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送著史科蓮出門而後,走回正屋,只見富家駒帶著笑臉,相迎上前。楊
杏園誤會了他的意思了,先說道:「這是那位密斯李的朋友,到我這裡來問她的消
息呢。」富家駒卻隨便答應了一聲,又道:「今天晚上有人請客,楊先生去聽戲嗎?」
楊杏園道:「我這幾天心緒很不好,不去罷。」富家駒道:「今天的戲好,可以去
一趟,有一個人托我介紹和楊先生見一面。」楊杏園道:「誰?要和我在戲園裡面
見面。」富家駒道:「這人楊先生也許認得,他的老子,是個小財閥。他是有名的
公子哥兒金大鶴。」楊杏園道:「哦!是他,倒也聽見說過的。他要會我作什麼?」
富家駒笑道:「他現在捧那個天津新來的角兒宋桂芳。」楊杏園道:「這個人唱什
麼的?」富家駒道:「早幾年原是唱老生。現在是生旦淨丑,無所不來。」楊杏園
道:「這是一個戲包袱罷了,夠得上捧嗎?」富家駒道:「她原是因為唱老生紅不
起來,所以改了行,什麼都來。表示她多藝多才,是個出眾的角色。一些好奇的人,
也相信她有本事,就把她捧起來了。」楊杏園道:「金大鶴這個人的性情,我聽見
人說過,專門做人不做的事。人家愛的,他說不好,人家不要的,他故意去提倡。
其實這也無甚意思,不過賣弄他有錢罷了。」富家駒道:「這回不是他捧角,是代
表他一個親戚捧角。」楊杏園道:「他的親戚呢?」富家駒道:「他的親戚,也是
天天到,不過坐在包廂裡,不作聲的看戲罷了。」楊杏園道:「這也很奇怪了。他
這個親戚捧角,為什麼還要人代表?有人代表,為什麼自己天天又到?」富家駒道:
「因為她這個是位姨太太,不便出面,就請金大鶴代表。金大鶴每日在池子裡,替
她包兩排椅子,那姨太太就獨坐在包廂裡。」楊杏園道:「這宋桂芳,不是坤角嗎?
一個姨太太這樣排命的捧一個坤伶,這是什麼意思?」富家駒道:「我們也是很為
奇怪的。據許多人傳說,這姨太太和宋桂芳發生了同性愛呢。」楊杏園笑道:「女
子同性愛的這件事,我始終認為含有神秘的意味,不敢十分相信。再說,是兩個常
在一處的女子,因為友誼濃厚,發生同性愛,那猶可說。一個姨太太,和一個坤伶,
素不相識,無緣無故,發生同性愛,這話有些不可解。因為姨太太愛那坤伶,或者
一部分為著藝術關係,坤伶愛姨太太,為著什麼呢?」富家駒道:「當然是為著金
錢。」楊杏園道:「既然為的是金錢。那姨太太花了許多錢,買她這一段虛偽的同
性愛,那不太冤嗎?照現在講戀愛的學說而論,或者從靈到肉,或者從肉到靈,或
者靈肉一致。要說同性愛,當然完全屬於靈的方面,然而現在她兩人,有一個專門
是為錢的了,靈也是落空的。這愛字從何而起呢?」楊杏園和富家駒,正站在當中
屋子裡,大談戀愛,富家駿笑了出來道:「這事果然有些奇怪,我要看看去。」富
家駒道:「你總以為我是造謠的。你若不信,今天晚上,你同我到榮喜園去看一看,
就可以證實我這話是有根據的了。」富家駿少年好事,就慫恿著楊杏園務必去看看。
好在富家駒棒的晚香玉,正和宋桂芳同在一個班子裡,他是天天晚上要到的,吃過
晚飯,從從容容,三人同到榮喜園來。
那些看座兒的,見富家駒進來,一陣風似的擁著招待。那些在座的人,都站起
來點了點頭,笑著說道:「剛來?」富家駒隨聲答應一聲「剛來。」看座的就引他
二人在一列空位子上坐下。富家駒輕輕的對楊杏園說道:「那個姨太太已經來了。
靠台邊第三個包廂裡,不就是的?」楊杏園抬頭看時,只見那個包廂裡,有一位二
十多歲的婦人,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袍子,衫袖及袍子四周,都繡著蔥綠色的花朵。
右手舉起來,夾著一根煙卷在那兒抽,露出亮晶晶地一個鑽石戒指,光線四射。遠
