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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早晨,村上裡的人都擠在他家門口看新娘子。金花裝扮好了坐在那裡,由一 個挑選出的「全福太太」在旁邊替她梳頭、搽粉抹胭脂。其實現在頭髮剪短了,根 本不用怎麼梳,她自己也已經抹過胭脂粉了,這不過是討個吉利,希望新娘子將來 也和她一樣福氣。譚大娘是不合格的,她雖然夫妻白頭偕老,只有一個兒子,人拉 夫拉走了,這許多年來一直音信全無。

  時辰到了,新娘就動身,走到十里外的周村。一個堂房兄弟走到她面前打著鑼。 送親的金根抱著阿招跟在她後面,提著盞燈籠,因為今天要到深夜回來。他兩隻手 都佔住了,所以新娘自己提著包袱。她穿著厚墩墩的新棉袍,身上圓滾滾的,胸前 佩著一朵大紅絹花,和勞動英雄們戴的一樣,新參軍的人在會場裡坐在台上,也是 戴著這樣的花。

  那小小的行列穿過村莊,大鑼一聲聲敲著,到處都有婦女與小孩尖聲叫著: 「來看新娘子呵!看新娘子呵!」一大群人直送到村口。譚大娘站在最前面,高聲 念誦著吉利話。她等一會也要去的,和她丈夫一同去吃喜酒。

  「老頭子呢?」她回過頭去四面張望著。「跑哪去了?他沒趕上看見新娘子動 身。」

  「老頭子坐在大路邊上一個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隻石井上面架著兩塊木板。 他坐在上面曬太陽,吸著旱煙。新 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經過,他微笑著向他們點頭 招呼。

  「待會兒早點來呀,大爺!」金根向他喊著。

  「噯,誤不了!吃我們姑娘的喜酒!」譚老大高聲加壽命咩 .老頭子下巴光溜 溜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依舊是一張很清秀的鵝蛋臉,簡直截了有點像個女孩子。 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繫著一條有皺褶的藍布「作裙」。他的眼睛有點毛病,白瞪 瞪、水汪汪的,已經半瞎了,他得要撒嬌似地歪著頭,從某一個角度望過來,才看 得清楚。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和譚大娘帶著幾個孫子來到周村子,把媳婦留在家裡看 家。周家已經坐下來吃喜酒了。新郎新娘坐在正中的一桌的上方,兩人胸前都戴著 一朵大紅花,斜陽射進那黑暗的房間裡,霧朦朦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滿是浮塵 的陽光裡,像一個紅紅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又很奇異仿 佛是永久長存的。

  金根是新親,也是坐在上首,在另一桌上。譚老大、譚大娘被主人領到另一桌 上,經過一番謙遜,結果也是被迫坐在上首。有好幾個年輕的女人在旁邊穿梭來往 照料著,大概都是他家的媳婦。譚老大矜持地低著頭捧著飯碗,假裝出吃飯的樣子, 時而用筷子揀兩粒米送到口裡。

  作為喜筵來看,今天的菜很差,連一連大葷都沒有。但是新郎的母親是一個殷 勤的主婦,這一桌轉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雖然她年幻大,腳又小,動作卻 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譚老大只吃白飯,她連忙飛到他身邊,像一隻大而黑的,略有 點蝙蝠的蝴蝶。

  「沒有什麼東西給你吃,飯總要吃飽的!」她一個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 筍炒肉絲拿起來向他碗裡一倒,半碗炒肉絲全都倒到他飯碗裡去了。他急起來了, 氣吼吼站了起來,要大家評理,大聲嚷著:「這叫我怎麼吃?--連飯都看不見了麼! 叫我怎麼吃!」但是他終於安靜了下來,坐下來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 肉絲下面埋著的飯。

  喜酒吃了一半,周村的幹部來了。是一個費同志,年紀很輕,圓臉,肋頰鼓繃 繃的,臉色很嚴肅。他學著老幹部的作風,像金根他們村子裡的王同志一樣,把棉 制服穿得非常髒,表示他忙於為人民服務,沒有時間顧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塊 油泥,從領口向下伸展著,成為一個V 字形。他也仿照著老黨員中的群眾工作者, 在腰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代替手帕,那是在戰爭期間從日本兵那裡傳來的風氣。

  金根也倣傚著這辦法,在他的褲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有棉襖遮著,只露出一 點點毛巾的下端,但是這已經使他有點害羞,彷彿在學時髦。毛巾是他女人從上海 給捎來的,簇新,因為從來不作別用。下面還有四個紅字:「祝君早安」。

