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小龍子葬掉之後,亞姐簡直發了什麼病的樣子,十幾天都沒好好地吃一
頓飯。她坐在窗口那個老位子上,一聲也不響,眼睛空洞地望著外面,好像在老遠
地想了開去,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亞姐你何苦呢。孩子反正已經死了,他是……」
「你自然不要緊!——他又不是你的兒子!」
她不塗口紅,也不擦粉,讓顴骨上面幾點雀斑很分明地顯現出來。嘴唇肉瘦得
縮了進去,輕輕地露出了牙齒:打這裡常常流出些沒有聲音的話,二少爺就是聽不
見可也感得到的。
男的偷偷地瞟她一眼,在肚子裡回答了她:
「何必呢!何必拿我來出氣呢!」
天剛剛下過一陣雨,涼得很舒服。太陽打破雲裡擠出來,把大地蒸出了水汽—
—帶著一股很濃的泥土味兒。
二少爺吸吸鼻子,歎了一口氣。
「想不到他會死。……命裡不招。……」
那個可狠命地橫了他一眼。她討厭他那種癢不癢痛不痛的腔調。可是別人一沉
默下來,她就簡直想要蹦起來把他揍一頓。這孩子分明是害在他手裡:他巴不得他
死!
可是她還那麼坐著不動,隱隱約約彷彿總聽見有微弱的哼聲。她側著臉注意了
會兒,給誰催迫著一樣的叫她想下樓去看看,一下子可又清醒過來了。好像她身子
突然搬到另外一個地方似的,只有那些嘈雜的響聲叫聲刺著她的耳膜。
「去了,去了。」她嘴唇吃力地掀動一下,心臟上彷彿給狠狠地戳了一刀。
她不知道她該怎麼辦。似乎她只有呆坐在這張椅子上,等到她想好了第二步的
辦法才可以起身。
唉,她只想要做一個好好的人。什麼苦她都吃得來,什麼磨難她都熬得住,只
要人家承認她是正派人家的太太。這一年她拿全副精力放在小龍子身上:這孩子雖
然那麼小,可是能替她奠定她在唐家的地位名分。
奶媽就跟她談過:
「奶奶你真要防防二少爺哩。他有了你——他還是在外吃花酒賭錢,跟你沒得
個恩愛。」
「我也曉得,」她爽直地微笑一下。她倒不在乎什麼恩愛不恩愛,她只要有人
幫她脫出從前那種日子,讓她在正派的世界裡露露臉。
「我是做夢……」她痛苦地想。
隨後她拚命鎮定著自己,抬起那雙發紅的眼睛瞧著二少爺:
「喂,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她聲音發緊,牙齒咬著不叫它打顫,像受了寒的樣子:
「我們這個樣子到底算什麼呢?你老實告訴我——你打算怎麼樣。這塊地方我
真住膩了,我真討厭死了,我實在熬不下去!我們算什麼嗄,到底?要儘是這樣不
三不四的,我當初怎干要跟著你來——跟著你來——這個樣子!」
亞姐可反覆著那句話:
「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怎樣打算,你到底怎樣打算!」
看來她倒還平靜,好像已經決定了什麼別的大計劃,不過還要把這件事談幾句
告一個段落。二少爺索性等了會兒才開口,他相信再稍為過些時候就會跟平素一樣
——大家快快活活過日子的。
這些談過不止二十遍,今天這回也並不見得比往常難對付些。
「你總當我虧待了你,」他說。「我其實——唉,我真不曉得要怎麼說才好!
我沒得一天不想你,想著小龍子。嗨,你不曉得。有許多事——我辛辛苦苦——我
就是為的你。不過我不好寫信給你,那塊的人要是一曉得我寫信給你——我——我
——當然要瞞住他們點個。……」
那個突然爆發了什麼似的,兩個拳頭緊得發抖,往他跟前衝進了一步。
「好啊,好啊!——瞞著他們!」她尖叫,滋出了牙齒。「唵,我丟了你的丑!
我曉得的: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只有你是人!」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於是門口白影子一晃——李
金生進來了。他仍舊頭髮刷得光光的,衣裳穿得筆挺,並且有禮貌地取下那頂草帽,
想要明白是怎麼回事地看著這邊。
真不巧!——他就偏偏要在這個當口闖進來!