望那人,雖然十分艷麗,但是她兩頰很瘦削的,身體也極單弱,好像有病似的。那
一個包廂裡,果然並沒有別人,只有一件絳色的灰鼠斗篷,放在身邊一張椅子靠背
上。他一隻手夾著煙卷,一隻手卻曲肱放在欄杆上,側身而坐,態度極其自然,一
點也不受拘束。楊杏園問道:「這姨太太抽鴉片嗎?」富家駒道:「那我倒不知道。
不過她向來是這一副害癆病的樣子。」正說時,只見三四個人,簇擁著一個華服少
年,走近前來。那後面三四個人,有提著茶壺桶的,有捧著狐皮大衣的,有胳膊上
搭著俄國絨毯的。早有人搶先一步,把那條絨毯,鋪在椅子上。那少年圓圓的臉,
黃黃的顏色,一張大嘴,露出兩顆金牙。對於在座的人,照例的含笑點了一點頭。
富家駒起身,迎上前去,對大家說了兩句話,他便走過來,對楊杏園拱一拱手道:
「呵喲!這就是楊先生,久仰久仰。」富家駒道:「這就是金大鶴先生。」楊杏園
道:「兄弟也是久仰得很。」金大鶴道:「早就想去拜訪楊先生,因為沒有人介紹,
不敢冒昧從事,今天難得楊先生到此,過兩天一定到貴寓去奉看。」楊杏園謙虛了
兩句便和他各人歸座。
富家駿在一邊,聽戲卻不在乎,一方面看看包廂裡,一方面看看金大鶴。不多
一會兒,只見一個人,頭上戴著獺皮帽,瘦小的身材,尖尖的臉,滿面孔都抹上了
白粉。身上披著一件玄色的長袍,套著琵琶襟的青緞馬褂。男不男,女不女,倒帶
著一團妖氣。她走進那姨太太坐的包廂裡,隨隨便便,就在那姨太太身邊坐下。富
家駿問他哥哥道:「那包廂裡剛來的是誰?」富家駒道:「那就是宋桂芳,你不認
得嗎?」楊杏園聽說,也連忙抬頭去望。但是一看那宋桂芳,渾身上下,沒有一點
動人之處。她和那姨太太坐在一處,談了一會,便走開了。不多時候,她又變成了
戲裝,出台唱戲。當她出台的時候,前兩排的座容,果然是拚命的叫好。這天她正
唱的是《女起解》,反串旦角。你看她那棗核的臉,又是配上一張闊嘴,一唱起來,
露出一粒金牙,只覺俗不可耐。富家駿輕輕的說道:「據書上說,從前有人喜歡吃
狗糞,論理實在說不過去。如今看起來,這事竟是真的了。」富家駒道:「小一點
聲音罷。你就知道她在唱戲以外,沒有別的本事嗎?」他兄弟倆是無心說話,楊杏
園倒是有心聽著了。一會兒戲完了,故意慢慢的走,看那姨太太究竟怎麼樣?見她
果然也起身很快,一轉身就由包廂側面,轉到後台去了。楊杏園問富家駒道:「她
上後台去作什麼?」富家駒道:「她常常在散戲之後,帶宋桂芳回家去呢。」楊杏
園笑著點點頭,也沒有再問。
回得家去,富家駒道:「楊先生,你看金大鶴為人怎樣」?楊杏園笑道:《紅
樓夢》上薛蟠一流的人物罷了。」富家駒見楊杏園下這樣刻毒的批評,頓了一頓,
似乎有一句話要說,又不敢說似的。楊杏園笑道:「你以為我這個譬喻不對嗎?」
富家駒道:「這個譬喻,是很對的。他本是個人物不漂亮、性格不風流的紈褲子弟。
只是楊先生這樣一說,一定不屑與為伍,他有一句話托我轉達,我就不敢說。」楊
杏園笑道:「你且姑妄言之。」富家駒道:「他想請楊先生吃飯,恐不肯去,特意
叫我先徵求同意。」楊杏園道:「請我吃飯,下一封請柬就是了。我去就請我,不
去就拉倒,這也用不著先要派人徵求同意。」富家駒道:「他是專為請楊先生的。
楊先生若是沒有去的意思,他就不必請客了。」楊杏園道:「這樣說來,宴無好宴,
會無好會,我不去了。」富家駒道:「不是我替他分辯,其實他們沒有什麼壞意思,
不過仰慕楊先生的大名,要聯絡聯絡。」楊杏園笑道:「胡說!我有什麼大名,讓
他們去仰慕。就算我有大名,有大名的人,多著呢,他為什麼不去聯絡,單單要聯
絡我?」富家駒笑道:「這樣一說,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所以要聯絡的意思,
無非是想請楊先生在報上替宋桂芳鼓吹鼓吹。」楊杏園道:「那還不是實行賄賂?
