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科蓮原不是內症,在醫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為依著看護婦的吩咐,
要在院子裡散散步。就走出來,倚著欄杆站立了一會。只看見楊杏園穿了一件深藍
色的湖縐夾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面診病室出來,因此就遠遠的叫了一聲。楊
杏園見是史科蓮,走上前來便問道:「密斯史也看病嗎?我看你這樣子,病象很重
呢。」史科蓮道:「沒有什麼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說到這裡,嗓子一哽,便
無法說下去。楊杏園道:「什麼?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蓮道:「今天已去世十幾
天了。我覺得她老人家很可憐。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親無靠,怎樣不傷
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醫院裡來。依著我,倒不如死了乾淨。」楊杏園
一想,她真成了毫無牽掛的孤獨者了。聽她說,也未免黯然。低著頭,連頓兩下腳,
連說了兩個「咳」字。楊杏園不說話,史科蓮更是不能說話,於是兩個人對立著半
天,也沒有作聲,靜靜的,默默的,彼此相望著。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蓮想起一句
話,問道:「楊先生怎樣還到醫院裡來,病體沒有見好嗎?」楊杏園道:「病是好
一點,但是身體老沒有復元,一點精神沒有。現在我是每天到這裡來看一趟病,密
斯史身體怎麼樣?不要緊嗎?」史科蓮道:「要緊不要緊,那成什麼問題。就是一
病不起,也不過多花親戚一副棺材錢。」楊杏園微笑道:「老人家這大年紀壽終正
寢,這也是正當的歸宿,沒有什麼可傷的。密斯史又何必說這樣的話。嗐!像我這
樣的人,有了白髮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鬧病,讓千里迢迢的老母掛心,更是
罪該萬死了。」史科蓮道:「男子志在四方,這也不算什麼恨事。楊先生辦事,是
肯負責任,若是能請一個月半個月的假,回鄉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見面了。像
我呢,現在睜開眼望望,誰是我一個親近的人。」兩個人站著,你勸我幾句,我勸
你幾句,話越說越長,整整的談了一個鐘頭。看護婦卻走到史科蓮身後,輕輕的說
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進去休息休息罷。」史科蓮被她一說,倒紅了臉,
便道:「我並不疲倦。」看護婦道:「你們家裡來了人了。」楊杏園也不便就這樣
老站著,點頭道:「再會罷。」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湊巧,今天來看病的,正是史科蓮的姑父余先生。他本來隨著看護婦
走的,一見史科蓮和一個男子站著說話,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蓮見姑父前來看病,
以為是破格的殊榮,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見面,便問是和誰說話?史科蓮因為這
事值不得注意,便隨口告訴他道:「是一個同學的親戚。」余先生聽了,也沒說什
麼,也不進養病室,掉轉身,逕自走了。這時史科蓮才恍然大悟,姑父對於這件事
不滿意。心裡一想,早就和余家脫離關係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
依舊搬到學校裡去的,只因為害了病,又耽擱了幾天。現在姑父既然還是不以本人
為然,連醫院也不住了,就回學校去罷。至於後事如何,到了那時再說。主意拿定,
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問醫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醫院。好在
身上還有些零錢,也不怎樣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東西,就寫了一封信給余瑞香,
請她檢了送來。這個時候,到開學時間,已經很近,寄宿的學生,紛紛的來了,很
是熱鬧,自己一肚子苦悶,也就無形中減去不少。不過開學時間既近,學校裡的學
膳宿費,都得預備繳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來京以後,再和她從長計議,
把自己的終身大事,也解決了。現在學校裡催款催得厲害。沒有法子,只好不避嫌
疑,再去找楊杏園,仍舊是求他接濟。
這日下午,照著往日去訪他的時候,到楊杏園寓所來。進了前座院子。富氏弟
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後面院子裡,卻有兩個人說話,聲音很
高,史科蓮一聽,是楊杏園和方好古老先生說話。自己心裡一動,走到月亮門邊那
牽牛花的籬笆下,就不願上前。且站一站,聽著自己是否可以進去。若是不能進去,
大家一見面,更難為情了。當時就聽見楊杏園道:「你老先生不用說了。只要李小
姐到了北京,這事就會明白的。」方老先生說:「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實在是她願
