偶然的邂逅,珍惜一點偶爾的柔情…… 我因而珍惜和汝佳的這一段交往,那裡面是輝照著歡樂的青春和跳動著一顆少女的 柔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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