  大家都站起來讓費同志坐。謙讓再三,結果果是老婦人挪到旁邊去,讓他和她 丈夫並坐在上首。今天這喜筵並沒有酒,但是在這樣冷的天,房間熱烘烘的擠滿了 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兩碗飽飯,沒有酒也帶了兩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臉紅紅 的,一副酒酣耳熱的樣子。

  費同志人很和氣,興致也好,逐一問在座的客人們今年收成怎樣,收了多少擔 米,多少斤麻。金根秋收的時候工作努力,選上了勞模,譚大娘替他著實宣揚了一 番。她能言善道,有說有笑的,敷衍得面面俱到。她衝著費同志說了不少的話。有 時候她的話與當時的話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永遠是節拍湊得很準,有板有眼, 有腔有調。「咳!現在好嘍!窮人翻身嘍!現在跟從前兩樣嘍!要不是毛主席,我 們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黨來了,我們窮人受罪不知道受到哪年呵!」譚大娘把 共產黨與革命黨有點搞不清楚,她一直稱共產黨為革命黨,有時候甚至於稱他為國 民黨。但是在她這年齡,這錯誤似乎情有可原。整個地說來,她給費同志的印象相 當好,難得看見像她這樣前進的老太婆。

  她逼著新郎的母親多吃一點,說:「你只顧忙別人嘍!自己餓肚子!」女主人 替阿招夾菜,譚大娘就又對阿招說:「你你姑姑今天也不回去,你願意跟著你姑姑, 你也住下吧,不是捨不得她嗎?昨天不是還哭了吧?」那小女孩安靜地繼續吃她的 飯,她的黑眼睛烏沉沉的,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樣子。

  譚大娘又嚇唬她:「我們走了,不帶你走。你爹今天不帶你回去了。你想有這 麼容易的事呀--吃飽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來就走?把你賣給人家嘍!」大 家都笑了。女主人說,「噯,你打今天起就住這兒了,不回去。」那孩子沒有說什 麼。也許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懼包圍著,也許不,完全看不出來。但是一吃完了飯, 她就跑到金根旁邊,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鬆。他走到那裡她都跟來跟去。

  吃完了喜酒,照例鬧房。不過今天大家彷彿都有點顧忌,因為有幹部在座。但 是費同志顯然是要「與民同樂」的樣子,還領著頭起哄,因之大家也就漸漸地熱鬧 起來了。有一個人喊著「要新郎新娘拉手。」譚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 又替她還價。爭論了半天之後,是譚大娘讓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牽到一起,算是 握了一握。

  然後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蓋上,叫一聲「哥哥」。這要求一提出來,大 家都笑不可仰。新郎急了,想溜,又給拉了回來,捺在床沿上坐下。這一次的交涉 更費時間了。

  「好!好!」鬧得最凶的一個人終於氣憤憤地說:「新娘子不給面子。」「叔 叔,你別生氣!」譚大娘照著新娘的稱呼向他賠禮。「哪!叫新娘子給你倒碗茶。」 「誰要吃什麼茶?」新娘始終低著頭坐著,一動也不動,也沒有一絲笑容。成了僵 持的局面,最後還是費同志提議,叫新娘子唱歌,作為一個舀協的辦法。譚大娘又 給講價,講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終於站了起來,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過 去,面對著牆,唱了八路軍進行曲。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費同志辟辟啪啪鼓著掌叫了起來,大家也都響應著。

  「好吧!再來一個!」譚大娘說。「唱過了這一個,可得讓新娘子歇歇了。時 候也不早了,我們要回去也該動身了。」客人們依舊不肯鬆口,並沒有答應聽完這 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還是屈服了。這一次她是細聲細氣地唱了「嗨啦啦!」 那也是她在冬學班上學會的一支新歌。

  「嗨啦啦啦!

  嗨啦啦啦!

  天上起紅霞呀!

  地上開紅花啊呀!「費同志走上來扯她的手臂。」噯,轉過身來,別盡把背對 著人。「她掙脫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響亮而清脆,那聲 音彷彿也帶著一絲詫異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掙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 上,一隻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歲歲平安!」譚大娘馬上說,幾乎是機械地說了出來。一種什麼態度。那邊 譚大娘不等他發作,倒已經嚷了起來:「噯喲!你這位新娘子怎麼脾氣這麼大?這 都是跟你鬧著玩的呀!你沒聽見說' 趙鬧越發' 嗎?這要是人家費同志也跟你一樣 孩子脾氣,這還得了嗎?人家發是認真起來,不生氣才怪呢?」她 別過臉來,又 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別生氣呀!老姐姐!我們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沒 人管教,一點規矩都不懂,以後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訓了。這回 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計較她了。你瞧人家費同志、多寬宏大量,一點也沒生氣。」 常 費同志被她幾句話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樣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 把帽子扶了扶正。「這新娘子脾氣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點,不然準得怕老婆。」 他笑了兩聲。