意犧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為她來,還是為著自己不成?」楊杏園道:「我
說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沒有瞭解我的意思。老實說,我是為著灰心到了極點,反
正今生無婚姻之分,認識女友,也不要緊。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幫助她。若是我現
在和史女士談到婚姻問題上去。我這人未免其心可誅了。李女士苦苦的給我和史女
士說合,真是給我一種痛苦。我原以為她身世飄零,才認她做一個朋友,常常幫助
她一點。若是這樣,彷彿我對她別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見她了。」史科蓮聽到這裡,
不由得心裡一陣發慌,連忙向後一閃。貼住了月亮門邊的白粉牆,呆呆的站著出了
一會神。心想還站在這裡做什麼?於是歎了一口氣,低著頭就走出大門。自己要想
走路,已經分不出東西南北,胡亂雇了一輛車子,就回學校去了。進了寢室,衣鞋
也不脫,就伏在疊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寢室的學生見她形跡可疑,
也驚慌起來。便連連的叫她,哪會答應,這至少是暈過去了。同學一陣亂,把學監
請了來,趕緊就打電話找醫生,幸而醫院路近,又是校醫,不多大一會工夫,醫生
就來了。據他說是不要緊,給史科蓮注射了一針,又灌了一小瓶藥水,人就清醒些。
學監將她移到養病室裡,讓她好好的養了兩天,也就復原了。
史科蓮這兩天一個人睡在養病室裡,十分清靜無事,消磨時光,就把楊杏園的
話前後仔細一想,自己心裡為自己解釋,李冬青和楊杏園感情好極了,為什麼要回
絕他的婚姻呢?從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現在覺悟了,原來為的是我。我因為楊杏園
很接濟我,感謝他的心事是有的,談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裡會想
到呢?不過祖母在日,老有這個意思。我雖然反對,她和冬青說了也未可知。況且
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說不忘楊杏園的好處,又和楊杏園常常往來。這樣一來,冬青
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締婚的意思,因為受楊杏園。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願退
出這個愛情的範圍,讓我們成就好事。唉!這實在是她錯了。偏是我一刻又沒想到,
並不反對這樁親事。於是冬青格外灰心,極力舉我代她。楊杏園以為有我,弄得他
的愛人疏遠,就最怕和我提親事。不過可憐我,又不願和我斷絕關係。所以這個問
題,就越鬧越糾纏了。史科蓮想到這裡,以為我其始對楊杏園並無所謂,我何必不
和楊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讓他們團聚。而這樣一來,不但把他兩人的痛
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對我一番揣測,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個無掛
無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裡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麼
婚姻。主意決定,心裡寬了許多,便靜等李冬青來了,把話和她說明。順便和她商
量,請她想一個法子,解決自己生活問題。心裡一寬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學校裡
會計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應,十天之內,作一次繳齊,決不少一個銅子。若是沒
有錢繳清欠賬,馬上搬出學堂。會計見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料想她一定有把握,
就老實等她十天。過了兩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說是一星期之內准到,
又特意到史科蓮學校裡來,把話告訴了她。史科蓮就更安心等了。不料過了一天,
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蓮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沒有消息。打電話到方老
先生公寓裡去問,他也說是不知道。自己是說了硬話的,到十天一定繳款,現在怎
樣辦呢?本來自己生活問題,還沒有解決,讀書不讀書,更談不到,現在若把自己
的衣物當了賣了來繳學費,把後路斷絕,更不是辦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
有消息沒有?若是依舊沒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見了會
計,說款子有點事延誤了,還得過六七天。會計因她是先聲明的,也就答應了。史
科蓮說了這話之後,頭兩天實在很急,課既不上,吃飯也吃不飽,睡覺也睡不安。
一天到晚,只覺得心裡像火一般,自己也說不出來,究竟有什麼痛苦。過了三天,
