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過年了,唐啟昆二少爺一個人到省城裡去,他沒有帶眼鏡。在長途汽車上,
在渡輪上——他總是小小心心地把大衣領子翻上來蓋著臉,帽子也嵌得很低,提防
著瞟瞟四面,怕有什麼債主跟著他,耳朵邊似乎還響著大太太的嚷聲:
「你要逼我們老小!要逼死我們老小!皇天呀!」
只要一在自己房裡,五二子就悄悄到板壁外面聽著他。她還用種種的話去套小
侯——問二少爺到了些什麼地方。她還叫她哥哥拖小侯出去聽說書的時候,就便盤
問盤問那個車伕。哥哥老是沒有辦到,於是她到大太太跟前搗著鬼,嘴巴象雀子啄
食似的,眼睛靈活地轉動著:
「哥哥沒得良心:家裡的事他全都不管!」
頂奇怪的是——大太太帶著五二子常去找十爺,找華幼亭,還去找大嫂子。
這算是什麼嗄,這算是?她去看大嫂子的病麼?她告她兒子忤逆麼?她要跟那
些外人打在一夥——來對付兒子麼?她動下動就哭著叫著:
「啊呀我苦啊我苦啊皇天呀!……這麼一筆傢俬他把我敗光了,要我——我我
——死呀!……他容不得我們老小——我們老小——哎呀皇天呀!」
她一樁樁數著:他騙走了她許多東西,搶了她的首飾去當。並且連大嫂生病—
—都怪到她頭上:好像她竟替「那個寡婦」抱不平似的,接著她跳了起來:
「你做的事你去擔當:你欠的債你去還!……噢,你過不得關你就往省城一跑,
要債主子逼死我們啊?……偏不放你走!只要你有這個本領走!」
「哼!」做兒子的咬著發了白的嘴唇。「你把我關起來好了!笑話!」
她老人家可斬鐵截釘地宣佈了她的意思,做兒子的怎麼也得料理這些帳:今年
田上收不到租,又挪空了兩千多新債。家裡也得想法子過年,把茶店館子什麼的零
碎賬目算一算。她的首飾也得還清。不然的話——
「你不要想動一動!田你也不要想,寄在大舅舅家的東西你也不要想!——我
跟大舅舅商量好了的。……我到處去告你——看你還做人!」
老二發火了。從來只放在心裡的,不好意思說出來的,都一下子爆了出來:
「分明是你逼我,你逼我!我到了這個地步你還逼我!……你放到外面的有七
八千,放到鹹隆的五六千,你當我不曉得,你見死不救!……唉,親生娘啊!……」
「好!好!」太太給一拳打中了要害似的——猛地衝了過來。她乾巴巴的臉上
竟發著油光,還有點帶紅色。
五二子也哭了起來。
「太太真冤枉,太太真冤枉!……這個話哪塊來的嗄……」
可是突然——她爹爹狠心地給了她一個嘴巴子,她身子一倒,那邊又來了一下
更重的。他的拳頭狠命地揍到她的頭上,胸脯上,脊背上。兩隻腳往她身上亂踢著,
她倒在地上叫著滾著。
大太太這就拿出一把大剪子,找出一根麻繩來。她跟唐啟昆拚命:她硬要叫他
把她自己弄死——用剪刀戳或者用繩子勒。
「我跟你到親戚家去問,到鹹隆錢莊去問!看我放了債沒有!不然你就弄死我!
去,去!去問去!我跟你去!」
做兒子的把袖子一撈,他反正已經不打算要這個面子,他不在乎:
「去就去!」
那個一愣:僵住了。於是她躺到地板上打起滾來。
「哼,這個樣子!」唐啟昆壓著嗓子叫。
他不知道怎麼辦好。孫小姐似乎受了傷,在地上滾著不肯起來。孫少爺可不知
道這回事似的,一天到晚不在家,到外面去看壁報,去聽說書。就是老陳桂九他們
也不大放心:他們那些工錢賞錢一直存在他那裡——連本帶利統共五百多。大太太
簡直成了個牢頭禁子,仔細提防著怕他逃走。他什麼沒有了,連那副平光眼鏡也給
她弄碎了。
可是他到底溜了出來——連皮包都沒有帶。
瞧見了省城的碼頭,他勝利地閃了一下微笑。他想像到那些債戶在他家怎麼個
鬧法,感到了很痛快,他咬著牙:
「我不管了!我再也不家去,永不家去!——我什麼都不要,讓她們去過日子!」
他踏上了岸,忽然腦子裡有種很古怪的念頭閃了一下:他覺得他母親有點可憐。
彷彿一個鬥贏了的人——瞧著對方那副苦巴巴求饒的樣子,不免有點不忍似的,他
很大方地歎了一口氣。
「唉,她倒也難怪。過日子過到這個地步,難怪她要著急要拚命。……活該!