  事情算是過去了,然而婆婆的臉色仍舊非常難看。當著這些客人,給他們家丟 失了臉。從表面上看來,彷彿不能怪新娘子,但當然還是她自己招來的。而且也怕 幹部從此記了仇,日久天長,免不了要跟他們家找碴兒。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過 門,婆婆當然也不好說什麼。然而空氣還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著阿招,譚老大與譚大娘領著幾個孫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沒點 燈籠。走了有這麼一截子路,離周村很遠了,在月胱中穿過沉寂的田野,金根這時 候才開口向老頭子說:「那費同志不是個好人。」老頭子微微笑歎了口氣。和金根 說話,他總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壞呵!」他說。

  老婦人接上來,寬宏地說,「這些幹部也可憐,整年不讓回家去。他橫是也冷 清得慌。」金根不作聲。

  「金花那婆婆像是個厲害的!」老婦人說。「那有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就給臉子 看的。好厲害!」她 稍有點幸災樂禍的說。

  「現在不怕了。有婦會。」「噯,那倒是,現在有婦會啦!還說要開什麼' 媳 婦會' ,專門斗婆婆。咳!現在這時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譚大娘苦笑著說。她 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會,卻又說:「不過也不沒準,全在乎這村子裡的幹部。」老 夫婦沒有接口。他們大家都記得桃溪的那個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請求 離婚。被幹部把她捆在樹上打了一頓,送回婆家去。村子裡許多守舊的人聽見了, 都很贊成。但是大家都覺得她婆家似乎太過於了,她回來以後,被他們吊了起來, 公、婆、小叔、丈夫幾個人輪流地打,打斷三根大棍子。彷彿打斷一根也就差不多 了。

  在田徑上走著,譚老大的一個孫子失腳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婦停下來替 他揉腿、金根一個人走在前面,抱著阿招,阿招已經睡著了。月亮高高地在頭上。 長圓形的月亮,自而冷,像一顆新剝出來的蓮子。那黝暗的天空,沒有顏色,也沒 有雲,空空洞洞四面罩下來,荒涼到極點。往前走著,面前在黑暗中出現一條彎彎 曲曲淡白的小路。路邊時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裡。家裡的人沒有 錢埋葬,就造了這簡陋的小屋,暫時停放著。房子不比一個人的身體大多少,但是 也和他們家裡的房子一樣,是白粉牆、烏鱗瓦。不知道怎麼,卻也沒有玩具的意味。 而是像狗屋,讓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樣,在這裡看守著他摯愛的田地。

  金根還沒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頓晚飯倒已經消化掉了,又餓了起來。在這一個 階段,倒並不是不愉快的感覺,人彷彿裡面空空的,乾乾淨淨,整個人的輕飄飄的, 就像是可以顛倒過來,在天上走,繞著月亮跑著跳著。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奇異,這 肚子簡直是個無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頭,永遠也填不滿它。

  阿招突然說起來話來。「還沒到家呀?爸爸?」「不要張嘴--風大。嘴閉緊了。」 向家裡走著,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來。剛才在周家鬧房 的時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結婚那天,鬧房的時候。賀客們照倒提出無數要求,彷彿 比哪次都鬧得凶,大概也許因為新娘子特別潭亮的緣故。就連最後,客人們終於散 了,還有幾個躲在窗戶底下偷聽,放了一串爆竹來嚇他們。

  大家都說他這老婆最潭亮。也許人家都想著,這樣潭亮的老婆,怎麼放心讓她 一個人在城裡這些年。女人去城去幫傭,做廠,往往就會變了心,拿出一筆錢來, 把丈夫離掉,不知道怎麼,他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可會也這樣。每次還沒想到這 裡,思想就自動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對她有很大的信心,還是他下意識地對於 這件事懷著極大的恐懼,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也許他實在是心裡非常不安定,自己並不知道。也許他已經懷疑得太久了,所 以就連她現在說要回來,他都還不大放心。自從她走了,他就一直覺得慚愧,為了 這麼一點錢,就把夫妻拆散了。夜裡想她想得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想她心裡一定也 看不起他,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了。

  想著她,就像心時有一個飄忽的小小的火焰,彷彿在大風裡兩隻手護著一個小 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躥,卻把手掌心燙得很痛。

