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果林一條河潺潺地在樹影間飄過
飄著清新,飄著芬芳,飄著甜蜜,飄著一段段花開花落的生活……
這是傅天琳的第一本詩集《綠色的音符》代序中的一段。
她是唱著帶有濃郁的果園氣息的歌走向詩壇的。
她寫了許多讚美果園的詩。果園是她走向生活的第一站。
她也正是果園中的一棵小樹,是在果園中成長,是和那些果樹一道成長的。她
在果園中度過了她的青春,她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她歌唱花朵、綠葉,歌唱含淚的花蕾、晶瑩的夜露,歌唱樹林中的翠鳥、金絲
雀,歌唱吹過果園的春風,果園上空的陽光、白雲、雨滴……她歌唱她所感受到的
果園中的一切和與果園有關的一切。不是真正熟悉果園生活,熱愛那裡的每一棵樹、
每一朵花,不是以自己的汗水和心血灌溉了果園的人,是不可能以這樣真摯的感情,
寫出這樣純樸的詩的。這樣的詩,在這本詩集中佔了大部分。
但是,集子中還有一部分雖然也與果園有關,卻並沒有帶著那樣「芬芳、甜蜜」
的詩。
她原在電工技校學習。畢業後,由於「出身不好」,沒有讓她去從事所學的專
業,而是被分配到園藝場當工人。當時,她只有十五歲。當她背著簡單的行李,拖
著怯生的腳步走向果園時,她的稚弱的心靈上,不會不帶著一抹陰影。而不久,就
是那「史無前例」的十年。由於她還年輕,可能沒有受到大的衝擊,但通過她逐漸
睜大的眼睛所看到的當時社會上的各種現象時,她也不會不感到一些疑慮和驚惶,
在她逐漸成熟的心中,不會不感到一些痛苦吧。從她的有幾首詩中,就可以聽到一
點信息。譬如那首《要》:我向秋天要青春的快樂,我向煙水要一葉歸帆,
我向山雀要一支戀歌。春是那樣孤傲,秋是那樣吝嗇,煙水是那樣匆忙,
山雀是那樣寂寞。
我要,我要!
我要啊……
這可以看作是她的小傳的濃縮,可以體驗到她心情的一個側面:沒有溫暖的童
年,沒有快樂的青春,舉目四望,無處是歸宿,而又懷著渴望愛(那不僅是愛情)
的寂寞的心。她寫得很含蓄、很平淡。但只要我們細細體會一下,就不能不為她感
到悲痛。一個普通少女應有的幸福,她沒有。因而,那最後的「我要,我要!我要
啊……」的呼喊,是震撼著人心的。在《無題》、《鳥兒》、《我一邊想》、《早
落的果子》等詩裡,也都隱隱地吐露出和寄托著她的憂傷。
而當她的心為一顆投進來的愛的石子擾亂時,她就忍不住直接傾吐她的傷痛了。
在《愛的追逼》那首詩中,她沉痛地說:「濺起的不是五彩的浪花,一點一點,都
是慘白的淚滴。」因為:一個是「鬼」的女,「鬼」和「蛇」的後裔
只能是苦難的延續。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她的流血的心。那個進果園時只有十五歲的小姑娘,漸漸
從生活中理解到了、體驗到了「鋪滿血汗的石階上,佈滿了多少不公正的腳印」,
果園的林蔭道上是也有著荊棘的。
然而,這並沒有遏止她對果園的愛。正如她的隱隱的哀痛和含淚的呼喊是真誠
的一樣,她對果園的愛也是真誠的。她在那裡「種下了人生最寶貴的少年時代和整
個青春的韶光」,是她的「青春和理想的紀念碑」(《果園姐妹》)。她對果園的
愛,是對生活的愛的直接的體現;她的哀傷,是對生活的愛的曲折的反映。愛的力
量是強大的,正是由於這種愛,使她沒有消沉和沉淪。
在前面所引的《愛的追逼》那首詩的最後一段中,她是這樣悲壯地表達了走向
所愛的勇氣:
我還是來了,一腳高,一腳低,哪管它步步踩著驚駭,
哪管它是詩還是悼詞!
這裡表現的不僅是她要享有愛情的決心,也表現了她對待生活的堅強的態度。
不是從書本中,不是從當時人們所說的一些大話、空話、假話中,而是從嚴酷
的現實鍛煉中,使她逐漸認識了生活,得到了生活的力量。她知道,她必須像樹根
一樣「在三尺地下渴吸飲料,在岩石縫裡圖強奮進!」(《根的愛情》)。她相信,
她雖然攀登到了絕壁上,然而「絕壁,不會絕滅信念的青籐,我永遠是希望,永遠
是勝利!」在《心靈的碎片》、《心音》、《果園姐妹》那幾首詩中,是更全面也
更深刻地表達了她的心情和信念。
那個小姑娘是成熟了。那首短短的《抒懷》,為她的十九年果園生活作了一個
小結:在綠葉間跳蕩,峽谷間那股悲涼的風,
只會把它撞得更亮更響!
