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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陽中漸漸溶化了。屋頂上就是山,黑壓壓的一大塊。山上無 數的樹木映著陽光,樹根變得非常細,看上去僅僅是一根白線,細得幾乎沒有了, 只看見那半透明的淡綠葉子;第一株樹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 山裡。

  月香抬起頭來望著,上面山頂上矗立著一棵棵雞毛帚小樹,映著天光,成為黑 色的剪影。山頂有一處微微凹進去,停著一朵小白雲。昨天晚上她從鎮上走回家來, 看見那上面有一點亮光,心裡想著不知道是燈還是星。真要是有個人家住在山頂, 這白雲就是炊煙了。果然是在那裡漸漸飄散,彷彿比平常的雲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著,踩了一腳狗屎。她用一塊潮抹布把那只布鞋擦了又擦, 擱在屋簷下映著。最好是用酒擦,應當到隔壁去借點酒來,譚老大向來喜歡喝兩盎。

  但是她又想,現在這時候誰還釀酒,連飯都沒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來, 無情無緒地用抹布擦了兩下。

  早知道這樣,她不回來了,想法子讓金根也到上海去。當然這張路條是不容易 打的。她回鄉下來的時候,那時一申請,就領到了路條,因為現在正鼓勵勞工回鄉 生產。所以現在上海街上三輪車伕都少了許多,黃色車伕是完全絕跡了,可是她總 想著,既然還有人能夠在那裡苦挨著,混碗飯吃,她和金根為什麼不能夠,又不是 缺只胳膊少只腿。

  如果兩個人都到上海去,阿招只好送到她外婆家去,交給她外婆看管,每月貼 他們一點錢,想必他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不過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會肯去的。 才分到了田,怎麼捨得走。一走,田就沒有了。

  到了城裡,要是真不找到事情怎麼辦?她總覺得城裡的活路比較多,不像鄉下。 她可以想像她自己坐在馬路邊上補尼龍絲襪。現在上海照樣有許多人穿尼龍襪,有 的是存貨,有的是走私運進來的。她的老東家也許肯借一點錢給她做本錢,買那麼 一隻小箱子,裡面有補襪子一切應有的裝備。到了夏天,沒有人穿襪子,她和金根 可以在弄堂口擺一個設備簡單的攤子,給人燙衣服,嘴裡含著水噴在衣服上。她記 得去年這一類的攤子相當多,想必總是生意很好。攤子訂價總比洗染店便宜,現在 這時候,誰不要打打算盤。

  要是什麼生意都做不成,那就只好拾拾香煙頭,掏掏垃圾,守在橋頭幫著推車 子,混一天是一天。金根有個表兄是看弄堂的,也許他肯答應讓他們在他的弄堂裡 搭一個蘆席篷,暫且棲身。苦就苦一點,只要當它是暫時的事,總可以忍受。她總 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輩子做癟三的人。

  然而她突然起起來,有一天在馬路上看到的一件事,身上不由得一陣寒颼颼的。 有一天她到小菜場去,路上看見大家都把頭別過去,向同一個方向望著。有人竊竊 私語:「看喏!看喏!在捉癟三!」兩個警察一邊一個,握著一個男子的手臂,架 著他飛跑,向路邊停著的一輛卡車奔去。兩個警察都是滿面笑容,帶著一種親熱而 又幽默的神氣,彷彿他們捉住了自己家裡一個淘氣的小兄弟。他們那襤褸的俘虜被 他們架在空中,腳不沾地,兩隻瘦削的肩膀高高地聳了起來,他也在那裡笑,彷彿 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月香好奇地看著他。她曉得他一定也知道,捉了去就要送去治 淮,送到淮沿岸的奴工營裡,和大群的囚犯與強征來的勞工站在河裡工作,水齊肚 子。她知道,因為她們弄堂裡就有些女人是反革命家屬,太夫正在經過「勞動改造。」 但是這些事究竟遙遠得很,她現在是在自己家鄉的村落裡。她歎了口氣,回到房屋 裡去,支起鏡子來梳頭。她的烏油油的頭髮留得很長,垂到肩膀上,額前與鬢角的 頭髮盤得高高的。這一隻腰圓鏡子久已砸也一條大裂紋,用一根油污的紅絨繩綁著, 勉強可以用。平常倒也不覺得什麼,這時候她對著鏡子照著,得要不時地把臉移上 移下,躲避那根絨繩,心裡不由得委屈。有好鏡子輪不到她用,用這樣個破鏡子。 自從到他們家來,從來就沒有一樣像們的東西,難得分到個鏡子,就又給了他妹妹, 問都不問一聲。