  他不願意回想到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是那一年鄉下不平靜,到處拉夫, 許多年輕人怕拉夫,都往城裡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順便去看看他老婆月 香。

  他從來沒上城去過,大城市裡房子有山一樣高,馬路上無數車輛哄通哄通,像 大河一樣地流著。處處人都期負他,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笑。他一輩子也沒有覺得自 己不如人,這是第一次他自己覺得呆頭呆腦的,剃了個光頭,穿著不合身的太緊的 襯褂褲。他有個表兄是個看弄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裡,每天到月香幫傭的人家 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樓來,陪他在廚房裡坐著,靠牆擱著一張油膩膩的方桌,兩 人各據了一面。她問候村子裡的人,和近鄉所有的親戚,個個都問到了。他一一回 答,帶著一絲微笑。他永遠是臉朝外坐著,眼睛並不朝她看,身體向前傾,兩肘撐 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勾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是總不能讓它完全 中斷,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如果兩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被人看見一定覺得很奇 怪。金根向來是不大說話的,他覺得他從來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許多話。

  他水門汀鋪地的廚房,開出門去就是弄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傘來,月 香總是把把水滴滴的傘撐開來晾乾,傘柄插在那半截小門上的矮欄杆裡。那小門漆 著污膩的暗紅色。在那昏黑的廚房裡,那橙黃色的油紙傘高高掛著,又大又圓,如 同一輪落日。

  不斷地有人進來,月香常常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們微笑,彷彿帶著一 點歉意似地。也有時候她跳起來,把那高棲在上的油紙傘拿下來,讓人家出去。

  這裡似乎家家都用後門,前門經常地鎖著。女主人戴著珠寶去赴宴,穿著亮晶 晶的綢緞衣服,照樣在那黑洞洞的,糊滿了油煙子的廚房裡走過,金色的高跟鞋篤 篤響著。奶媽抱著孩子,也在外廚房裡踱出踱進。

  金根常常在那裡吃飯。有時候去晚了,錯過了一頓午飯,她就炒點冷飯給他吃, 帶著一種挑戰的神氣拿起油瓶來倒點油在鍋裡。她沒告訴他,現在家裡太太天天下 來檢查他們的米和煤球,大驚小怪說怎麼用得這樣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傭 有家屬來探望,東家向來是不高興的。如果是丈夫,他們的不高興就更進了一層, 近於憎惡。月香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女傭和她的男人在一個小旅館裡住了一夜, 後來大家說個不完,傳為笑談。女主人背後提起來,又是笑又是罵。

  這些話她從來不跟金根說的。但是他也有點覺得,他在這裡只有使她感到不便, 也使她覺得委屈。所以過了半個月,他還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說他要回去了。他拿 著她給的錢去買車票,來這麼一趟,完全是白來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賺來的錢。買 票剩下來的錢,他給自己買了包香煙。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越是抑鬱得厲害, 越是會做出這種無理的事。

  上火車以前,他最後一次到她那裡去。今天這裡有客人來吃晚飯,有一樣鴨掌 湯,月香在廚房裡,用一把舊牙刷在那裡刷洗那脾氣的橙黃色鴨蹼。他坐了下來, 點上一支香煙,他的包袱擱在板登上的另一頭。在過去的半個月裡,他們把所有的 談話資料都消耗盡了,現在絕對沒有話可說了。在那寂靜中,他聽見有個什麼東西 在拉圾桶裡悉卒作聲。

  「那是什麼?」他有點吃驚地問。

  是一隻等著殺的雞,兩隻腳縛在一起暫時棲在垃圾桶裡。

  火車還有好幾個鐘頭才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這裡等著,因為無 話可說,月香把她該叮囑的話說了一個遍又一遍,叫他替她問候每一個人。她把鴨 蹼洗乾淨了,又來剝毛豆,她忽然發現她把剝出來的豆子都丟到地下去,倒把豆莢 留著,自己覺得非常窘,急忙彎下腰去把豆子揀了起來。幸虧沒有人在旁邊,金根 也沒留心。

  剝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掃了掃,倒到垃圾桶裡,那隻雞驚慌的咯咯叫了起 來。

  金根站起來走的時候,她送到門口,把兩隻手在圍裙上揩抹著,臉上帶著茫然 的微笑。他把傘撐開來,走到弄堂裡。外面下著雨,黃灰色的水門汀上起著一個個 酒渦。他的心是一個踐踏得稀爛的東西,粘在他鞋底上。

  不該到城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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