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讀著由聖野、曹辛之、魯兵編選的詩集《黎明的呼喚》,我走入了一個已經
過去的時代——對於經歷過那一時期生活的人,那是一個不容易忘卻的時代。我有
些激動,引起許多回憶,也引起一些關於詩的感想。
這本選集中的一百二十幾位作者的兩百多首詩,都是發表在四十年代的後半期,
也就是從抗戰勝利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當中的四年多的時間內。在極其艱苦的
處境中進行了英勇、堅毅鬥爭的中國人民,歡呼著迎接了抗戰的勝利。但不久,他
們就面對著新的嚴酷的現實:國民黨反動派完全暴露了猙獰的面目,發動了對解放
區的進攻,同時強化了對國統區的法西斯統治。這本詩選,就是生活和戰鬥在國統
區的作者們,在黑霧迷漫中,在刀叢裡和絞刑架的投影下,所透露出的歌聲。
苦難深重的古老的中國,有一半已在晨曦的輝照中,另一半卻是子夜,也就是
最黑暗的時候。當年,我們幾個友人在一起交談時,曾經用這樣幾句話來形容面臨
的形勢:「從大處看,光明在望;從小處看,黑暗愈濃。」我們密切地注視著解放
戰爭的發展,堅信勝利的日子、解放的日子必將到來。這樣的信念和希望,幫助我
們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歲月。當時整個國統區都是動盪不安的。在戰場上節節敗退、
預感到王朝將要覆滅的那些達官貴人們,一方面更瘋狂地沉溺於花天酒地中,一方
面更殘酷地加緊了對人民的剝削和鎮壓。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廣大群眾,在現實的教
訓中,在共產黨的政治影響下,漸漸覺醒。在這一片殘破的土地上,到處都聽得到
悲痛的呼號和反抗的怒吼,到處都閃耀著可以燎原的火光。
這本詩選中的詩,從各個角度和各個側面,反映了國統區人民的鬥爭,反映了
當時群眾的痛苦、憤怒與渴望。
有的詩,發出了這樣沉重的歌吟:每一個清早,每一個黃昏我看見你鮮血淋淋
我的祖國,呵,我的祖國你賣完了兒女,流盡了汗干僵僵的躺在田裡
他們還要來剁你的屍,剝你的皮我的祖國,呵,我的祖國…………
——《辛苦呵,我的祖國》有的詩,則尖銳辛辣地暴露了黑暗統治和人民受難
的情況:
「我們所需要的/都刮進你們的倉庫/你逼我們去跳火坑/還罵我們不走正路。
/我們所希望的/都裝入你的炮眼/你害我們無法生活/還說我們思想危險。/你
養了大批臭蟲/又養了大惡狗/把我們的血都吸乾了/還嫌我們的骨頭太瘦。/除
你之外/我們統統該死/這是你的法律/還有你的那把刀子。」
作者們還通過各個具體的事件,或是悲憤地控訴,或是尖銳地諷刺,暴露了那
個黑暗的社會,刻畫了那災難的歲月。
這是地獄,但也是教給人們「戰鬥圖式的地域」。人民是這樣表示了戰鬥的決
心:「你有鞭子,我有意志!刺刀是你的,理想是我的!」而且這樣直白地傾瀉出
自己的憤怒:「我悲傷的時候/痛哭;/我快樂的時候/狂笑;/我飢餓的時候/
詛咒。/所以呀/你要我命的時候/我就跟你/決鬥!」
人民莊嚴地要求民主,「人性的恢復和人權的獲得……笑可以放縱,淚也可以
奔流」。人民莊嚴地要求「工作,建設,自由地向上生長」的權利。
雖然在沉重的生活重負下面,雖然在刀光烈焰中間,人民還是樂觀的。他們在
鬥爭中呼喚著在另一片土地上戰鬥著的兄弟,在鬥爭中呼喚著,而且迎接著黎明。
這本詩選強烈地顯示著時代的特色,戰鬥的風格;說明在那樣險惡的環境當中,
作者們是以怎樣的心情在進行鬥爭的。
今天有一些讀者,特別是那些年輕的讀者,可能對於這樣的詩在那時的國統區
能夠發表,感到難以理解。實際情況是,腐朽的反動派的統治無力做到如它所妄想
的那樣嚴密;當時,傾向進步的文藝刊物雖然已大都被迫停刊,但也還有少數刊物
利用某種縫隙困難地堅持著;也還有一些游擊性的小刊物,流星一閃似地在這裡那
裡出現。而且,這裡面有一些詩,還是刊登在國民黨所辦的報紙副刊上的。那些官
僚黨棍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陣地——當然,寫作這樣的詩和發表這樣的詩,要冒
相當大的風險。如果深入瞭解一下這些詩的寫作和發表經過,一定可以發現一些動
人的鬥爭故事,其中有的可能還付出了血的代價。
這些詩作者們,大都是在抗戰期間成長起來的。此外,也還有抗戰前就知名的
老詩人,也有剛剛走進詩的行列的年輕的歌手。他們在當時險惡的環境中,沒有逃
避,沒有退縮,沒有在「純藝術」的園地中去陶醉甚至麻醉自己,而是面向現實,
勇敢地唱出他們心中的歌。這是真正刀叢中的歌聲,它表達了國統區人民的感情、
意志和願望。這些詩,是與當時國統區人民的各種各樣的鬥爭相配合的,是與解放
戰場上戰士們進軍的號角相呼應的。我們必須聯繫到那個時代來看這些詩,來看這
些詩所起到的作用和影響,而不能僅僅從藝術的角度去衡量和評價它們。我不能忘