心裡復又坦然,無論遇到什麼事,覺得也無意思。這個時候,就是有人走上前來,
不問三七二十一將自己飽打一頓,也覺得不必和人計較。心裡不是那樣吃了辣椒似
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絕沒有一件事記掛著。飯到了時候就吃飯,睡覺的時候,
倒在床上,也安然入夢。一天到晚,見人就微笑,卻並不上課。同學們見她先是發
愁,現在又很快樂,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喜笑無常。她自己卻不在乎似的,並沒有
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學們都走了,她卻關了寢室的門,寫了一天的信。
這許多信中,就有一封給李冬青的,有一封給楊杏園的。信寫好了,把其餘的信暫
收在箱子裡,給楊李兩封信,便藏在身上。當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裡來。何
太太正盼望著她,見她來了,很是歡喜。及至史科蓮說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
不得呢!我到貴校去了兩回,說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認識余府上,不便去拜訪
你。預料你總有什麼事耽誤了,不然,你不能離學校這樣久。老太太這大年紀歸西
去了,也是人生落葉歸根的事,不必去傷心。你是難得來的,我要留你吃晚飯,肯
不肯吃?」史科蓮笑道:「可以,我正有話和你談呢,本不能來了就走的。」何太
太道:「這樣就爽快。你有事就說罷。我早就承認極力幫忙了。」史科蓮知道她猶
自誤會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沒有什麼話說,我就是有兩封信,請你轉交給兩
個人。」說時,便在身上將信取了出來,交給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給楊杏園
和李冬青的,心裡就有些疑惑,冬青總是要來的,有話可以面談,何必要寫兩封信,
讓自己去轉交呢?史科蓮見她躊躇的樣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這裡
面寫什麼,你就不管了。這兩封信,請你在一個禮拜之後,才可以拿出來。一個禮
拜內,無論如何不要發表。」何太太皺著眉偏了頭呆想。史科蓮笑道:「我事先不
便說,一個禮拜之後,拆開信來,反正也瞞不過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見她
笑嘻嘻的,逆料這裡面有許多兒女私情,既然她要一個禮拜之後交,想必有她的理
由,自己也就未便追問,笑道:「好罷,我就猜一個禮拜的啞謎。將來打開信來,
我看究竟有些什麼奧妙。」史科蓮道:「自然有奧妙。可是一層,你若不到時候就
發表,那是不靈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個禮拜,看你是怎樣的靈法?」
史科蓮見她答應了,心裡很痛快,有說有笑。當晚在何氏夫婦家裡吃晚飯,還喝了
一點酒。晚餐的時候,何劍塵也同席,她這樣歡喜,卻出乎意料以外,以為她究竟
年輕,現在婚姻有了著落,連祖母喪事也都忘了。吃過飯之後,史科蓮要走,對何
太太道:「送送我罷,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會面呢!」何太太聽說,果然不替她雇
車,送出大門口,還陪她走了一條大街,她這才僱車去了。坐上車還連說了兩聲再
會。
何太太見她很高興的回去,以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滿意而歸,回家就對何劍塵
道:「史小姐對於楊先生的婚事,總是千肯萬肯十分滿意的了。但是楊先生老是咬
定什麼嫌疑不嫌疑,這件事叫我們旁邊人怎樣去措詞。」何劍塵笑道:「不要忙,
我有一個機會。上次我們探吳先生的口氣,他不是有了情人嗎?昨天晚上,我探得
最確定的消息,他和同鄉朱韻桐女士,已經在西山訂了婚了,我們正要捉住他,喝
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寫得很好,朱女士又會畫中國畫,因此他辦了許多合作的扇
麵條幅,預備宣佈婚約後,就分送男女朋友,作為紀念。你想他兩人雅人深致,快
活不快活?」何太太道:「這和楊先生又有什麼相干?」何劍塵道:「青年人見別
人結婚,沒有不羨慕的。我要對碧波說,叫他招待賓客宣佈婚約的時候,辦得熱熱
鬧鬧,把史女士也加入這宴會。杏園自然是到的,就趁那個時候,向他進言。」何
太太笑道:「我以為你真想了什麼法子,原來就是這樣一頭屎主意。要是楊先生那
樣容易受感動,早就解決了,還等今日嗎?」何劍塵笑道:「其實我是真沒有法子,
不過這樣說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沒有來以前,探探他的口氣。若是他非娶李女士
不可,我們就轉過來勸李女士罷。」何太太笑道:「你簡直是傻瓜,越說越遠。李
女士要願意結婚,還用得著我們現在來勸嗎?」何劍塵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
不行。各人自掃門前雪,隨他們會罷,我不管他們的閒事了。」何太太笑道:「你
說出這話來,簡直該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當年我們的事,人家是怎樣幫忙的。
到了現在我們就不應該幫人家一點忙嗎?」何劍塵笑道:「你這人倒是知恩報恩,
