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隻巨大的低垂的眼簾,一個在時間中緩緩到來的悲涼眼神,驚怯的強作
鎮靜的手,寡淡的笑容,被窮或孤寂蛀空了的「一襲生命華麗的衣袍」(張愛玲語)
以及帶有淡淡鴉片氣息的鬢髮和旗袍——通過舊時代的攝影術保存下來,收集在這
本題為《重現的玫瑰——張愛玲相冊》的書裡。
細心的編者同時也是她小說的忠實讀者。這是一種雙重回憶。在其中,張愛玲
也在回憶她自己,而我們在相片外面看她:早年活潑的嬰兒,鮮花般容易矢亡的孩
提時代,作為清末名宦之後的少女呆滯的臉以及學英文時入住的寄宿學校;一小片
草坪和天空,最終融入建築外形(舊公館)的女作家早期作品風格……。在這些風
格的相片中,她那天才的腐朽氣質已經畢現。她將注定寫出一種可稱之為中國的哥
特式小說的文字;而另外成為其文字形象的中國式畸形時間也已經在她相貌、文章
和穿著中駐足……。
「我感到一陣漣漪穿過我的髮際」(濟慈語)。這樣的一本書,是20世紀中
國女性通過回憶對亂世所作的驚鴻一瞥———這驚鴻一瞥的迅捷印象,在本書中仍
舊是雙重的:在我們眼睛裡的張愛玲以及在張愛玲眼睛裡的我們;而在這之外,時
間的逆流嘩嘩流淌,「他們說某一些魚身體側面有神經,記錄每一種逆流……」
(威爾遜語)《重現的玫瑰——張愛玲相冊》一書的內容和編排,把我們暫時變成
上述「某一些魚」,桌子邊上的魚,在空氣稀薄的窗前或枕畔游往大海深處。而編
者所採用的是一種古典舊小說的輯錄方式,酷肖女作家本人談到秋天或昔年時的口
吻。通過這樣的——既是寫作的,也是閱讀的———交互重疊的口吻,相冊本身構
成一種默默的敘事:一名20世紀中國最優秀、最驚恐不安,也最沉靜的女性作家
形象———和她孤苦無援的品質———從即將沉落的世紀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帶著
她所有幽怨的眼色、佯狂的鍾愛和笨拙的性;也帶著她悲慘結局中的鮮花,一個叫
賴雅的布萊希特的好友的美國男人的名字以及……柔柔地仆倒在地嗆了一口灰塵的
玫瑰喉嚨……。這樣一本書打開……這就好比是淚水流淌;淚水……緩緩滴淌下我
們這些無用地紀念著、惋惜著她的讀者的臉頰。書頁和淚水同時展開,歡樂與悲痛
永相輝映。她的《金鎖記》是可以和魯迅的峻嚴般匹的,排名在《故鄉》、《邊城》
後面而成為中國現代文學不朽經典。———她那十分寫意而酣暢淋漓的文筆(幾近
殘忍)觸及了中國女性亙古的社會生存———以及她們命運最深處的那部分骨髓。
有段時間,我把她比作中國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同時,我仔細查找過凱·曼在
1914年時帶有親筆簽名的照片。我把她們兩人的面容放在一起比較,發現張愛
玲仍舊是要和善多了……;相比凱的嚴肅、清澈和咄咄逼人的目光,張愛玲臉上多
了一種東方式的柔順和知天命。這樣,我們便只能在《花園茶會》和《傾城之戀》
之間得到後者。凱·曼的一生甚至更為激烈、痛苦不安掙扎著的靈魂自始至終得到
了自然的庇護;而在她的中國同行這裡,甚至自然也是背棄人性,被扭曲的;自然
也深深浸淫於封建恐怖的意識裡(被轉換成了專制社會的非人懲罰的一種……),
月光像人的靈魂一樣刻毒;這樣,張愛玲被逼到了社會的牆的一角。她的天地更為
窄小了。她作為中國現代文學裡,第一城市女性的小說,將來仍將有數不清的讀者,
得以在亂世中的這些文字裡閉一會眼睛……。而她本人最終向逼迫她一生的命運
(流亡或流言)交出了她內心最後一寸土地。她成了中國女作家中最無助、最無保
留、最顛沛流離也是最一無所有的人。她把一切都交給了她的讀者,然而「……還
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傳奇》再版序言,1944年8月)———而這本相冊,
這本低垂著的眼簾之書,也就成了我們從那大破壞中搶救出的、有關她的一點點紀
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