  「金根嫂!」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金有嫂在門口張望著。

  「噯,金有嫂,進來坐。」「金根哥呢?」「出去打柴去了。」金有嫂聽見說 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進來。

  「梳頭呀?」她說。「噯喲,你這鏡子可惜,怎麼破了。」月香心裡正在那裡 怕她由這鏡子上又想起那面鏡子,她果然就是這樣。她憔翠的臉龐突然發出光輝來, 彎下腰向前湊了湊,低聲說,「噯,真的,幾時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鏡子。真好看 呵!」她小心地四面張望了一下,再把聲音捺低了點,「噯,其實要叫我說,自己 留著用用不好麼?這時候還講什麼陪送,現在不興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轎子了, 都是走了去,不論十里二十里,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來。她的命雖苦,至少這 一點上她可以說沒有什麼遺憾,她是花轎抬了來的. 「你們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 所以我說,現在時世兩樣咧!不講究什麼陪送了。」月香笑了笑. 她也知道金有嫂 是個老實人,她說這樣的話是真心衛護她,但是她非常不愛聽這話,就像是人家都 覺得金根偏向著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著叫了聲「金有嫂,」說,「論起來現在時世兩樣了,本來也用不著講究 那些了。不過我們金花妹嫁過去,他們周家不止她一個媳婦。先來的幾個,人家個 個都有陪送,單單她沒有,我們說是時世兩樣了,給人家說起來,那又是一樣的話 了。豈不是叫她難做人。金有嫂你說我這話對不對?」金有嫂連連點著頭,但是顯 然並沒有聽明白她的話,只是一味點頭,心不在焉地說,「是呀,」「是呀,」就 像月香的意見與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話說完了,她又湊近前來輕聲說,當時是 也輪不到我說話,像我們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著惱,把說話聲音提高了,臉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實我在家 不在家都是一樣,我從前一直就對他說的,我說你就只有這麼一個妹妹,家裡窮雖 窮,妹妹出嫁的時候總要像個樣子,也叫真不是巧,剛趕著她辦喜事碰到現在這為 難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陪給她。」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沒有什麼好東西陪 給她!口氣好大,彷彿把那鏡子看得一錢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氣。

  月香起出些別的話來岔開了,問起村子裡的張家長、李家短,閒談了一會,大 家漸漸沉默下來了,然而金有嫂並不像要走的樣子。她顯然是心裡有事。

  「兩個老的叫我來跟你說--」金有嫂終於囁嚅著說,臉脹得緋紅。「他們是長 輩,不好意思對你開口。」他們要借錢。金有嫂把他們的苦況向她仔細訴說,收成 雖然好,交了公糧就去了一大半。現在那些苛捐雜稅倒是沒有了,只剩下一樣公糧, 可是重得嚇死人。蠶絲也是政府收買,茶葉也得賣給政府,出的價特殊低。

  「今年我們的麻上又吃了虧。」金有嫂說。

  她告訴月香,老頭子怎樣把麻挑到鎮上去,賣給合作社。去得太早了,合作社 的幹部還沒有起床。被他吵醒了,很不高興,睡眼朦朧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來,讓 老頭子把一手來,讓老頭子把一綹麻放在他手心裡。

  「不合格,」他上宣判。

  老頭子懊喪地回家去。後來他又聽見村子裡的人說,這些幹部沒有准的,有時 候被退回的再挑了去,竟被接受了,還評了個「等外一」。

  所以老頭子又把一擔麻挑到鎮上去。那一天合作社裡擠滿了農民,都挑了麻來 賣,所有的幹部都非常忙碌。有一個走過來,向老頭子的麻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 它一腳,不耐煩地說,「快挑走,不合格!」他們防他再次再挑了來,把一桶紅水 向那白麻上一潑。那是新訂的規矩。

  老頭子把一擔紅水淋漓的麻挑出合作社,把擔子放下來,坐在河邊。他一直在 那裡坐到天黑,時而大聲歎著氣。然後他看見金根從合作社出來。金根的麻也被染 得鮮紅。他的臉也通紅的,走到橋邊,就賭氣把麻都丟到河裡去。

  「你這是幹什麼?」老頭子叫了起來。「小心給人看見。」已經有一個幹部眼 了出來,在那裡叫喊著:「你這算什麼?你想訛誰?」「東西沒有用,扔了它總不 犯法!」金根嚷著。「本來你們不要,我還可以賣給別人。你把它染紅了,叫我拿 去賣給誰?」「這傢伙真憊賴!」那幹部大聲喊著:「你當是你把東西扔了,政府 就給你訛上了,是不是?我曉得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的。哪,你這老頭子。」他 指著譚老大,「你怎麼還坐在這兒?在這兒耗了一天了,老不走,你想訛誰?」月 香聽了說,「金根就沒告訴我這樁事。」「他當時是氣得要死,」金有嫂說。