今天晚上他要上報館來的時候,可以對他說說。」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嗎?」
何劍塵道:「哪裡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請假,勉強做事呢。他不但照舊做事,而
且又另外加了兩件事做。」何太太道:「那為什麼,不怕受累嗎?」何劍塵道:
「我也是這樣勸他,據他自說,這兩年以來家道中落,南邊全靠他寄款子接濟,他
自己的錢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說楊先生不知道什麼叫算
賬,這是他一個大壞處,這個樣子,每月掙一萬也是窮。」何劍塵道:「你以為天
下人都要像你們一樣,抱著一本奶奶經,掐著指頭過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
是楊先生那句話了,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是余積幾個不好嗎?楊先生若是
能余積幾個,何至於現在生病還要賣苦力做事呢?」何劍塵道:「各人有各人的心
胸,你以為這話有理,人家還以為這話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說了。」何劍塵說到這
裡為止,就上報館去了。
到了編輯部,只見楊杏園撐著頭,一隻手在桌上寫字。身邊站了一個排字小徒
弟,正在等稿子。何劍塵一偏頭看他,見他緊鎖著兩眉,一語不發。手上捏的正是
一枝無尖禿筆,只聽得一陣細微的瑟瑟之聲,在紙上響。連書帶草,在那兒趕著做
稿子。電燈映得他那兩領,越見得蒼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經寫好
題目是「三大快活主義」。何劍塵不由笑了起來,說道:「你貧病交加,還說三大
快活主義,你真是一個能苦中作樂的人了。」楊杏園道:「我幹的這個買賣,不是
要給讀者一種興趣嗎?依你說,我該天天對了讀者痛哭才對呢。」何劍塵道:「不
是那樣說,你既然有病,應該多休息些時候,何必這樣拚命的掙扎著來做呢?」楊
杏園長歎了一聲道:「我的責任太重了,我的負擔也太重了。春蠶到死絲方盡,寧
人負我罷。」何劍塵本來要慢慢的和他談到婚姻上去,現在見他滿腹牢騷,就不願
意再談那個。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嗎?他和朱女士訂婚了。」楊杏園道:
「我原也彷彿聽到這一句話,但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來看我
的病,我問他,他說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氣,還是頑皮。打算擇一個日子,他和朱女
士各人單獨的下帖子,請各人的客,這地點可在一處。等客到齊了,他們做起主人,
臨時宣佈婚約,讓人家意外的驚訝,而且還有許多合作的書畫小件,當場送人。不
過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經公開了,打算三五天內,就要請客。請客的地點也
特別,在香山甘露旅館。約好了地點齊集,他賃了兩輛長途汽車載鬼,一車裝了去。」
何劍塵笑道:「不要胡說,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氣,你怎樣把賓客當鬼,
那主人翁成了什麼呢?」楊杏園笑道:「我一時不留神,說出這句話,你千萬不要
和碧波提起,他縱然不忌諱,也不能認為這是好話。」何劍塵道:「那自然。你和
兩方面都認識,大有作證婚人的資格。」楊杏園道:「不錯,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
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裡會過兩次。她怎樣認識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劍塵道:
「碧波這上十個月,不是開始研究圖畫,加入了什麼書畫研究會嗎?這就是他們認
得的原由了。」楊杏園道:「是真的。現在男女社交,還不能十分公開,大家只有
藉著什麼研究會,什麼文學社的幌子,來做婚姻介紹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樣好好學
起畫來?原來他是學著畫眉呢。」說話時,楊杏園已將文稿做完,將筆一扔,昂頭
長歎了一聲說道:「累夠我了。」何劍塵道:「你回去罷。稿子若是不夠,我來和
你設法子。」楊杏園對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淺。」於是立刻就坐車回
去。到了家裡,脫衣上床便睡。
富家駿這幾天正趕著修理自己的舊作,預備出單行本。每天晚上,總要到十二
點鐘以後,才能睡覺。他房後一扇窗戶,正對著楊杏園的房間,他理一理稿子,抬
頭一看,只見對面屋子裡黑洞洞的。心想剛才電燈亮了一陣,怎樣又滅了,難道楊
先生沒有回來嗎?正好聽差進來沏茶,一問時,他說楊先生今天回來,茶也沒喝一
杯,就睡下了。富家駿知道楊杏園的病沒有好全,怕是病又復發了,因此輕輕的走
進他屋子去,將電燈一扭著,只見楊杏園向裡側身而睡,桌上有一個貼著快信記號
的信封,旁邊亂鋪著幾張信紙,有一張信紙,卻落在地下。因俯身給他拾了起來,
無心中卻看見上面有一行觸目的字樣。那字是:「今年歲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
緊迫。信到之後,務須查照前信,籌洋一二百元寄來。」富家駿只看了這幾個字,