我怎樣能去。」富家駒道:「我就知道楊先生不能去。不過他這回請客,我想宋桂
芳和那姨太太都要到的,倒可以去看看。」楊杏園道:「說了一天,究竟這位姨太
太姓什麼,至今還不知道。」富家駒道:「金大鶴對於生人,他是不承認代表別人
捧角的。就是對於熟人,他也只肯承認一半。我實說了罷,這姨太太是金大鶴姑丈
的如夫人,以輩分論,當然算是姑母。金大鶴的姑丈姑母,都回南去了,只留下姨
太太在北京。因為金大鶴家是內親,諸事都托金家照管。金大鶴帶著她捧角,是很
有愧的。我們見了那姨太太只含糊叫一聲馮太太,從來不和她談什麼家世的,她人
極其開通,說話也很知大體。不信,楊先生只要去吃飯,就可以會見她了。」楊杏
園道:「馮太太也到嗎?那我越發的不便去了。」富家駒道:「嗐!怕什麼。她比
男子還要大方些呢。」說到這裡,楊杏園也不往下說,自去睡覺。
到了次日,那金大鶴果然來了一封請柬,請次日在菁華番菜館吃西餐。楊杏園
看了一看,就隨手扔在一邊,沒有注意到它。不料到了上午,那金大鶴又親身來拜
訪,他先是在前進和富家駒談話,隨後更由富家駒引進來。楊杏園就是要躲,也沒
有地方可躲了,只得相見。金大鶴抱著拳頭,一面作揖,一面笑道:「冒昧得很,
冒昧得很。」楊杏園笑道:「正是不容易來的貴客,怎麼說冒昧的話。」金大鶴一
面對屋子周圍一望,笑道:「這地方雅致得很,應該是文學家住的。」楊杏園道:
「這都是富府上的佈置,兄弟不過借居呢。」金大鶴道:「這兩天天氣都很好。」
楊杏園道:「對了,比前幾天是格外暖和些了。」金大鶴道:「貴新聞界有什麼時
局好消息?」楊杏園道:「時局的消息,正靠政界供給,新聞界哪有什麼消息呢?」
金大鶴且不用茶几上敬客的煙,自在身上掏出一隻很長的扁皮匣子裡取出一根雪茄
在嘴裡咬著,然後又掏出銅製的自來火匣,啪的一聲,放出火頭,將雪茄燃著。一
歪身躺在沙發上,咬著雪茄,上下亂動,有意無意的道:「是,時局很沉悶!」說
了這句話,彼此寒暄的客套,都已說完了。各自默然。還是金大鶴很不受拘束,笑
道:「杏園兄,昨天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楊杏園道:「一直看完了才回來,要想
找金先生談兩句,金先生已先走了。」金大鶴笑道:「實不相瞞,我天天哪裡是去
聽戲?不過是履行一種債務罷了。你看宋桂芳唱得怎樣?」楊杏園知道絕不能在捧
角家面前,說一句他所律的戲子不好,便笑道:「自然是好。」金大鶴笑道:「本
事是有,可是她並不照規矩行事,據內行的眼光看來,那簡直是胡鬧。不過她交際
的手腕,很是不錯,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和她幫忙呢。這一層或者杏園兄已經聽
見說了。」說時,臉朝著楊杏園發笑,咬著雪茄一上一下的動,表示他很不在乎的
樣子。楊杏園道:「評章風月,我是一個外行,所以個中消息,我也不很知道。」
金大鶴道:「今天一早,我專人送了一張帖子過來,看見嗎?」楊杏園道:「看見
了,金先生太客氣。」金大鶴拱了一拱手,笑著說道:「我很怕楊先生不賞臉,所
以親自前來敦勸,我還有一句話要表明,這是一點兒作用都沒有的,一來是我打算
請幾個朋友,在一處敘敘。二來有幾位朋友,很願和楊先生見一見面,我借此好介
紹介紹。我想經了這番說明,楊先生不會再推辭的了。」這一席話,說得令人無辭
可推,他也只好依允了。金大鶴道:「楊先生平常的時候,怎樣消遣?」楊杏園道:
「我是終年窮忙,沒有什麼機會去逛。」金大鶴笑道:「我們正是相反,每天逛得
昏天黑地,簡直不知道怎麼樣是好?先父本去世的時候,給我找了許多差事。一天
要把十個身子去上衙門,恐怕都有些忙不過來。所以找是讓他老人家找,衙門我是
不到的,只是在家裡靜候著他的停職令,可是天下事,越不在乎,越是穩固,我一
個差事也沒丟。這我們又說句老實話,都還不是看著先父的面子。」楊杏園笑道:
「這是賢者多勞。」金大鶴道:「我勞什麼,一天到晚逛呢。有幾個衙門,我掛名
都在一年以上了,我還不知道他那大門是朝南朝北,到了發薪的日子,那邊聽差打
來一個電話,我就叫聽差去取,取來了,只當是撿來的錢,足這麼一胡花,逛得越
有勁了。」楊杏園笑道:「這都是資格問題。有金先生這樣的聲望,自然樂得快活,
況且府上是富有之家,還希望用金先生的薪棒嗎?金先生若是領了薪水不用,反顯
得小氣了。」金大鶴最愛聽這種話,便道:「杏園見這話,句句都說到我心眼裡去
了,我真是佩服,我非常願和老哥談談。今天上午有空沒有?我們一路吃小館子去。」
楊杏園道:「不必,明天再叨擾罷。」金大鶴哪裡肯,一定逼著楊杏園去吃午飯,
又邀了富家駒作陪。楊杏園這才看透了他,人家越說他能花錢,他是越愛花的。論
起他前來一番結交的誠意,不能說壞。無奈他一張嘴說話,不是聽戲逛窯子,就是
那部那衙,談久了,真有些刺耳,這一餐飯,楊杏園領教良多。所以到次日菁華番
菜館的那席酒到得非常的遲。一進門,就有三個異性的人,射入他的眼簾,一個是
馮太太,一個是宋桂芳,一個卻是富家駒捧的晚香玉。楊杏園對於富家駒,很是自
然。富家駒以楊杏園雖是年紀相差不多,可是父親的朋友。在他面前,帶著所捧的
坤角同坐,究意有些不好意思。那晚香玉卻認得他,早站起來,將身了蹲了一蹲,
叫一聲:「楊先生。」因為富家駒不喜歡坤伶那種半男半女的打扮,所以晚香玉蒞
會,挽了一個雙髻,穿著豆綠印度緞的旗袍,在電燈下面,青光炯炯射人。楊杏園
和她點了一個頭。金大鶴早含著笑將在座的人,一一介紹。介紹到馮太太面前,馮
太太竟不是鞠躬,老遠的就伸出一隻手來,這個樣子,她竟是要行握手禮的了,楊
杏園只得搶前一步,將她的手握著。馮太太先笑道:「楊先生很忙的人,居然肯來,
榮幸得很。常常在報上看見大作,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楊杏園道:「可笑
得很。不足掛齒吧?」這時,兩人站得很近,見她臉上脖子上,全抹了很厚的一層
粉。眼睛下,隱隱似有一道青紋,兩顴上,還有一片很密的雀斑,隱在粉裡。楊杏
園和這樣一個粉裝玉琢的女子,站在一處,不但感覺不到一點美趣,而且見她那樣
憔悴,只是可憐。回頭再看那宋桂芳,馬褂脫了,又套上一件錦雲緞的坎肩,若不
是在她帽子下,露出兩截鬢髮,竟要認她是個男子了。大家坐了下來,宋桂芳和馮
太太,正坐在一處,其餘的賓客,隨便坐了。馮太太拿起那塊菜牌,和宋桂芳同看,
指著說道:「這牛排,怪膩的,咱們掉個什麼?」宋桂芳道:「龍鬚菜,好不好?」
馮太太皺了眉,望著她道:「昨天你吃涼的,差一點兒壞了事,又吃這個,咱們都
換空心粉,你看好不好?」宋桂芳扭著身子撅了嘴道:「我是愛吃龍鬚菜的。」馮
太太拍著她的肩膀道:「得了,別嘴饞了,跟著你姐姐學沒錯。」宋桂芳把頭偏著,
靠在馮太太肩膀上,笑道:「好罷,就那麼辦。」楊杏園正坐在她二人對面,見了
未免有些肉麻。心想同性愛,難道真有這回事,不然,她兩人何以這樣親密?再轉
過頭去看看富家駒和晚香玉,卻反而和平常人一樣,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絹,露出一
排白白的齒,咬著手絹一點兒巾角,只是把眼睛斜著微笑。一會兒西崽端上菜來,
那馮太太自己加上醬油,問宋桂芳要不要?自己加醋,也問她要不要,自己加上胡
椒,也問她要不要,簡直真不怕麻煩。馮太太對楊杏園道:「今晚上我妹子的戲不
壞,反串《惡虎村》的黃天霸。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嗎?」楊杏園道:「宋老闆真是
多才多藝,又能夠演短靠武生,我很願意瞻仰的,不過今天晚上,還有一處約會,
恐怕不能來,第二次再演這個戲,我一定要到的。」馮太太笑道:「楊先生來不來,
