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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銀娣在鏡子裡看見老夏進來,別過頭來咬著牙低聲說:我當你死在樓底下了。還沒有洗 臉。我等來等去,又讓臘梅拎走了。一個個都像強盜一樣。誰叫你飯桶,為什麼讓她拿去, 你是死人哪?著,放著湖色夏布帳子,帳門外垂著一對大銀鉤。

  夏媽背過身去倒水,嘴唇在無表情的臉上翕動,發出無聲的抗議。大清早上口口聲聲" 當你死在樓下","你是死人",當著梳頭的,也不給人留臉。她比梳頭的早來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為難。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銀娣走到紅木臉盆架子跟前,彎下腰草草擦了把臉,都來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調了點水 粉,往臉上一抹,撕下一塊棉花胭脂,蘸濕了在下唇塗了個滾圓的紅點,當時流行的抽像化 櫻桃小口。她曾經注意到他們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親戚裡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 屁股似的,她猜是北邊規矩,在上海人看來覺得鄉氣,衣服也紅紅綠綠,所有時行的素淡的 顏色都不許穿,說像穿孝,老太太忌諱。臉上不夠紅,也說像戴孝。她一橫心把兩手掌塗紅 了,按在兩邊臉上,從眼皮往下抹。梳頭的幫她脫了淡藍布披肩,兩個小丫頭等著替她戴戒 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後面跑,替她把緊窄的灰鼠長襖往下扯了扯。

  妯娌們坐著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間外房,已經一個人也沒有。裡面聽見老太太咳嗽打掃喉 嚨,"啃啃!"第二個"啃"特別提高,聽著震心,尤其是今天她來晚了。老太太顯然已經起來 了,穿著木底鞋,每次站起來總是兩隻小腳同時落地,磕托一聲砸在地板上。她個子矮小, 坐著總是兩腳懸空。

  門鈕上掛著塊紅羽紗。老太太的規矩,進出要用這抹布包著門鈕。黃銅門鈕擦得亮晶晶 的,怕沾了手汗。她進去看見老太太用異樣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聲叫了聲媽。老太太在鼻子上部遠遠地哼了哼。媳婦不比兒子女兒,不便當面罵。 她的小癟嘴吸著旱煙,核桃臉上只有一隻尖下巴往外抄著。她別過臉來,將下巴對準大奶 奶。人家一定當我們鄉下人,天一亮就起來。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絹子捂著嘴微笑。

  她轉過下巴對準了三奶奶。"我們過時了,老古董了。現在的人都不曉得怕難為情了, 哪像我們從前。"

  沒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來得晚了,那還用問是怎麼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體這麼 壞,這是新娘子不體諒,更可見多麼騷。銀娣臉上顏色變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兩塊胭 脂,像青蘋果上的紅暈。老太太本來難得跟她說話,頂多問聲二爺身體怎樣,但是彷彿對她 還不錯,常向別的媳婦說:"二奶奶新來,不知道,她是南邊人,跟我們北邊規矩兩樣。"其 實明知她與她們不同之點並不是地域關係。現在她知道那是因為她還是新娘子。對她客氣的 時期已經過去了。

  老洋房的屋頂高,房間裡只有一隻銅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腳架上,照樣冷。那邊窗子 關上,風轉了向了。小半扇。"她成天跟著風向調度,使她這間房永遠空氣流通而沒有風。 她在紅木炕床上敲敲旱煙斗的灰。"這兒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邊房子是磚地。 你們沒看見我們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婦們立規矩的地方,一溜磚都站塌了。你們這些人都不 知道你們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們各自由老媽子帶著進來叫奶奶,都縮在房門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 話,自有各人的老媽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們,然後是大爺。三奶奶與銀娣喃喃地 叫了聲"大爺",他向她們旁邊一尺遠近點了點頭,很快地答應了聲"噯"。他是瘦高個子,大 眼睛,眼白太多,有點目空一切的神氣。老太太問他看墳的來信與晚上請客的事。他沒坐一 會就溜走了。

  十一點鐘,老太太問:"三爺還沒起來?"不曉得。叫他們去看看。不要叫他,讓他多睡 一會,他昨天倒早,不過我聽見他咳嗽,大概沒睡好。咳嗽吃杏仁茶。這個天,我也有點咳 嗽。媽吃杏仁茶?我們自己做,傭人手不乾淨,

  老太太點點頭。"二爺怎麼樣?氣喘又發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說話了。銀娣好幾個鐘頭沒開口,都怕喉嚨顯得異樣,又不便先 咳聲嗽。"二爺今天好些。這回大夫開的方子吃了還好。"