知道是楊杏園的家信,不便望下看,就給他放在桌上。那麼,楊杏園所以力疾從公,
也大可以想見了。當時也不驚動他,依舊熄了電燈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見
了富學仁,把楊杏園經濟恐慌的話告訴了他。富學仁道:「既然如此,我這裡開一
張兩百塊錢的支票,你送給他,就算是你們的束修。他是不亂要錢的人,你這話可
要好好的說。」富家駿也覺他叔叔這事辦得很痛快,趁楊杏園不在家,把一個信封
將支票封了。信封寫了幾個字:「奉家叔命敬獻薄儀以代束修,學生家駿上。」楊
杏園回來,將信拆開一看,就知道富學仁是有心救濟自己。不覺歎了一聲道:「生
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自己正要錢用,用不著虛偽謙遜,就收下了。吃晚飯
的時候,親自告訴富氏兄弟,叫他轉為致意道謝。次日便忙著把款子匯回家去,款
子剛匯走,當日又接了家裡一封信,說是銀錢周轉不過來,家裡要賣了房子還債,
以後接濟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舉債。本來,想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辭
了一兩件事,輕閒輕閒,看到這封信,又不敢著手了。自己轉身一想,天天這樣干
下去,也不見有什麼痛苦。大夫雖說病根未除,作醫生的人,是過分的細心,用話
來嚇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癢,有什麼病呢?這樣一想,把繼續工作的心事,
復又決定。過了兩天,也不覺得有什麼痛苦,不過飯量減少,懶於動作而已。
這日清早起來,剛一醒過來,忽聽得聽差在外面說,趕快去告訴楊先生,這是
一件喜信,他聽見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楊杏園聽了此話,以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
來了,一翻身爬起來,趿著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塊窗紗,向外看去。只見聽
差手上拿了一個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面進來。楊杏園便問道:「是我的信嗎?拿進
來瞧瞧。」聽差送進來,接過來看時,是一個潔白紙面,上面一個犄角,印著幾片
綠色的葉子,間著兩三朵菊花。用紅絲格框了一個框子,中間就寫著收件人的姓名。
那字寫得非常端正秀麗。楊杏園一看,就知道是吳碧波的筆跡。翻過來看時,卻是
紅色印的仿宋字跡。那字道的是:「我們因為彼此情投意合,一個月以前,已經訂
婚了。近來許多好友,曾問及這一件事。而且許多好友,只認識韻桐或碧波一個人。
我們為彼此介紹和諸位朋友見面起見,特定於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館,潔樽候
光。當日並備有長途汽車迎送。諸位好友,均請至西四亞東茶點社齊集,以便登車,
務請光臨。朱韻桐吳碧波敬啟。」楊杏園心想這樣好的紙和這樣美麗的印刷,我以
為要寫上些很雅清的小啟,不料卻是這樣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
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這樣好的機會,不賣弄賣弄呢?正在這時,何劍塵來了電話,
也是說接到了這一封帖子。楊杏園便告訴他,這帖子何以用白話寫?何劍塵道:
「我聽到說了,他本來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這位朱女士說,他們的朋友新人
物多,若要那種文字,是丟在臭毛坑裡三十年不用的東西,恐怕朋友們要笑的。而
且他也說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過在重陽佳節前後,這一段風流韻事,情願讓給
你去幹了。」楊杏園在電話裡聽了,也笑個不止。何劍塵道:「如何?猜中了你的
心事不是?」便商量著要不要送喜禮。楊杏園道:「訂婚是用不著送禮的。不過我
們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幾首歪詩賀他。既然他跟著夫人轉,嫌腐敗,我們就買點雅
致些的小紀念品得了。我這一向子疲倦極了,不能上街,東西就全由你買。等他結
婚的日子,再送禮罷。」何劍塵道:「你身體弱到這樣,西山還能去嗎?」楊杏園
道:「到那天再說罷。」掛上電話,楊杏園拿了那帖子出一會神。心想以情而論,
不能不去,剛才不該說再看的話,很是後悔。偏是何劍塵又把這話通知了吳碧波,
說是杏園身體弱,你可以勸他,香山不必去了。吳碧波覺得也是,又親自來見楊杏
園說道:「由宮門口到甘露旅館,上山有半里之遙,若是找不到轎子,恐怕你上去
不了,你就不必會罷。」他這樣一說,楊杏園覺老友體貼周到,越是要去。說是並
沒有什麼病,應該參與喜事,讓精神上愉快愉快。吳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
另雇輛車子接你罷。長途汽車,坐得不舒服。」楊杏園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
你未免太破費了。」吳碧波笑道:「那也說不得了。誰教我們的交情很厚呢?」楊
杏園見他如此說,更是要去,便認定了必到。可是就在這日晚上,有些發燒。到了