我們倒不敢勉強,總得請您幫忙,多多的鼓吹幾回呢。」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可
以的。」宋桂芳道:「您府上在哪兒,過一兩天,我過去請安。」楊杏園道:「那
就不敢當。」說時對富家駒望著,說道:「我和富大爺住在一處。」馮太太笑道:
「那更好了,將來你要會楊先生,倒有一個伴兒呢。」說時,眼睛斜視著晚香玉。
在她斜視的時候,只見金大鶴舉著一隻大玻璃杯子,正在喝酒。她就用勺子,敲著
盤子沿,當當作聲,在座的人,以為還有誰演說呢,立刻都鎮靜起來。馮太太對著
金大鶴道:「我的大少爺,你喝什麼酒,這樣敞開來喝。」她說了這句話,大家才
知道她是說金大鶴的,都爽然若失。金大鶴正仰著脖子喝酒,聽了盤子響,將杯子
已然放下。聽見馮太太說他,便笑道:「不要緊,這是葡萄酒,你怕是白蘭地嗎?」
宋桂芳道:「不提起酒,我都忘了。姐姐,我也喝一點兒葡萄酒,成不成?」馮太
太伸出手將她面前玻璃杯子按住,說道:「瞎說,該挨罵了。」金大鶴笑道:「我
看她怪饞的,在我這杯子裡,分一點兒去喝罷。嫌髒不嫌髒?」宋桂芳道:「人口
相同,嫌什麼髒,你就把那杯送過來罷。」馮太太道:「誰敢,送過來,杯子也是
要砸掉的。」宋桂芳笑道:「得了,讓我喝一口罷。」馮太太道:「一口也不許喝。」
宋桂芳道:「一口不成,喝一點點罷。」馮太太笑道卜我不能太不講面子,就給你
喝一點點罷。」於是拿著湯匙,在金大鶴酒杯上蘸了一蘸,笑道:「這是一點點,
就給你喝罷。」說時,將湯匙送到宋桂芳嘴內。宋桂芳喝了之後,將右手胳膊支撐
在桌上,扶著腦袋,放出很慢很低的聲音說道:「哎喲!我醉了。」金大鶴笑道:
「別使那股子勁了,這不是台上呢。」楊杏園見他們開起玩笑來,一點兒也沒有顧
忌,倒覺得有趣。不過宋桂芳那個樣子,越是撒嬌,越是酸溜溜的。自己坐在她對
面,只是報以微笑。一會工夫,咖啡送上來了。楊杏園便對金大鶴道:「多謝多謝,
我要先行一步。」大家點了一個頭,馮太太又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手。楊杏園
走後,晚香玉也站起來,說道:「我要去扮戲了,別誤了事。」宋桂芳道:「我也
要去的,一塊兒走罷。」馮太太道:「」我今天不去了,散了戲,你就來嗎?」宋
桂芳道:「回去早了,你也沒事,何妨到包廂裡去坐坐,回頭我坐了你的車子去,
不好嗎?」馮太太道:「散了戲,你到我家裡來是了,戲園子裡我去不去,再說。」
宋桂芳晚香玉去了,來客也陸續的去了,只有馮太太和金大鶴在這裡。馮太太便問
道:「我昨天約你給桂芳邀一場牌,你辦得怎麼樣了。」金大鶴道:「我為一件事
耽誤了,遲個一兩天准辦到。」馮太太冷笑道:「什麼耽誤了,乾脆,你不願辦就
是了。你求我沒有不給你辦到的,我求你的事,你就是這樣推三阻四的。」金大鶴
道:「我明天准辦到,我要辦不到,就是你的孫子。」馮太太又笑道:「別這樣昏
天黑地的發誓了,做事誠實一點,那就成了。」金大鶴道:「聽戲去不去?我們一
塊兒走。」馮太太道:「我要回去過癮了,今天大半天沒有扶槍呢。」
馮太太別了金大鶴,自回家去。走進房,只見火酒爐上的鍋子,咕嘟咕嘟直響,
水蒸汽騰雲似的往外面噴。馮太太便喊道:「陳媽,這屋子裡燉的是什麼?沒有事,
就把我的爐子作玩意嗎?燒了火酒,不算什麼,著了屋子怎麼辦?」陳媽由外面笑
進來道:「我剛離開,太太就進來了。誰敢在這爐子上燉什麼呢,這是燉的那碗牛
肉湯。」馮太太道:「怎麼不在廚房裡燉去?」陳媽輕輕的說道:「那廚子真討厭,
我晚上到那裡去取這碗牛肉湯,他總要問,並且打破沙鍋問到底,鬧個不了。我想
這裡有的是爐子,就在這裡燉吧,恐怕比煤爐子上燉的,火工還要到些呢。」馮太
太一面脫衣服,一面說道:「嘿!你可別和他們亂說,他們這些東西,門房裡一坐,
什麼也要說出來。」陳媽道:「我沒說什麼。我就說這牛肉湯是太太自己吃著補身
子的。」馮太太笑道:「你又懂了,這是補身子的。」陳媽笑道:「這有什麼不懂?