二少爺努力裝出沒在乎的樣子,帶種開導小孩子的派頭對亞姐擺著手:
「呃呃!……嘖!何必呢。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女的可不管這一套,只顧自己流水似地瀉出來:
「我見不得人!我該死,該死!我活該躲起來——不三不四的藏在這塊!好讓
你做孝子,做好人,叫大家把你當孔夫子看……」
「我幾時叫人當我孔夫子看的嗄,」他輕輕分辨著。
「你這沒良心的傢伙!畜生!……你當初跟我怎麼說的,你當初怎麼跟我說的!
——我問你!——你沒得一句話算得數的!你沒得一句人話!你這張嘴,你這張嘴
——兔子屁股還比你值錢佔個!……」
「什麼話,什麼話!——難聽不難聽嗄!」
「哼,難聽,你要面子!——我偏敞開來說!你去做好人。你去做好人!我要
在江南江北貼你的招子——叫大家曉得曉得你是一注什麼貨!……」
唐啟昆僵了一樣站在那裡,腮巴肉抽動著。那雙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取了眼鏡還
是因為疲倦,顯得沒有神。他提起腿來要退一步,可是又不敢。他覺得李金生正用
種看熱鬧的勁兒站在旁邊,嘴角上還輕輕巧巧的閃著微笑。
他猛地掉過臉去:
「你來做什麼,你!」
那個剛一發愣,他又吼起來:
「錢呢,錢呢?——你答允我的錢呢,嗯?」
「撥不出。」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蛋!」發白的嘴唇中間濺出了白沫。腳在樓板上頓著。
「你想不想幹了,你!你簡直——你簡直——嗯!……混蛋!也不想想吃的什麼飯!
——這不識抬舉的傢伙!」
李金生用鼻孔笑了一聲。在這麼個局面裡面——李金生竟好像有什麼壯了他的
膽似的——
「二先生說話也要留神一點!我是你們硬留下來的,哪個王八蛋才高興吃這一
碗飯!不過我干一天就憑良心干一天,叫我鬼鬼祟祟騙朋友——我不來!」
這裡插進了亞姐的喊聲:
「李先生,你不要睬他!你跟他講什麼!——他是個畜生!」
外面輪船「嗚!」的一叫,二少爺覺得這聲音竟成了個看得見的東西——打陽
台上射進來,往他心坎裡穿過去。碼頭上的車輪也震得屋子打起顫來,彷彿怕有什
麼禍害似的。他可巴不得它一下子塌下來,把大家在這下面壓死——連他自己在內。
可是他只苦笑著:
「呃,莫吵莫吵。我跟他談正經事。」
於是他結裡結巴解釋一番。他叫別人相信——他只是為了要錢用。邊說邊瞟膘
亞姐,舌子越來越不靈活。他簡直有點害怕,好像他的隱事全盤給抓在李金生手裡
一樣。末了他竟待朋友那麼——表示他沒有什麼地方不相信對方。籌錢的話——仿
佛成了一種忌諱,會重新招致出什麼禍事來的,他再不提起了。
這種膽怯怯的勁兒叫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並且不安心。
「哼,他想卡住我!——他憑的哪門子嗄!」
他怪他自己不該這樣輕信那個姓李的。他拚命追記一下,看曾經把什麼事告訴
了別人沒有,可是想不上來。可是這屋子,這亞姐,這李金生——叫他心裡閃出了
那種特別的溫情,那種模裡模糊可又甜蜜蜜的溫情。這正跟做過的夢一樣:醒了之
後偶然會觸動一下,不過夢境已經記不清楚,就只剩下這一點點朦朧的感覺了。
從前他在這省城裡過的快活日子,簡直成了前一輩子的事。
「他們都變了,」他對自己說。身子已經走到街上,許多黃包車都圍著他,可
是他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
亞姐簡直像有個鬼怪附在她身上。李金生也離開了他,那個叛徒。他向來——
只有在這裡才感得到家庭的樂趣,才能夠得到人類應該有的溫存,才有個真正親信
人跟他商量一切事情。……
這些情景現在可忽然結成了糊塗的一團,漸漸變了顏色。然後一下子轉動起來,