次日,燒得厲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覺。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著也總不會恰在這個時候,就會生大病的。
晚上要表示無病,還掙扎到報館裡去了。何劍塵等他稿子發完了,就拉他到編輯室
隔壁屋子裡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紅鸞星動了。」說時,在身上掏出
一封信,交給他道:「你看看,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轉致的一封情書,你什麼時候
能作答呢?」楊杏園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寫著「煩代交楊杏園先生啟史托」。楊杏
園倒很為詫異,她為什麼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轉交過來呢?心裡默計著,總不外婚
姻問題。在這裡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說道:「又不知道你
們弄什麼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說。」何劍塵道:「這可不干我事,人家托了,我不
得不交給你。至於信上說的是些什麼,我一點不知道。」楊杏園道:「這時我也不
和你分辯,讓我看了信再作計較。」當時各不言語,楊杏園先自回家,坐在車上一
路想著,史女士為什麼寫信給我呢?答應我的婚姻嗎?不能夠。無論女子如何解放,
沒有反先向男子談判婚姻問題的。拒絕我的婚事嗎?也不對。我和我的朋友,只是
背地裡討論這件事,並沒有誰正式和她提到這一層。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
又怎樣能無的放矢的來拒絕哩?一路想著到了家,什麼事也不管,首先就把這一封
信拆開來看。倒是厚厚的有幾張信紙。那信道:
杏園先生惠鑒;在您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上海了。我這次南下,
沒有一定的方針,要到哪裡去,也不必計劃著到哪裡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
原來我的意思,只圖報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別的事情,我是不計較的。楊杏園
劈頭看了「我已經到上海了」一句,心裡已經是撲通一跳。看到這裡,這次南下,
卻是為著本人,這就很可詫異。我有什麼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這倒要看她
所舉的理由。再向下看時,那信道:
二位對我的恩惠,也不必來說,您二位當然也認為有的。我雖不能像孔夫子所
說的話去做,以德報德,但是無論如何,我總不能以怨報德。我既不能以怨報德,
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著。因為先祖母去世以後,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
了極點。我在北京沒有家,到別處去,也是沒有家,所以我就覺得無論走到哪裡去,
無非是一個人,走與不走,沒有關係。不過因為許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
姻問題,我為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決定了等車女士來再說。這話怎樣說呢?以
先生品學情誼和我來締婚,我當然無拒絕之餘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
生對我,恐怕談不到愛情二字。既沒有愛情,婚姻從何而起呢?那信原是八行紙寫
的。第一二張,還行書帶草,寫得勻勻的。現在寫到這裡,字跡更潦草了。字體固
然大了許多,墨跡也很淡。下面寫得是:
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為什麼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
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愛情作用,所以這樣辦。但是無論如何,您和李女
士的愛情,也是公開的,我萬萬趕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這樣不解您的意思哩!其
後我又想,她或者憐惜我,讓我有終身之靠。所以寧可犧牲自己,來幫我的忙。然
而這下並救人的行為,我也不大信任。最後我聽人說,她立誓要抱獨身主義,她落
得做個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薦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應這件
事。因為您和李女士兩方面的關係人都來勸我,我想您兩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
有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貴寓處,聽見您和方老先生談
話,您和李女士的情愛,是萬萬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願