她要是好好的,人家倒還可幫她點個忙。哪個叫她這樣子跟人家逼死逼活的嗄!」
「二先生!」
這位二先生嚇了一跳。
唔,不好。不過是何雲蓀。他鼻子給凍得發紫,可是並沒穿大衣:他一出門就
總是裝出一副窮相。手裡正拿一支稀皺的紙煙,再配上那件灰布罩袍,就簡直是個
剛進城的種田老。
他們倆一個字也不提到葉公蕩的田,唐啟昆覺得對面這傢伙可鄙,十分不願意
談到那上面去。那個可滿沒那回事似的,只慇勤地問到近來的一些情形:
「令堂康健吧?令嫂呢?……你這回上哪裡去?怎麼,你好像瘦了,氣色也不
大好。……我要過江去,華老先生新得了一塊什麼石頭,硬叫我去看看,我是無所
謂的:要看石頭就看石頭,要看花就看花。人生在世也不過這麼回事:我倒看得開。」
說了打起哈哈來。然後又放低了聲音:
「不瞞你二先生說,我簡直不得了:這回我虧空了一萬二千。哈哈哈哈!……
呃,你聽見鄉下的消息沒有?……我那些田——嗨,有田真受罪。手邊有現錢,就
不怕了。我心裡有個主意:達觀固然要緊,現錢也要緊。沒得錢的話——達觀實在
也無從達起。二先生你看我這個主意對不對,二先生你說,噯?」
他又放聲大笑了。
唐啟昆直到坐在黃包車上,還似乎聽見那豪放的笑聲,彷彿一個小球那麼在他
耳朵裡跳。聽來簡直是一種挖苦:那個姓何的生到世界上——竟是專門為嘲笑他而
來的。
「真該死!」
不過他已經看得見那幢小洋房子。叫他感到一陣暖氣。樓上的窗門全都關得嚴
嚴的,給上午的太陽照出了反光——顯得很溫柔。陽台上掛著一條西裝褲,一件背
心。鉛絲上掛著一塊塊的布片,大概是小孩子的尿布:風一飄——它們就呆呆地蕩
一下,似乎凍了冰的樣子。
「怎麼會有這些個東西呢?」他皺了皺眉。一到後門口就往裡沖。
「找哪個?」
「找少奶奶!找哪個!」
「哪個少奶奶!」一位老媽子擋住了他。「你姓什麼?」
那些下人沒有一張熟臉子,連廚房裡的東西也都是陌生的。前面客廳門開了,
走出一位帶眼鏡的太太來。她聲明這一家姓孫。
姓唐的感到兩條腿站在冷水裡似的:
「那麼——那麼——唐家呢,搬到哪塊去了?」
「不曉得。我們搬來才個把月。」
唐啟昆一掉臉就走。他去找李金生。可是他沒找著。
「李先生啊——到廣東去了,跟他太太一起走的。」
「太太?」
可是有一個中年人過來招呼他。問明他貴姓之後,於是帶著很巴結的神氣把他
拖到旁邊,很秘密地告訴他是怎麼回事,一面不住地乾咳著。
「李先生走的時候托我說給你唐先生聽的……」
邊說邊咳著,拿手堵住了嘴。唐啟昆好容易才弄明白。不過公司裡的情形他不
懂:他只知道現在已經換了東家。這是李金生跟另外那位股東商量好了才頂出去的。
「另外那位股東!」唐啟昆嗄聲叫。「他是我的同學,他——他——他不過三
成股子!」
那個人把堵著嘴的手揚幾揚,等咳完了才開口,很不著急的樣子:
「不錯的。不過他一查出了唐先生你扯了一大筆虧空,他就要到法院裡去告你。
後來李先生勸住了他,這才想法子招了頂,不然就維持不下。算了算帳——唐先生
你還欠另外那位股東一點錢。這些帳都放在霍律師事務所裡:李先生說的要請你過
一過目。」
「你貴姓?」
那個用手堵著嘴,含糊地吐了一個音。然後他又談到李金生的做人。他跟那位
李先生不過為了盤店的交易才認識的,可是他們馬上就很談得來。他認為李先生很
爽直,做事情又精細又認真。
「這回就是的:他把帳目弄得清清楚楚,什麼事都辦好——他才走。」
這個用種很可怕的顫聲問:
「他太太呢?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曉得,我只曉得她是南京人。……哦,不錯:李先生還叫我代他謝謝你
——你替他做了媒。」
唐啟昆全身發起抖來。他瞪著對方,老實想要一下子撲過去把那個傢伙勒死。
他臉子成了灰色:越繃越緊,越繃越緊,就一下子繃破了似的——陡的笑出一聲來。
聲音尖得連自己都害怕,可是怎麼也忍它不住。他肩膀很奇怪地抽動著,彷彿在那
裡替肺部打氣。
「我做的媒……我做的媒……什麼好事都是我做的媒……」
他走了開去,重甸甸地跨著步子,好像帶上了腳鐐似的。
路邊行人很匆忙地走著,看來個個都很起勁,個個都很快活。汽車興高采烈地
吼著,揚起一道灰土奔了過去:只要瞥一眼——就看得見車子裡的人在微笑著瞧著
他姓唐的,顯得又高貴,又驕做。一些車伕拉著空車子釘著人間:
「車子?車子?」
一發現了唐啟昆就歡天喜地直奔過來,放下車子讓他上去。他照習慣抬了抬腿
子,可又抬起臉來望著移動步子。眼睛大概因為離了眼鏡,朦朦的沒一點神氣。他
望著這條長長的馬路,暈頭暈腦地問著自己:
「我到哪塊去呢?……我怎麼辦呢?……我到哪塊去呢?」
太陽漸漸移到天中央,把大地烤得暖和和的。什麼東西都格外發亮,竟有點耀
眼,幸災樂禍地看著他。路邊的樹沒有一片葉子,只是把枯枝往上叉開著,彷彿帶
著很牢靠的神氣——把這片藍得發亮的天空一把托住了似的。
江邊那個大鐘剛剛打了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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