就什麼都瞧不見了。
他頭腦子一陣昏,幾乎站腳不穩。
「車子!車子!」
一坐了上去——就帶著要嘔吐的臉色往前面亂指著:
「快拖!快拖!快!那塊!那塊!……」
這天他又找王健民他們去玩,直到半夜兩點鐘才回家。這座樓房成了個冰窖,
一走進就有股冷氣侵著他的脊背。四面都靜得不像是人住的屋子,幾乎連自己的存
在都有點懷疑起來。
「明兒個就過江家去吧!」
他悶悶地抽了一口氣,一會兒他又覺得這個打算未免太對不起人。
「沒有睡著啊?」他走到床前,隔著帳子溫柔地問。
躺著的那個一直不動,熬著肚子疼似地把身縮著。她眼睛張開了一半,呆登登
地瞧著枕角上繡著的玫瑰花。可是那個男子一走近,她馬上閉了眼睛。
唐啟昆要引她說幾句話,他去關上了窗子,把陽台門也封得嚴嚴的:亞姐向來
愛講求什麼新鮮空氣,現在她也許會起來干涉。可是她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好
象沒有看見他。
男的點起一支煙,瞧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覺得他自己可憐起來。
「唉,她真的變了,真的變了。」
這麼著算什麼嗄,她連睬都不睬他,瞧都不瞧他一眼。人家有什麼對她不起呢
——她把這世界搞成這麼冷冰冰的樣子!他把煙往痰盂裡一扔,接著又嫌兩隻手空
著太無聊,重新又拿起一支煙來。身上雖然在冒汗,他可常常有要打寒噤似的感覺。
嗨,他寧可讓她吵一場,讓她拍著床沿臭罵他一頓,把什麼話都罵出來也不要
緊。這麼老躺著不理會他——他就簡直疑心他自己不是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了。
於是他想了一想前幾年的勁兒。他心一軟,好像看見了什麼怪悲慘的情景一樣。
現在他忽然有一個怪念頭在他肚子裡發燙:他覺得他騙了亞姐,對亞姐不起。這種
熱辣辣的念頭竟燒得他血管都發脹,彷彿有種什麼力量逼著他想要去犧牲自己——
去到她那裡贖罪。
他拿著煙的那隻手可冰冷的,並且打著顫。心狂跳著,似乎正要去冒什麼大險。
他老實想要衝過去——一下子掀開帳子,抱著她哭一會,叫她原諒他。他叫她受了
苦,他只有她這麼一個親人,可是他一直沒對她說過一句真話,全談不上什麼恩愛。
他這回該把他什麼打算都丟掉,什麼閒言閒語都不管——拿這些苦難來贖他自己的
罪。他得跪在她面前發誓:
「我跟你家去,我跟你家去!……我們祭祖宗,請酒,放爆竹……你是我的發
妻。……我要是說了話不算數——叫天雷劈死我!……」
他尷尬地站在那裡,動都不動。他覺得自己是站在個很高的崖邊——一個不留
神就會摔下去。他用熬著痛的臉色抽了一口煙,好像怕它會打傷他的肺,可是他又
不得不抽。
「跟她商量一下子。……以後呢?」
以後他看見許多熟面孔,不過模模糊糊——辨不出哪一張是誰的,他們在咭咭
呱呱談著他。
「原來唐老二是這麼一個荒唐鬼!」
像他這麼一個男子漢——怎麼要搞上那麼一個女人呢?他該在好好的人家裡討
一個填房,讓他自己得一筆很像樣的陪嫁。女家頂好是個新發戶,沒得什麼田,只
拿得出現洋:譬如說——萬把塊錢!並且舅老爺還可以替他找一個好位置。
唐老二坐下又站起身,使勁把手裡的煙一摔:
「我不能讓小鴨子耽誤我!我不能,我不能!她是什麼東西!——我該派討她
的好啊?該死!」
就這麼著,他重新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冷冷的對誰也不言語,連李金
生跟他說話——他也不怎麼理會。對亞姐呢頂多不過瞟一下她的臉色,於是戴著帽
子走了出去。彷彿他只要他一冷淡得比亞姐還厲害,就表示是他勝利似的。
他天天跟那些老朋友在外面混,一面想著要拿怎麼一個理由來才可以過江回家
去。