意這件婚事,那已是絲毫不錯。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後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
我感謝,我們有締婚的意思。不過礙著她,不好進行罷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愛
範圍,來主持這件事。這正是她愛您之極,不願您不快活。同時也是成全了我的一
生,她卻不知這完全出於誤會。先生原不曾愛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總而言之,
都是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橫生了一種隔閡。由此說來,李女士忽然消極,為的
是有我。先生堅決的要李女士到北京來,也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誤會,
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會明白,也許再添些糾纏。我與其費許多唇舌筆墨,來解
釋這個誤會,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開。那末,李女士一到京,聽我走了,自然把
疑雲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謂了。楊杏園看到這裡,才把一天雲霧撥開,情不
禁的,將腳一頓道:「她自己完全誤會了,還說是我們誤會,這不要命嗎?」再往
下看是:
因為如此,我就在寫信的第二日動身南下了。我將我所有的東西,和先祖母所
遺留下的東西,一齊變賣,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這個錢,我就可以去找我的歸宿
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個遠房的叔叔。聽說他在一個工廠裡管賬,
我和他找點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設法回雲南故鄉去,因為那裡還有些家長,或者
可以給我一點安身之所。不過我有一句題外的話,要告訴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訓,
我決計守獨身主義了。不獨守獨身主義,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親戚朋
友來往了。因為我覺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諒解,就不必往來。然而誰又能諒解誰
呢?自然,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守獨身主義投身到社會上去,是很危險的事,但是
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還有什麼危險可怕呢?
楊杏園看到這裡,心裡未免有些惻然不忍,歎了一口長氣道:「聚九州十三縣
鐵,不能鑄此大錯也。」再看下去是:
既然我不怕死,哪裡也可以去。縱然是載途荊棘,我也看成是陽關大道。有一
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著,等死神降臨。所以從此一別,也許三十年五十年
後我才死,也許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總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歡迎死神,我也不
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這就是以後我的下場,請您轉告我的朋友罷。大家永久不
見了,也不必掛念了。先生對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報答,若有來生,來生決不
忘的。若無來生,就算天下多一個負您的罷了。除函告先生外,並另有一函,將此
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盡於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蓮 謹白
楊杏園反覆將信看了兩三次,越看越心裡難過。心想一個十幾歲的女子,要子
身只影,去飄蕩江湖,這豈不是危險萬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雖不殺
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種形勢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種種誤會,種下這
種惡果。看她這信,竟是很鍾情於我的,不知道聽了我什麼話,憤而出此。我一向
夢夢,不知她是很有意於我的,我真負疚良深了。幾張信紙,散亂著攤在桌上,他
卻兩手相抄,向後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語的,又歎一
口氣道:「今生已矣。」這個時候,業已夜深,楊杏園儘管坐著,只覺兩隻腳冰冷。
冷到極點,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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