  她站在原處沒動,但是週身血脈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頭們剪紅紙,調漿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個小紅紙圈,媳婦們也幫著做。買 了好些盆水仙花預備過年,白花配著黃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點紅。派馬車接她娘家 的一個侄孫女來玩,老太太房裡開飯,今天因為有個小客人,破例叫媳婦們都坐下來陪著 吃。一個大沙鍋雞湯,面上一層黃油封住了,不冒熱氣,銀娣吃了一匙子,燙了嘴。老太太 喜歡什麼都滾燙。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他媽的廚子混蛋,賺我老太太的錢,混帳王八 蛋,狗入的。她罵人完全官派,也是因為做了寡婦自己當家年數多了,年紀越大,越學她丈 夫從前的口吻。罵溜了嘴,喝了口湯又說。"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鹹。"

  媳婦們都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飯碗,不笑又不好。還是不笑比較安全。

  吃完飯她叫人帶那孩子出去跟她孫子孫女兒玩,她睡中覺。媳婦們在外間圍著張桌子剝 杏仁,先用熱水泡軟了。桌上鋪著張深紫色毯子,太陽照在上面,襯得一雙雙的手雪白。打 麻將?三缺一,等三爺起來,你當三爺肯打我們這樣的小麻將?紗鏤空鞋,挖出一個外國 字,露出底下墊的粉紅緞子。這是什麼字?誰曉得呢?你們三爺說是長壽。我叫他寫個外國 字給我做鞋。可是大爺看見了說是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爺跟你開玩笑,"三奶奶說。誰曉得他們?他反正什麼都幹得出,

  他們兩兄弟都學洋文,因為不愛唸書,正途出身無望,只好學洋務。姚家請了個洋先生 住在家裡,保證是個真英國人,住在他們花園裡,一幢三層樓小洋房,好讓兄弟倆沒事的時 候就去向他請教聲光化電的學問。學生從來不來,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裡等著。難得去一 趟,反而教洋先生幾句罵人的中國話,當作大笑話。每年重陽節那天預先派人通知,請他避 出去,讓女眷們到三層樓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張園,跑馬廳,風景非常好。你為什麼不把 這字描下來,叫人拿去問洋先生?不行,

  銀娣吃吃笑著。"你等哪天外國人在花園裡走,你穿著這雙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 是馬蹄。"

  她們倆妯娌自己一天到晚開玩笑,她說句笑話她們就臉上很僵,彷彿她說的有點不上 品。她懶得剝杏仁了,剝得指甲底下隱隱的酸脹。她故意觸犯天條,在泡杏仁的水裡洗洗 手,站起來望著窗外。這房子是個走馬樓,圍著個小天井,樓窗裡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 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剛巧被她看見一輛包車從走廊里拉進來,停在院子裡。咦,看誰來了! 剃了月亮門,青頭皮也還露出個花尖。"我當三爺還沒起來呢,這時候剛回來。"啊?你看三 奶奶多賢惠,護著三爺。誰護著他?我怎麼曉得他出去了沒有,我一直跟你們在一起。好了 好了,

  三爺下了車走進廊上一個房門。包車座位背後插著根雞毛撣帚,染成鮮艷的粉紅與碧 綠,車伕拿下來,得意揚揚撣著珵亮的新包車,上下四隻水月電燈。三爺晚上出去喜歡從頭 到腳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裡人出堂差一樣。是要告訴三爺,他少奶奶多賢惠,他這樣沒良 心,無日無夜往外跑,大爺還不也是這樣,可不是,我們都羨慕你呵,二嫂,

  銀娣早已又別過身去向著窗外。包車伕坐在踏板上吸旱煙,拉拉白洋布襪子。這樣子像 是還要出去,到帳房去這半天不出來,

  她的兩個妯娌繼續談論過年做的衣服。為什麼到帳房去這半天,她們有什麼不知道?過 年誰都要用錢。

  一個男僕托著一隻大木盆盛著飯菜,穿過院子送進帳房。這時候才吃飯?兩個人吃。

  然後又打洗臉水來。另一個人送梳頭盒子進去。他還不如搬進去跟帳房住還省事些,

  三奶奶的陪房李媽進來說:"小姐,姑爺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銀娣她自 己沒有帶陪房的女傭來。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鈕扣上系的一串鑰匙。"上來了?"在底下。叫程貴上來說。

  主僕倆都鬼鬼祟祟的,低聲咕噥著。三奶奶不要給他,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們狗拿耗 子,多管閒事,噯,我這回就是要打個抱不平,我實在看不過去,他欺負你們小姐,叫他自 己來拿。"

  李媽笑著站在那裡不動。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鑰匙上找她要的那支。三奶奶不要給他。 你為什麼那麼怕他?誰怕他?我情願他出去,清靜點,不像你跟二爺恩愛夫妻,一刻都離不 開。我們!像我們好了!你們才是恩愛夫妻。我是不跟他吵架,噯,總是怪女人,

  三奶奶聽這口氣,一定會有人去告訴老太太。她歎了口氣。"咳!所以你曉得我的難 處。"李媽,去告訴三爺老太太問起他好幾次,不得了。"

  三奶奶先還不開口。李媽望著她,她終於用下頦略指了指門口:"就說老太太找他。"

  李媽這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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