「怎麼跟她說法子呢?」——要沒有借口就走,他覺得總不應該。
哼,丁壽松這傢伙簡直靠不住!到如今還沒個信來。
他在人行道上走著。後面有兩輛空車子跟著他,跟他談著價錢。他腦子裡亂七
八糟的:似乎亞姐跟李金生都在對他吵著什麼,大嫂也哭哭啼啼他說他欺凌她孤兒
寡婦。一會兒又聽見大太太和五二子在搗著鬼,不懷好意地對他瞟著。如今他簡直
不能算是個有兒女的人:家裡那位大少爺一天到晚不跟他見面,只到小校場去聽說
書,在路上看壁報,遇見他的時候只冷冷地瞧他一眼,好像一個路人在看著他家裡
出了點什麼熱鬧,說不定竟有點幸災樂禍。
「小龍子好好的怎麼要死掉呢?」他喃喃地說。「為什麼呢?——我一個兒子
也容不得!」
後面那兩個車伕可還在那裡哇啦哇啦,他煩躁得直吼:
「滾!」
「二百錢我拉去。」
二少爺猛站住,抽風似地擎著拳頭:
「拉你媽的層!走到了這塊還要二百文!你們這種——你們這種——該死的東
西!你們處處想卡住我做!……你們你們!——混蛋!」
街上走著的一些人擁了過來,唐啟昆這才走開去。全身軟軟的沒一點勁兒,什
麼地方在那裡隱隱地發痛。兩隻腳載不住自己的體重,腳板給壓得發起脹來,有生
了凍瘡似的感覺。他放慢步子,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到哪裡去呢?他覺得他的路越走越短。前面似乎有什麼擋著,可是他又不知道
這擋著的是什麼東西。
「流年真不好。……」
隨後他在肚子裡卜著卦:如今他到王健民家裡去——要是那位老同學沒出去,
那他唐啟昆的一切都會變得很順利起來。
他輕鬆了點兒。這時候不過中午一點鐘,他一吃了早飯就溜了出來的,王健民
起床總比他遲得多。於是他帶種瀟灑派頭把兩條膀子甩開了些,加長了步子。他走
過那家長江大旅館門口的時候竟挺起了肚子,因為店裡的人都認識他。
「二少爺,」站在門口的一個茶房叫。「不進來坐下子?」
可是忽然有個什麼東西掉到了他頭上。
茶房往樓窗口瞅了一眼,很巴結地笑著:
「三老爺招呼你老人家哩。」
什麼?——三老爺?唐啟昆嚇了一跳。
真的!正是三老爺,那位丁文侯丁三老爺!——趴在窗口笑嘻嘻地瞧著他,右
手搭在一個女人的肩膀上,嘴裡在嚼著什麼東西。
「來我這塊坐坐,唐老二!來!」
「該死的東西!」唐老二在肚子裡罵。
到底他還是走了進去。他彷彿不屑去看那個女的,只是嚴正地直盯著那扇門,
作股正經地坐著,連丁文侯那副嬉皮笑臉的勁兒都動搖不了他。
那位三老爺大概才起床,赤著腳級著一雙拖鞋,小紡的短褂子有幾顆扣子還松
著。
「唐老二你要請客才行哩,正好我還沒吃中飯。你不請我就不得了,我告訴你。
我曉得你的事情:你在這塊養了個雌的。」
「哪裡!哪裡!」
「嗨,你還要瞞我!——南京的小鴨子。……」
於是大笑起來。那個女的可愛笑不笑地打量著唐啟昆,那勁兒就好像城裡人看
見鄉下人做了什麼傻把戲。
半點鐘之後,唐啟昆給丁文侯揪到了迎江樓。那個出主意叫了許多菜,看來他
不是為的要吃,只是叫他唐老二多破費點兒。
「這不算什麼,」唐啟昆一面跟他們走出館子,一面放心地對自己說。他還可
以打那個丁家多撈些回來,在他們芳姑太太身上,甚至於在侃大爺身上。說不定他
們家裡另外一個人還能夠帶一筆整的給他,整的!
他勝利地閃了一下微笑。別人遣走了女的,再拖他回旅館去的時候——他竟不
大掙扎,他不在乎。
「今兒個吃得真痛快,」丁文侯抽著煙,打了個嗝兒。「不過我窘得很,我要
沒得一百塊簡直不能夠移動,唐老二你該代我想想法子。」
唐老二擦燃了洋火,手停在半路上,對那個搖搖頭。他點著了煙抽了一口,正
要空著嘴來說話,文侯三爺可一下子站了起來,猛的關上了房門。
「我老實告訴你!」他身於抵著門,一雙發紅的眼睛對唐啟昆瞪著。「你不代
我辦到可不行。……一百——少一文我不要!不說別的,我只跟你算算賬——看你
騙了我家芳姑太太多少錢!