記,在當時那樣令人窒息的氣氛中,能夠讀到一點這樣的詩(當然,也包括別的樣
式的進步文學作品)時,心情是怎樣地激動、喜悅,如同呼吸到一口清新的空氣,
如同聽到一聲戰友們的呼喚,如同看到在黑夜中的燈光,從而感到了溫暖,得到了
鼓舞和力量。
那一時期的詩,是新詩特別是抗戰以來的新詩的戰鬥傳統的繼續和發展。這一
傳統意味著:詩與現實的結合,詩是時代的回聲,是詩人的心靈與生活撞擊後所閃
現的火花。詩人與人民的結合,當然必須通過詩人真實的感受唱出自己的歌,但同
時,詩人應該是人民的感情、意志與願望的體現者。他是在人民之間,而不是在人
民之外或人民之上。抗戰是鼓舞全國人民的偉大事件,作為人民情緒的反映,新詩
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一個空前繁榮的時期。那不僅表現在作者和作品的數量上,
更主要的表現在內容上一掃那些低沉的歎息,朦朧的囈語;形式上不是去追求表面
的各種格律的限制,而大都採用了與內在的感情相應的自由詩的形式。抗戰的八年
間,新詩的隊伍得到了發展,受到了鍛煉,積累了經驗,提高了水平。事實上,這
也就為解放戰爭時期的詩的戰鬥準備了力量。這本詩選就在某種程度上為我們顯示
了當時的新詩所達到的高度。
我在前邊說過,必須聯繫到那個時代來看這些詩所起的作用和影響,而不能僅
僅從藝術的角度去衡量、評價它們。但是,既然是詩,又不能不從藝術的角度去衡
量、評價它們。因為,詩,不僅要看它表達了什麼——它的思想傾向(我想說,在
詩中,這還只是表面的傾向),而且,要看它是在怎樣的情緒中表達的;看它的情
緒的真摯的程度;看它在形式上達到了怎樣完美的地步。這一切的要求當然是藝術
上的要求,但又不僅是藝術上的要求。通過藝術手段達到思想上、政治上的效果,
也就是達到藝術本身所要求的效果:真正地感染人,深入到人的內心,使人得到美
的享受的同時受到靈魂的洗禮——在詩中(在一切藝術中),要達到內容的深度和
起到真正思想感情的影響,是必須通過美學上的探求和鬥爭的。
從這樣的要求看,我們可以說,這裡面的許多好詩,是能夠感染人、鼓舞人、
打動人的內心的。它們不僅在當時起到了作用,就是在今天,我們讀起來還是深受
感動,還能夠激發我們追求的精神。但對有一部分詩就不能這樣說了。作者的情緒
還沒有很好地融合在要表達的內容當中;或者說,作者所要表達的內容多少還只是
出於理智上的肯定,還沒有更強烈地通過自己內心熔爐的鍛煉。而有的詩,在藝術
表達上有些粗糙,只是直白的意念的表達。——這樣的詩,在特定的情景中,是可
以起到一定的影響的。但在事過境遷以後,就顯得蒼白無力了。
但這種情況,又豈只出現在這本詩選中?任何時期都有好的詩和不那麼好的詩,
我們又何必苛求於那個鬥爭緊迫的年代?我提出這一點,是聯想到今天的某些青年
人研究新詩的歷史時,過多地注意了那些在感情上不太健康、在藝術上有某種成就
的詩,而輕視甚至抹煞了他們所謂的「政治詩」。我們可以指出他們的偏頗。但如
何在與人民結合、與現實結合的前提下,進一步提高詩的素質,應該還是我們的詩
的課題。
我想轉引編者在後記中所說的一段話:「從這些詩篇可以看到,當時的詩歌創
作在表現形式上是不拘一格,多種多樣的。即使是屬於一個流派,也往往各有個性。
詩人們從自己的生活出發,用自己所喜愛和熟悉的獨特的風格,去表現自己的思想
和感情。這種思想感情,是和當時人民思想感情融合在一起的。應當寫什麼,不應
當寫什麼,這樣寫才算正統,那樣寫即成異端,這只能成為枷鎖,不利於新詩的發
展。」這分析和論斷,是很有參考意義的。詩只能在詩人對現實的感受中自然地孕
育,旁人不能強迫,自己也不能勉強。讓詩人寫他願意寫的東西,採用他覺得與他
要表達的內容相適應的形式。我們只是希望:詩人應該提高自己,提高到時代所要
求的高度。
感謝編者所付出的辛勞。當時的出版情況是那樣,時間又過去了三十多年,而
且又經過了一場浩劫,能夠編選出這樣一本有意義的選集是很不容易的。編者說:
「一定還有相當數量的在當時有影響的詩人的作品沒有能收錄。」實際情況恐怕也
確是如此。公劉同志在序言中提到了我的名字,我談不上是「當時有影響的詩人」,
而且那一時期我的主要精力是放在編輯一個報紙的副刊上,寫詩很少。但另外還有
一些詩人和有一些好的詩,是應該在這一時期的詩選集中佔一席地位的,希望以後
再版時加以增補。
這本選集中的許多作者的名字,是我所熟悉的。在這一本選集中,留下了他們
戰鬥的腳印。而在他們所渴望的、為之戰鬥的黎明到來以後,其中頗有不少人卻有
過辛酸的經歷。好在除少數死者以外,今天他們又都越過了幽谷,在陽光的照耀下
了。有一些人還活躍在今天的詩壇上,繼續戰鬥著。有一些人已從詩壇上消失,但
也還在別的崗位上繼續戰鬥。讓我們在這裡表示懷念和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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