猜也猜得出一點來啦。」馮太太道:「別說了,給我點上燈罷。」陳媽在床底下一
摸,掏出一隻光漆漆的書式匣子,放在床中間。只將匣子的活機一按,蓋子自開,
裡面卻是一套煙傢伙,煙燈放在中間。陳媽將燈點了,把壁上掛的一個四絃琴匣子
取下來,打開來,裡面並沒有琴,卻是兩根煙槍。也把它放在床上,煙傢伙兩邊,
一邊擺了一根。馮太太穿著猩猩大紅緊身襖,斜躺在床上。陳媽端了一張小軟椅過
來,便伏在床沿上燒煙。馮太太在左右兩邊,各吸了七八日,便捧著一本小說,就
著煙燈看,慢慢的便迷糊過去了。忽然有人搖著身體道:「嘿!今天晚上睡得真早
啊。」馮太太睜眼一看,卻是宋桂芳進房來了。馮太太道:「這就散戲了嗎?」宋
桂芳且不理她,搬了那張椅子,坐到火爐邊去。馮太太道:「我這屋裡很暖和的,
你還怕冷嗎?」宋桂芳道:「外面又下雪了。我那洋車,棉布篷子又壞了。到你這
兒來,迎面的吹著老北風,真夠瞧的。」馮太太聽說,連忙就在暖壺裡,倒了一杯
熱茶遞給她。一看火酒爐子,是滅了,鍋還在上面。揭開鍋蓋,半鍋水,猶自熱氣
騰騰的,水中間,放了一隻白玉細瓷碗,裡面大半碗牛肉汁,濃厚異常,看去有如
黃油一般。馮太太取了碗出來,在條桌抽裡,尋出一雙象牙筷,將這濃汁裡面的牛
肉塊渣,一齊挑撥在一個小碟子裡,只剩一碗濃熱的湯汁,便端來給宋桂芳喝。宋
桂芳端著碗,皺著眉道:「今天這湯,格外的油膩了。你喝一點,好不好?」馮太
太道:「我早喝了,你喝罷。」宋桂芳將牛肉汁喝了。馮太太遞了一玻璃杯溫水,
給她嗽口,又就著爐子,銅旋子裡的水,擰了一把毛巾,給宋桂芳揩臉。宋桂芳笑
道:「你的老媽子,倒也享福,這時候就都睡了。我一來,倒把你忙壞了。」馮太
太道:「是我吩咐了他們,我不按鈴,叫她們別進來。」宋桂芳道:「我說呢,剛
才我進來,還是陳媽掀簾子的,怎麼一會兒她就睡了,幹嗎不讓她們進來?」馮太
太道:「她在這裡,我說一句什麼也不方便。」宋桂芳笑道:「你越是這樣鬼頭鬼
腦的,她們越是疑心。她們不要說我是一個男子改扮的吧?」馮太太笑道:「你若
是個男子,那也好辦,我就跟你跑了。」宋桂芳道:「你也別太高興了。你們老爺
一回京,還能讓你這樣天天往外面逛嗎?」馮太太道:「因為這樣,所以我樂一天
是一天。你別瞧我是一個太太,我不如你唱戲,自由自在。」宋桂芳道:「又要發
牢騷了。咱們躺著燒煙罷。」說時,宋桂芳也脫了長袍子,和馮太太對躺在床上燒