  她接著又說起那回發動大家做軍芏,一家認幾十雙,黑天白日的趕做,金有嫂 說她納鞋底,把手指頭都磨破了。不要說買鞋面布和裡子,就連做鞋底的破布和麻 線,哪樣不要錢?幹部挨家來訪問,做得慢的人家,就催促他們加緊工作完成任務 ;做得快的人家,就想法子叫他們再認下二十雙。「鞋底要做得厚,做得結實,」 幹部再三說。「我們的戰士穿著這鞋要走上幾千里地,到朝鮮去打美國鬼子。要不 是虧了我們的志願軍在朝鮮擋住了他們,美帝早就打到我們這裡來了!」繳上了軍 鞋,跟著又是「支前捐款」。最厲害的是那回「捐飛機大炮」,逼著周村向這村子 「挑戰」。有許多新名詞金有嫂也說不上來,但是她說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 訴她的要清楚得多,因為金根總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並不是他不肯告訴她, 根本他自己心裡也矛盾得很厲害。

  「金根嫂,我告訴你這些話你千萬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們家兩個老的 面前,也千萬不要漏出來。他們要是知道我告訴這些話,要嚇死了。」金有嫂神經 質地吃吃笑了兩聲,又別過頭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們怕金根是因為他當了勞模。

  「早曉得鄉下這樣,我再也不會回來的,」月香說。現在輪到她訴苦了。「金 有嫂你是知道的,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錢回來,一會又是小孩病了,這回又是嫁 妹子……我一共才賺那麼點錢,衣裳、鞋、襪子、鋪蓋,什麼都是自己的,上海東 西又貴,哪兒攢得下錢來。」「比我們總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臉湊到月香跟前, 輕聲說:「從前有這話:' 窮靠富,富靠天'.像從前真是遇到災荒的時候,還可以 問財主借點來,現在是借都沒處借--」她還要再說下去,聽見院子裡大門響,連忙 去張望,是金根打了柴回來了。扁擔挑著兩大捆枝枝椏椏的樹枝,連枝帶葉,蓬蓬 鬆鬆的,有一個人高,彷彿有個怪鳥張開兩隻大翅膀棲在他肩上。他側著身子,小 心地試探了半天,方才從門裡挨進來。

  他一回來,金有嫂就悄悄地走開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後接二連三有人來探望月香,都是來借錢的。他們抱的 希望非常小,只相等於城裡買一副大餅油條的錢。但是一個個都被月香婉言拒絕了。 他們來的時候含著微笑,去的時候也含著微笑。

  來的人實在多,月香恐懼起來了,對金根說:「我又沒有發了財回來,怎麼都 來借錢。」「向來是這樣的。」他微笑著說。一提起現在鄉下的情形,他總是帶著 一種護短的神氣。「反正 只要是從外頭回來的人,總當你是發了財回來。」他要 她多淘點米,中午煮一頓干飯。她不肯,說:「得要省著點吃了,已經剩得不多了。 明年開了春還要過日子呢!」「難得的,吃這麼一回。」「為什麼今天非吃飯不可, 又不是過年過節,你的生日也早過了,」她笑著說。好想聽他親口說一聲,今天是 她第一天回來,值得慶祝。

  但是他只露出很難為情的樣子,固執地說:「不為什麼。這些天沒吃飯了,想 吃一頓飯。」最後她只好依了他,然而她來到米缸裡舀米的時候,手一軟,還是沒 捨得多拿,結果折衷地煮 了一鍋稠粥。

  還沒坐下來吃飯,金根先去關門。「給人家看見我們吃飯,更要來借錢。」 「青天白日關著門,像什麼樣子?」她瞪了他一眼。「給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 睡覺的時候,門是從來不關的,不論天氣怎樣冷。

  結果金根只好捧著一隻碗站在那裡吃,不時地到門口去聽聽外面的聲響。

  他突然緊張起來。「快收起來!」他輕聲說,「王同志來了。」外面已經有一 個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金根把手裡的飯碗交給月香,匆忙地走了 出去,想在門口迎著他,說兩句話,多耽擱一點時候。月香把兩隻一送送到床上, 擱在枕頭邊,正好被帳子擋住了,看不見。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飯,得要擱平了,怕 它倒翻了流出來。她再去搶阿招手裡的碗,阿招偏捨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滾熱的 粥潑出來燙了阿招,不免稍微躊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經陪著王同志走進來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個子,年紀過了四十了,但是他帽簷底下的臉依舊是瘦瘦的年 輕人的臉。他的笑容很可愛。身上穿著臃腫的舊棉制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 圈。腰帶箍緊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墳起,臀後聳起一排皺襉,撅得老遠,倒有點像 個西洋胖婦人的姿態。

