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張愛玲>>怨女

雲台書屋

第三節


  三朝回門那天,店裡上了排門,貼出一張紅紙,"家有喜事,休業一天。"店堂裡擺上供 祖先的桌子,牆上掛著舊貨攤上買來的畫像,炳發揀了長得富態些的男女,補服的品級較低 的。這也不算太過於,現在差不多過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圍是租來的,瓷器與香爐蠟 台都是辦喜事現買的,但是這錢花得心安理得。

  親戚已經都到齊了,吳家嬸嬸忽然來送信,說今天不回門,二爺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讓 他出來,他向來身體單弱。炳發夫婦猜著這是避免給柴家祖宗磕頭,當然客人們也都是這樣 想,一方面表示關切,也不便多問,話又回到新娘子身上,從小就看得出她為人,又聰明又 大方,待人又好,是個有福氣的人。吳家嬸嬸本來今天不肯來,說當著二爺和新二奶奶,沒 有她的坐處,現在沒關係了,炳發夫婦忍著口氣,拉著她留吃飯。菜是館子裡叫來的,冷盆 已經擺在祭桌上許多時候,給祖宗與蒼蠅享受。開飯另外擺上圓桌面,吳家嬸嬸一吃完就推 有事,匆匆走了,不讓柴家有機會對她抱怨。

  大家都還坐著說話,街上孩子們喊了起來,"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嘔!"不是我們家的?

  一擔擔方糕已經挑到門口,一疊疊裝在朱漆描金高櫃子裡,上面沒有蓋,露出一片刺眼 的深粉紅色糕面。柴家忙著放炮仗,撤台面,騰地方,打發挑夫,總算趕上轎子到門放鞭 炮。兩輛綠呢大轎,現在不大看見轎子了,這是特為雇的,男女僕坐著人力車跟著,下了車 黑壓壓圍上來。男傭把新郎抱了出來,背在背上背進去,一個在旁邊替他扶看帽子,瓜皮帽 鑲著紅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發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妹妹嫁的人,前雞胸後駝背,張著 嘴,像有氣喘病,要不然也還五官端正,蒼白的長長的臉,不過人縮成一團,一張臉顯得太 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瞇縫著一雙吊梢眼,時而眨巴眨巴向上瞄著,可以瞥見兩眼空空, 有點像洋人奇異的淺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見姚家僕人驅逐閒人,他連忙幫著趕,賠笑張 開手臂攔著。對不起,對不起,大家讓開點,今天只有自己家裡人。

  大家也微笑,仍舊挨挨擠擠踮著腳望,這一會工夫已經圍上許多人。新娘子跟在後面, 兩個喜娘攙著,戴著珍珠頭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劉海。頭上像長了一層白珊瑚 殼,在陽光中白爍爍的,纍纍的珠花珠鳳掩映下,垂著眼睛,濃抹胭脂的眼皮與腮頰紅成一 片,穿著天青對襟褂子,大紅百褶裙,每一褶夾著根裙帶,吊著個小金鈴鐺。在爆竹聲中也 聽不見鈴聲,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兩個喜娘攙著新娘子,兩個男傭人搬弄著新郎,紅氈 上簡直擠不下。

  柴家雇來幫忙的人早已關上那扇門板,門口的人還圍著不散,女人抱著孩子站著。有兩 個半大的男孩子嘰咕著,"什麼稀奇,不給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廟去,三個銅板看一看。"三 個銅板看一看,三個銅板看一看!去攆,一窩蜂跑了又回來,遠遠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著。

  裡面另擺桌子,一對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邊 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別長。店堂裡黑洞洞的,只有他們背後祭桌上的燭火。兩個 喜娘一身黑,都是小個子,三十來歲,嘰哩喳啦應酬女家的親戚,只聽見她們倆說話。炳發 老婆捧上茶來,茶碗蓋上有只青果。"姑爺姑奶奶吃青果茶,親親熱熱。"

  兩個喜娘輪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棗,甜甜蜜蜜。"吃"歡喜團,團團圓圓。"" 新娘子吃棗子桂圓,早生貴子。"

  坐了一會,炳發老婆低聲附耳說:"姑奶奶可要上樓去歇歇?"

  銀娣站起來,跟著她上樓去,看見她自己房裡東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張床,帳子也拆了 下來,只鋪著一張破蓆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樓下去了,因為今天人多,不夠用。她像是死 了,做了鬼回來。姑奶奶到我房裡去,這裡沒地方坐。

  但是她仍舊進去坐在床上。炳發老婆在她旁邊坐下來。她哭了起來。姑奶奶不要難過。 姑爺雖然身體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掙飯吃,他們那樣的人家還愁什麼?姑爺樣樣事靠你照應 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來最要強的,別人眼紅你還來不及,你不要傻。"

  銀娣別過身去。姑奶奶不要難過,明年你生個兒子,照他們這樣的人家,將來還了得? 你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

  銀娣臉上的胭脂把濕手帕都染紅了。姑奶奶不要難過了,臉上又要補粉。我去打個手巾 把子。

  正說著,樓下忽然一陣喧嘩,似乎是外面來的,嚇了她一跳,連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 轎夫在門口嚷成一片。舅老爺高昇點!舅老爺高昇點!