煙。宋桂芳道:「你說唱戲好嗎?人家的扇子不停手。我們要穿幾層衣服在台上跳。
人家冷的在屋子裡守著火,我們還得脫衣服上台。那個苦,也就夠受了。像我呢,
是一個名角兒了,一個月也不過掙個幾百塊。像那些當零碎和跑龍套的,一天拿幾
十個銅子,吃飯都不夠,那也有意思嗎?你們當太太整萬的傢俬,一點事兒不用作,
還是茶送到口,飯送到手,那不好嗎?」馮太太道:「有錢算什麼?我們在這青春
年少的時候,不能趁心趁意樂一樂,給人家老頭子做姨太太,就像坐牢一般啦。一
個人坐了牢,有錢又有什麼用處?人家總喜歡上遊藝場,上公園,我就怕去得。為
什麼呢?看了紅男綠女成雙作對,自己也要慚愧。就是從前,戲我也不去聽的。老
頭子約我幾多回,我才敷衍一次。後來老頭子走了,我聽了你幾回戲,就和你認識
了。」說到這裡,笑了一笑。放下煙簽子,將手指頭在宋桂芳額角上一戳,說道:
「是你那回反串小生,公子落難,怪可憐的。也不知什麼緣故,我癡心妄想,就真
把你當了那個公子。嗐!可惜你也是個女子,不然!我們兩人倒對勁兒,難得你看
得我的心事出,常到我這裡來陪我談談。又蒙你費了許多的事,引我到你家裡去了
幾回。但是這種事,我實在提心吊膽,生怕讓人家知道。」說畢,又長歎了一口氣,
說道:「你看見我極力拍金大爺的馬屁嗎?他就是我們老頭子托了的,叫他管著我
呢。他是一個花花公子,這些路子,他沒有不熟的,到你家裡去一兩回,不要緊,
去得多了,是瞞不過他的,以後還是不去好。反正你是一個女孩子,你一個人和我
來往,他們隨便怎麼疑心,也疑心不出什麼來,還是你到我這兒來罷。」宋桂芳道:
「你們老爺回來了,我還能來嗎?」馮太太道:「只要他不把那一位帶來,你就能
來。」宋桂芳笑道:「你不要瞎說了,你們老爺來了,我一個姑娘家常跑來,算什
麼一回事?」馮太太道:「那也不要緊,有男子的家裡,姑娘就不能來嗎?你別在
我這裡住下就是了。」兩人正在說話,彷彿聽到隔壁屋子裡,一陣電話鈴響。馮太
太道:「咦!這時候,誰有電話來?我們談了這久,老媽子大概都睡了,讓我自已
接去。」說畢,丟了煙簽子,順手在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趿著棉鞋,
便去接電話。那邊說,「你是馮宅嗎?請馮太太說話。」馮太太道:「你貴姓,我
就姓馮。」那邊說,「您就是馮太太嗎?我姓宋。我家姑娘,現在還在您公館裡嗎?