  「這是金根嫂吧?」他客氣地說:「你們吃飯!吃飯!來得不巧,打攪你們!」 他們堅持著說已經吃完了。阿招看見了王同志,也有幾分害怕,自動地把飯碗放下 來,擱在椅子上。

  「趁熱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撫摸著她的頭髮。「又長 高了!看見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阿招雖然也暗暗 地是興奮,依舊板著臉,臉色很陰沉。

  「王同志請坐,」月香含笑說。她趕緊去倒了碗開水來。「連茶葉都沒有,喝 杯水吧,王同志!」「不用費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上欠了 欠身。「請坐,請坐。」月香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昨天才回來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著說。

  月香把路條從口袋裡摸出來,遞給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說:「好極了,好極了。 還鄉生產,好極了!金根嫂,你這次回來一定也覺得,鄉下跟從前不同了,窮人翻 身了。現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見只管提。」然後 他向她誇獎金根,說他是這裡的積極分子。又告訴她當了勞模是多大的光榮。金根 坐在床上扭怩地笑著,沒說什麼。

  「現在你回來了,好極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產」,王同志說。「把生產搞好, 還要學文化。趁著現在冬天沒事的時候,大家上冬學,有鎮上下來的小先生教我們。 金根嫂,現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你們夫婦倆也應當大家比賽,他當了勞動模範, 你也得做個學習模範。」他呵呵地笑了起來,金根與月香也都笑了。

  談了一會,王同志站起來走了,夫婦倆送了他出去,回屋裡來,月香就說: 「這王同志真好,連開水都沒喝一口。」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這樣對她說過話,這樣 懇切,和氣,彷彿是拿她當作一個人看待,而不是當一個女人。

  「王同志是個好人。」金根說。

  但是她注意到非常不快樂,因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見了。

  「叫你快點收起來,怎麼摸索了這半天,還剩一碗在外頭。」他煩惱地說。

  她向他解釋,因為阿招抱著個碗不肯放,要使勁搶下來,又怕潑出來燙了孩子 的手。然後她 也生起氣來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飯,我怎麼說也不聽。」 「真要是聽我的話煮了飯倒又好了,誰叫你煮得這樣不稀不干的。干飯是不怕潑出 來燙手的。」「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嚕著說。「也沒看見像你這樣,又要吃, 又要怕。」「我要吃飯--誰要吃這干粥爛飯,漿糊似的。」「你不吃就不吃,誰逼 著你吃?」她把幾碗冷粥倒回鍋裡去熱了熱。結果金根也還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 份。

  飯後她到溪邊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級上的最下層,拿起棒來捶打著衣裳。忽 然,對岸的山林裡發出驚人的咚咚的巨響。她記得她才嫁到這村子裡來的時候,初 到這溪邊來洗衣服,聽見這聲音總是吃驚,再也不能相信這不過是搗衣的回聲。總 覺得是對岸發生了什麼大事,彷彿是古代的神祇在交戰,在山高處,樹林深處。

  近岸的水邊浮著兩隻鵝,兩隻杏黃的腳在淡綠的水中飄飄然拖在後面,像短的 緞帶。

  「媽,外婆來了!」阿招遠遠叫著,跑了過來。

  她本來預備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親,沒想到她母親倒已經知道她 回來了,馬上等不及,就跑了來看她。這樣遠的路,她很不過意。航船上遇見兩個 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裡的人,不概是他們回去說的。

  她匆匆地絞乾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著她母親坐在那裡。她姊妹非 常多,母親只喜歡一個小兒子,一向和她不大親熱的,但是幾年不見面,見了面大 家不免都有些傷感。她母親老得多了。大家談起家族以及親戚間的生育、死亡、婚 嫁,談了許久。她母親說起新近死了的一個親戚,說他是給兩個幹部倒吊起來打, 得的吐血毛病。她說說又嚥回去了,只歎了口氣,說:「你們的王同志好。」過了 一會,金根走到院子裡去,站在大門口吸旱煙,讓她們母女說兩句私房話。

  她們在裡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親一定會向她借錢的。

  她母親走的時候,他們夫婦倆一直送到村口。在這山鄉里,太陽一下去,立刻 就寒冷起來,滿山的灰綠色的竹林子唏唆唏唆響著,噓出了陣陣的陰風。夫妻倆牽 著阿招的手站在那裡,看著那婦人在大路上走著,漸漸遠去。金根猜著月香一定把 所有的積蓄都借給她母親了,她彷彿很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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