《在孩子和世界之間》是她的第二本詩集。這是寫兒童的詩,主要的是寫她的
孩子,是通過母親的眼睛所看到,通過母親的心所理解的孩子。因而,她不僅寫出
了兒童的形象,也寫出了一個母親的形象,表現了兒童的純真的心,也表現了母親
的眷眷的心。
用這種方式接納了媽媽不可抑制不可抑制的愛的流泉,我的孩子讓你盡情享受
媽媽的給予,讓媽媽享受你的享受;然後把媽媽的享受寫進你生命的扉頁,我的孩
子這是這本詩集第一首詩中最後的一段,可以將它看作是整個詩集的主調。
有一些詩是從孩子的角度寫的。如《月亮》寫了女兒對媽媽的懷念。《夜班車》
寫了兒子和女兒在夜半風雪的車站上迎接歸來的母親的情景。《為什麼》從孩子的
心理上反映了母親的愛。《我是一個男子漢》、《旅行》反映了天真的孩子對於生
活的嚮往,對於自己力量的自信。《朋友》反映了已經稍稍懂事後的女兒對母親的
愛憐,急於分擔母親的辛勞的心情……作者多方面地、細膩地寫出了孩子們的稚氣、
天真和純潔。通過觀察,盡可能去體驗孩子們的心情,也通過自己對孩子的愛去創
作這些詩的。
她的愛心更直接地表現在她以母親的身份寫的那些關於孩子的詩中。她為孩子
唱搖籃曲,而孩子的「比晨光還要新鮮的奶氣四溢的笑聲」給了她比搖籃曲更多的
詩。當她病倒在床上時,四歲的孩子從野外採回一束野花插在空藥瓶中,那些花比
藥更有效地治好了她的病。孩子漸漸長大了,清晨起來繫著紅領巾急急忙忙地趕到
學校,為的是要去幼兒園,給小弟弟、小妹妹掃地、抹桌子、洗毛巾……。她帶著
母親的摯愛、母親的喜悅,而且只有母親才能具有的細膩的感情,將孩子們在生活
中的種種表現化為了詩。
她也知道孩子有一天會長大,會出走,「你的手臂會像道路一樣伸長,你的胸
膛會像草原一樣寬廣,你長大出走再也穿不下媽媽織的毛衣,你隨意把它扔在哪個
角落好了,忘了吧,你把毛衣忘了吧」(《毛衣》)。這樣平平淡淡的話,但包含
著複雜的感情。我們還可以看看那首《夢話》:
媽媽坐在身旁守候你的夢話媽媽小時候也講夢話
但媽媽講夢話時身旁沒有媽媽你在夢中呼喚我呼喚我
孩子你是要我和你一起到公園去我守候你從滑梯一次次摔下一次次摔下你一次
次長高
如果有一天你夢中不再呼喚媽媽而呼喊一個陌生的年輕的名字那是媽媽的期待
媽媽的期待媽媽的期待是驚喜和憂傷
將孩子辛辛苦苦撫養長大,以關切的有時是擔憂的心情看著孩子在生活中受磨
煉,但願孩子將來會有一個幸福的伴侶,卻又擔心孩子會以另一種愛代替了或減弱
了對自己的愛。這不是母親的私心,而只是由於對孩子愛得太深沉。
在另一首詩《母愛》裡,她是這樣說的:
孩子啊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這使我想起了羅曼·羅蘭說到他母親時說的兩句
話:我曾經活在你的身上,現在你是活在我的身上了。
而母親對子女的愛還表現在另外一面:希望看到孩子在人生戰場上英勇地搏擊。
每一個孩子都是帶著母親的期望、關切和祝福而奔向人生戰場的。我們的女詩人是
通過看孩子們的一場足球比賽表達出這種心情的:是什麼時候長大的這些聽慣搖籃
曲的兒子
這些賴著母親奶頭不走的兒子儼然如一群將士奔來騎趙雲的大白馬奔來扛潘冬
子的紅纓槍奔來為孩子們鼓掌吧,母親
這些勝利的和暫時失誤的都是我們的兒子——《為孩子們鼓掌吧》
雪峰同志在回憶錄中記述過魯迅先生的話:母親是偉大的。雪峰同志自己寫過
這樣一篇寓言:一支鎮壓起義者的皇家軍隊追擊到一個荒島上時,島上的人民和起
義者都已逃開,只發現了一個睡在搖籃中的嬰兒。當那位母親慌慌張張地回來尋找
嬰兒時,皇家軍隊的將軍說,只要她說出那些村裡人和叛黨在哪裡,就可以將嬰兒
交給她。悲痛的母親昏倒在地上了。
當她清醒過來時,她說:「啊,將軍,請你給予一種恩惠,馬上殺了我的兒子
吧。的確,他是我生命中的生命,但我從來沒有想到,他真有這樣大的價值。」這
也是對母愛的讚頌,那是更為宏大的母愛,使我想到柯勒惠支那幅有名的版畫《呈
獻》。傅天琳所寫的母愛沒有達到那種高度和深度。然而,她筆下的那種真摯的母
愛也是感人的。
傅天琳在兩本詩集中展現了兩個世界:果園世界和兒童世界。從《綠色的音符》
這本詩集中,大致可以看出她的成長的過程。無論使她曾經付出過怎樣的代價,是