要是在這裡,叫她來說話。」馮太太將耳機擱下,便叫宋桂芳來接電話。宋桂芳道:
「我躺著呢,我媽有什麼話,就叫她對你說罷。又颳風,又下雪,反正這個時候,
我也不能回去。」馮太太信以為真,便又拿著耳機向道:「你是宋大媽嗎?桂芳說
她躺著懶得起來,有什麼話就對我說罷。」那邊說:「她睡了嗎?那可不成,她今
晚上務必回來。」馮太太道:「有什麼要緊的事嗎?」那邊說:「有三百多塊錢的
行頭錢,她約了明天一早就給人家呢。她倒好,沒事似的,一睡睡到十二點回來,
要錢的來了,我怎麼辦?勞您駕,催她回來罷。」馮太太覺得這問題太大了,便叫
了宋桂芳自己來接話。宋桂芳先和她媽歪纏了一會,隨後又說:「聽便怎麼樣為難,
今天晚上,我不能回家了。要錢的不是明天早上到咱們家來嗎?明天早上,我就回
來見他們,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吧?」說畢,一撅嘴把耳機掛上,二人重到房裡來
燒煙,宋桂芳卻是一言不發,呆在床上。馮太太看著,忍不住要問。便道:「是哪
裡的行頭錢?」宋桂芳道:「別提了,越說叫人心裡越著急,今天晚上,還是好睡
一晚。明天一早回家,和他們擠去。」馮太太道:「一下就要拿出三百塊錢來嗎?」
宋桂芳道:「可不是?恐怕還不夠呢,我原不敢做這些行頭,因為你對我說了,金
大爺准給我邀一場牌,我想金大爺決不推辭的,以為這個錢總有指望,所以把想做
的東西就做下了。現在金大爺不肯幫忙,我想你也是沒有法子,我只忍在肚裡,不
肯對你說,省得你為難。」馮太太在床上坐了起來,在煙捲筒子裡,取了一根煙卷,
就煙燈上點了。兩個指頭夾著煙卷,放在嘴邊,深深的吹了兩口。然後噴出煙來,
一支箭似的,射了出去。眼睛看著煙慢慢散了,復又吸起來。這樣兩三口之後,她
突然對宋桂芳道:「錢呢,我手邊下倒有幾個。不過這個月,花得太多了,已經過
了三千了。我現在若不收束一點子,將來老頭子一回京來查賬,我是不得了。但是
多的也花了,省個三四百塊錢,也無濟於事,這個忙,我一定可以幫你的。只是愁
著這筆總賬,不容易算。」宋桂芳道:「你們老爺很喜歡你的,他回來了,你多灌
他幾回米湯,他就可以不算賬。」馮太太笑道:「我也喜歡你,你怎麼不灌我的米
湯哩?」宋桂芳道:「女子對女子,有什麼米湯可灌?」馮太太道:「怎麼沒有?」
於是輕輕的對宋桂芳耳朵裡說了一遍。至於她究竟說些什麼,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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