  有人登登登跑上樓來,是她大兒子。"爸爸說再拿點錢來,"他輕聲說,站在門口等著。 曉得了。我馬上下去。

  她走了,銀娣才站起來,躲在窗戶一邊張看。門口人圍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 點點,都是爆竹的粉紅紙屑。

  一隻梯子倚在隔壁牆上,有一個梯級上搭著一件柳條布短衫,挽了個結。是那木匠的梯 子,她認識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剛下工回來,剛趕上看熱鬧。小劉也在,他的臉從人堆裡跳 出來,馬上別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個夥計站在對過門口,都背剪著手朝這邊望著, 也像大家一樣,帶著點微笑。所有這些一對對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蒼蠅叮在個傷口上。她不 是不知道這一關難過,但是似乎非挺過去不可。先聽見說不回門,還氣得要死。辦喜事已經 冷冷清清的。聘禮不過六金六銀,據她哥哥說是北邊規矩。本地講究貴重的首飾,還有給一 百兩金子的,銀子論千。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就當他們這樣沒見過世面,沒個比 較。她哥哥嫂嫂當然是揀好的說,講起來是他們家少爺身體不好,所以沒有鋪張,大概也算 是體諒女家。替他們代辦嫁妝,先送到他們店裡,再送到男家,她看著似乎沒什麼好。等過 了門,嫁妝擺在新房裡,男家親戚來看,都像是不好說什麼,連傭人臉上的神氣都看得出。 再沒有三朝回門,這還是娶親?還是討小?以後在他家怎樣做人?

  她來到他家沒跟新郎說過話。今天早上確實知道不回門,才開口跟他說他家裡這樣看不 起她。你坐到這邊來。眼睛瞎,耳朵也聾?

  他沉下臉來,恢復平時那副冷漠的嘴臉,倒比較不可惡。

  兩人半天不說話,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邊,牽著鈕扣上掖著的一條狗牙邊湖色大 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撣了撣他的臉。"生氣了?"誰生氣?氣什 麼?不要鬧。噯--!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噯--!再鬧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給我 爹媽磕頭,你不是他們的女婿,以後正好不睬你,你當我做不到?"又不是我說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雜的地方更怕。"那你不會想辦法跟老太太說?"從來沒聽說 過,才做了兩天新郎就幫著新娘子說話,不怕難為情?你還怕難為情?都不要臉!怕有人進 來。

  他神氣僵硬起來,臉像一張團皺的硬紙。她自己也覺得說話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 人都是這樣",又把他一推。

  他馬上軟化了。"你別著急,"他過了一會才說。"我知道,這都是你的孝心。"

  歸在孝心上,好讓他名正言順地屈服。於是他們落到這陷阱裡,過了陰陽交界的地方, 回到活人的世界來,比她記得的人世間彷彿小得多,也破爛得多,但是仍舊是唯一的真實的 世界。她認識的人都在這裡--鬧轟轟的都在她窗戶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陽光裡。她恨不得澆 桶滾水下去,統統燙死他們。

  樓下鬧得更厲害了。新的一批紅封想必已經分派了出去,轎夫們馬上表示不滿。舅老爺 高昇點!好了好了,你們這些人,心平點,爺對你們客氣,你們心還不足?"好了好了,舅 老爺給面子,你們索性上頭上臉的。看我們回去不告訴。舅老爺高昇點!舅老爺高昇點!

  老夏媽的闊袖子空垂在兩邊。她把手臂縮到大棉襖裡當胸抱著,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個 辦法。在暗黃的電燈泡下,大廚房像地窖子一樣冷。高處有一隻小窗戶,安著鐵條,窗外黎 明的天色是蟹殼青。後院子裡一隻公雞的啼聲響得刺耳,沙嗄的長鳴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 的豎到天上去。

  廚子去買菜了。"二把刀"與另一個打雜的在後院子裡拖著腳步,在水龍頭底下漱口,淘 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個清晨的聲音都使老夏顫慄一下,也不無一種快感。

  她在姚家許多年,這房派到那房,沒人要,因為愛吃大蒜,後來又幾乎完全禿了,腦後 墜著個洋錢大的假髮,也只有一塊洋錢厚薄。亮晶晶的頭頂上抹上些煙煤,也是寫意畫,不 是寫實。現在她在二奶奶房裡,新二奶奶和別的少奶奶一樣有四個老媽子,兩個丫頭,所以 添上她湊足數目。

  一個女孩子穿著粉紅斜紋布棉襖,棗紅綢棉褲,揉著眼睛走進來,辮子睡得毛毛的。" 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殼大水壺,水還沒熱。她看見手指染黑了,做了個鬼 臉,想在老夏頭上擦手。小鬼,你幹什麼?讓我替你抹上。臘梅,別鬧!

  臘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來你已經打扮好了,"她咕噥著,在牆上一隻釘上掛著 的廚子的藍布圍裙上擦手。"不怪你下來得這麼早,不叫人看見你裝假頭髮。"別胡說,下來 晚了還拿得到熱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樣。

  臘梅把袖子往後一捋,去摸灶後另一隻水壺。"這只行了。"她拎了起來。噯,那是我 的,我等了這半天了。大奶奶等著洗臉呢,耽誤了要罵。二奶奶不罵?還是新娘子,好意思 罵人?嚇!你沒聽見她。哦?怎麼罵?還不拿來還我?也有個先來後到的。廚子現在不知道 在哪兒買油。在別處買二奶奶不生氣?還要瞎說?快還我。你看你看,水潑光了大家沒有。 你拿那一壺不是一樣?

  都快滾了,嗡嗡響。"我怎麼不聽見?你耳朵更聾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發現她上了當,另一壺水一點也不熱。廚房裡漸漸人來得多 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著壺溫吞水上去。樓上一間間房都點著燈,靜悄 悄半開著門,人影幢幢。少奶奶們要一大早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起得早。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