那十九年的果園生活熔冶了她,孕育了她的詩,雖然她當時大概不會夢想到會成為
一個詩人。她起步時,顯然在各方面的素養都還不足。她只是在激動的心情中,想
通過詩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和感情。這樣,她也就自然地接近了詩的大道。沒
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就沒有了詩的土壤和詩的對象。但是,只是用分行的語言(即
使看來是美麗的語言)來羅列或陳述一些生活現象(即使那是很有意義的生活現象),
那還不是詩。我們不僅要看詩人歌唱了什麼,而且要看他是不是帶著真實的感情和
帶著怎樣的真實的感情來歌唱的。主觀和客觀相溶合這一藝術創作的基本要求,在
詩裡面是表現得最明顯。傅天琳在談到她寫果園的詩時,她說:我的歌「滴著我的
愛。我的愛堅定而執著。」「那葉脈中流著我的血,那花瓣上燃著我的火,那果實
內裝著我的心。呵,我是果林,果林是我。」(《我是果林一條河》)而她寫的有
關兒童的那些詩,是為一種深沉的真摯愛心浸潤著,詩的晶瑩中閃著她的慈愛和喜
悅的淚光。正是由於對於生活的愛,對於兒童的愛,使她能夠敏感地在一些看來是
平凡的現象中捕捉到詩;正是通過她的真摯的切切的情懷,使她歌唱的題材能達到
詩的意境(那也正是一種創造),能夠在讀者的心中引起相應的共鳴。
比較一下,我們可以看出,《孩子與世界之間》比《綠色的音符》更成熟一些,
那原因就在於作者在思想感情上更成熟一些。
《綠色的音符》中的詩,一般地說,有如一泓山泉,閃著亮光,但顯得清淺。
她的思想感情質樸、單純,而缺乏深度。在《孩子與世界之間》的那些詩中,她的
思想就要深沉得多,在感情上也不是那樣淺露,而是達到了一種凝結著真摯母愛的
寧靜。在這些詩中,也不再有那種哀傷和痛苦,而是充滿了喜悅和希望,即使其中
也流露出某種辛酸,也閃射著愛的光輝,這不僅是因為她已從一個少女成長為一個
母親,更主要的,是一個新的時代給予了她一種新的精神境界。
在表現能力上,她也跨出了一大步。從一開始,她的詩的語言就是平實的,接
近於口語的。而在《孩子與世界之間》,她的語言就顯得更為精煉、純淨,可以說
是達到了一種樸素的美。她也更懂得詩的分寸和含蓄,善於通過平易的語言、平凡
的場景,表達出細膩的深摯的感情,其中往往還孕育著生活的哲理,如我們前面所
引用過的《毛衣》和《夢話》。我們還可以看出,她是在探索和追求怎樣用語言上
的迴旋和變化,來更好地表現感情的激盪,《夢話》在這方面也是一個成功的例子,
我們還可以舉《野花》中的幾段來看一看:是誰家的孩子
在撒滿野花的山坡上酣睡了用中音唱歌的是她的媽媽媽媽媽媽在搖她的女兒
她的女兒是山野是山野最嬌的花媽媽采野花打扮女兒的夢境啊,野花野花把它
採回家採回家這裡面有些重複的詞句,似乎不合於詩所要求的精煉,但是為了表現
詩人蘊藉、纏綿的情懷那卻是必要的。
我們是比較了她的兩本詩集而肯定她的進步的。雖然她的詩也的確到達了一定
的高度,在新出的一批詩人中是值得注意的,但她究竟在詩的長途上起步不久,她
還在發展、成長的過程當中。就她最好的一些詩來說,也還顯得並不十分成熟,對
生活的理解和藝術的表現能力都還不夠。尤其是,這兩本詩集所歌唱的都是她所異
常熟悉、有著深刻感受的世界。她當然不能夠永遠停留在那單純的世界中。她必須
擴大她的視野,望向更寬闊的世界、更豐富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對她是一個
再起步。如何保持自己過去詩中的一些優點,同時加強自己各方面的素養,在生活
中去受到新的鍛煉,提高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唱出更新的歌,對於她是一個新的而
且多少是帶著考驗性的課題。
我們帶著誠摯的心期待著。我們正視著她前進的腳步。
珍重!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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