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十年吧,每個陰曆七月七,我都徜徉在北海公園,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有一
個伴侶,但至多就是這個伴侶。不用猜,朋友們全知道這伴侶現在是誰。有人說,
暮年人總會憧憬著過去的。我到暮年還早,我卻不能不憧憬這七夕過去的一幕。當
朋友們在機器房的小院壩上坐著納涼之時,復興關頭的一鉤殘月正撒出昏黃的光,
照著山城的燈光,高高低低於煙霧叢中,隱藏了無限的鴿子籠人家。我們抹著頭上
的汗,看那滿天蘊藏了雨意的白雲縫裡,吐出一些疏落的星點。大家由希臘神話,
說到中國雙星故事,由雙星故事,說到故鄉。空氣中的悶熱,互相交流了,我念出
了幾句舒鐵云「博望訪星」的道白:「一水迢遙,別來無恙?」「三秋飄渺,未免
有情。」朋友說,「恨老」最富詩意。我明白,這是說兒女情長。尤其是這個老字,
相當幽默。然而,更引起我的回憶了。初秋的北海,是黃金時代。進了公園大門,
踏上瓊島的大橋,看水裡的荷葉,就像平地擁起了一片翠堆。暮色蒼茫中,抬頭看
島上的撐天古柏老槐,於金紅色的雲形外,擁著墨綠色的葉子。老鴨三三五五繞了
山頂西藏式的白塔,由各處飛回了它的巢,站在伸出怒臂的老枝幹上。山上幾個黃
琉璃瓦的樓閣暗示著這裡幾度不同的年代,詩意就盎然了。沿了北海的東岸,在高
大的老槐樹下,走過了兩華裡路長的平坦大路,遊園的人是坐船渡湖的,這裡很少
幾個行人。幽暗暗的林蔭下兩邊假山下的秋蟲接續老槐樹上的斷續蟬聲,吱吱喳喳
的在裡面歌唱。人行路上沒有一點浮塵,晚風吹下三五片初黃的槐葉,悄然落在地
面。偶然在林蔭深處,露出二三個人影,覺得吾道不孤。
大半個圈子走到了北岸。熱鬧了,沿海子的樓閣前面,全是茶座,人影滿空。
看前面一片湖水,被荷葉蓋成了一碧萬頃的綠田,綠田中間辟了一條水道,蕩漾著
來去的遊艇。笑聲,槳聲碗碟聲開汽水瓶聲,組織成了另一種空氣。踅走到極西角,
於接近小西天的五龍亭第五亭橋上,我找到一個茶座。這裡遊人很少,座前就是荷
葉,碰巧就有兩朵荷花,開得好。最妙的還是有一叢水葦子直伸到腳下。喝過兩盞
苦茗,發現月亮像一柄銀梳,落在對面水上。銀河是有點淡淡的影子,繁星散在兩
岸,抬頭捉摸著哪裡是雙星呢?坐下去,看下去,低聲談下去。夜涼如水,湖風吹
得人不能忍受,伴侶加上一件毛線背心。趕快渡海吧,匆匆上了遊船,月落了,銀
河亮了,星光照著荷花世界,人在寧靜幽遠微香的境界裡,飄過了一華裡的水面,
一路都聽到竹篙碰著荷葉聲。
這境界我們享受過了,如何留給我們的子孫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