唐老二傻瞧著他。
那個似乎早就預備好了的樣子,流水那麼嘩嘩地往下說著。
「你們唐家裡不會沒得錢。你們是了不起的世家,你們祖宗老子做官做府,還
做買賣,撈呀騙的都來……你要是不給——我跟你鬧個屍山血海!」他使勁把鼻子
一抹。「唵,我向來就是這個樣子,不跟人家婆婆媽媽的。說到就要做到!」
這些都一個字一個字刺著唐啟昆的耳朵,逗得他眼睛眨呀眨的。他腦子裡的念
頭給這些話聲一段段打碎了,什麼也想不起來。
「呃,何必呢,何必呢,老三!有話總好說的哎,彼此是至親。」
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心裡倒還算平靜。好像注定了要倒個大楣,沒得說的,
只好硬著頭皮來認晦氣。文候老三就只這一樁:一喝醉了就不認識人。
那個軼鐵截釘的:
「別的不談。一百!」
「少點個行不行呢?」
「放你娘的屁!哪個跟你講價錢!」
「唉,你也想想我的困難。我實在是……」
「你給不給,給不給!」丁文侯往這邊沖了一步,酒味兒直噴。「老實告訴你:
我是代我們芳姑太要。我要代她出口氣。噢,你們唐家了不起,看不起我們丁家,
丁家的人也隨便給你欺侮,可是?……一百塊還是客氣的,不然的話!——我們不
談!先扭下你的腦袋瓜子再說!」
唐老二拿煙的手停在空中間忘記了抽。怎麼辦呢?看來他要是不答允——哼,
那!
可是他打算辯明幾句。哪個說的他看不起丁家?——這準是些小人瞎說瞎說的,
想離間這兩家親戚。他眼珠子想逃避似地一會兒看著丁文侯那張紅臉,一會兒盯著
紅漆地板。他怕他吐出來的聲音會打顫,故意放低了許多,那些字句就一飄一飄的,
一個不留神就抓不住。不過他說得很熟練,他表明他自己的心跡:對大嫂他從來沒
欺侮過。
「欺侮?——這兩個字真叫我萬死莫贖了!」
他一輩子只是為母親、為大嫂做人。這兩位長者,就是他的生命:他們叫他死
他就去死,這誰都知道,至於那一百塊錢——
「我馬上就要!」文侯老三插嘴。「你如今拿給我,當面點清!」
「這不成問題,老三。我當然要那個,我當然。不過,不過我身邊沒有帶錢。
……」
「那你寫個字。」
唐啟昆用冰冷的手顫著寫好了條子,還給逼著打了一個螺印之後,丁文侯又叫
起來:
「茶房,茶房!……喊賬房上來!」
隨後他正言厲色地告訴那位老彎著腰的掌櫃:他這兒的旅館賬問唐二少爺去算。
「他住在哪塊你曉得的。要是跑掉了——你過江到唐家裡去找他!」
「是,」那個很小心地答。他們全都知道丁三老爺的脾氣,誰都不敢遲疑一下。
前幾年他們待這位老爺太不客氣了點兒,有一次竟扣過他那口小皮箱算賬。自從侃
大爺當了京官,連縣太爺也巴結得周周到到的,侯三爺就老是拿出這些難題來——
把從前的事情算總賬來了。
這回他們可釘住了唐老二:這還容易對付。
唐老二臉子發了白,在肚子咆哮著:
「混蛋!該死的東西!——簡直該槍斃!該槍斃!該槍斃!」
他胸脯要爆破似的直喘不過氣來。他老實要拿個什麼鐵東西把這些人都打死,
把這家旅館捶碎。他要把這省城點火藥炸掉,讓他那所小樓房裂成一顆顆的火星子,
連亞姐也死在裡面。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走到了街上。
到處都是煙霧霧的。路燈發著紅色,看去簡直是一顆顆爛瘡疤。馬路炙得他腳
板發燙,叫人想到地裡下蘊著了一股火,要把這城市烤焦。於是他那所小洋樓就好
像一架蒸籠,四面都悶得緊緊的,他覺得連心都跳不起來了。
他茫然四面一看,想找個東西來發洩一下。
亞姐可僕著睡在那裡,腮巴子壓在枕頭上,嘴巴給擠成了歪的。外面江上有一
艘小火輪突然一吼——聲音直衝到了天上,叫唐啟昆打了個寒噤。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要走!我一定要走!——隨便到哪塊!」
肚子給褲帶繃得很難受,他動手去解開,可是它給拉成了個死結。
「該死!」
咬著牙一使勁——噗!他這就趕緊抓住了褲腰不讓它掉下來。
「什麼東西都跟我作對!什麼人都跟我作對!」
他把兩個胳膊擱在桌上,托著腮巴,想起他一切的熟人來。眼睛不動地對著前
面那盞電燈,牙齒輕輕地咬著嘴唇,這麼著一直坐了一個多鐘頭。他反覆地對自己
說:
「真不行,真不行。不作興這個樣子的,不作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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