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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溝流月去無聲
──也猜張愛玲與賴雅的姻緣 作者:散宜生


  今年四月十二、十三日的世界日報副刊登載了夏志清教授的文章《一段苦多樂 少的中美姻緣》,這是為司馬新的中文新書《張愛玲和賴雅》所作的序。

  這書名有一點誤導,這本書其實是司馬新的研究成果兼張愛玲的後半生傳記。

  本人以前並不知道賴雅(Ferdinand Rayher,1891-1 967)是何許人,讀了這篇文章才明白,原來他是張愛玲的美國丈夫。

  第一感覺就是:張愛玲有個美國丈夫,for what?夏志清教授顯然也 有類似的感覺。夏先生可說是捧紅了張愛玲的第一人,他稱張愛玲為曹雪芹以來的 最好的小說家,自1961年他出版了如今已是經典的《近代中國小說史》以來, 這一說法已為人們廣泛接受。夏先生看來是深愛張愛玲的。賴雅雖是個出過幾本小 說、寫個幾個電影劇本的美國作家,但他「在美國從未真正出過名1」,而且比張 愛玲大了二十九歲,對她的創作生涯似乎是只有妨礙沒有促進。對張愛玲遇上這樣 一位美國丈夫,夏先生難免就生了點不平和憤恨。

  夏的序,前一半是對作者司馬新的介紹,後一半是在猜度、議論張與賴雅的關 系。司馬新強調兩人感情上的需要,夏志清對此並不同意,至少是不感興趣。不過, 在美國久了,他也不會因為觀點不同就急色急腔地喊叫。

  賴雅同張邂遘期間,的確如本書作者所言,「是個熱情而又關心人的男人,對 她的工作既有興趣,對她的幸福也很關懷。」夏的筆鋒輕輕一轉,就在這「幸福」 兩字上接著做文章。考慮到並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樣,可以在當地很方便地訂到世界 日報,我就多引用一些吧。

  「但是有一點沒有明白交代,他有無把已曾中風多次,兩年前還住了醫院之事 在婚前告訴愛玲。假如他把此事瞞了,我認為是非常不道德的。再者,張於婚前即 已懷了孕了,賴雅堅決要她墮胎,我認為他不僅不夠溫柔體貼,且有些殘忍霸道, 同她的父親一樣損害了她的健康。

  張愛玲瘦瘦的體型我們在照片上看得多了,不會把她同生男育女聯想在一起的。 但懷了孩子,身體裡的荷爾蒙起了變化,胃口好,體重也跟著增加,身體從此轉強 也說不定。

  三十六歲〔張與賴雅結婚時的年齡〕的才女,想在美國找個年齡相當,身體健 康的對象不能算是個奢望。「

  下面,夏志清再寫,為了這個「錢、才雙盡」的美國老頭,張愛玲是怎樣徹底 地摧毀了自己的健康的。

  「主要因為賴雅身體一天天壞下去,愛玲才決定於一九六一年秋親自飛往台灣、 香港去賺錢。錢賺得並不多,倒把自己身體也累壞了。

  同賴雅結婚五年仍打不開一條出路,她竟有意以《少帥》為題寫本暢銷書,我 認為是大大的失望。(賴雅原是馬列主義的信奉者,很可能覺得張學良劫蔣之舉非 常英雄,給她出的主意。)

  她旅遊寶島,剛到台東,得悉賴雅又一次中風即趕回台北,竟因買不起返美機 票而反提早飛港去寫電影劇本,以便多掙些錢為夫婿治病。……給賴雅的信上謂 「工作時間太長,眼睛又在流血」。……假如愛玲能同一個身體健康而有固定收入 的人結了婚,生活上可能有一種幸福感而讓她重新投入大千世界(美國當然包括在 內),興致勃勃的再去創作也說不定。「

  好一朵中國鮮花,竟插到了美國的牛屎上。如果張愛玲真是如夏先生所說,為 了錢的事而覺得「同一個有資格進麥道偉文藝營的美國文人結婚未始不是一條好的 出路,不管他年紀多大,在經濟上總該比她有辦法」,那我們真要為張愛玲仰蒼穹 而一哭了:她不但選錯了飯票,而且倒過來被男人當了飯票!

  但是,我們怎麼知道張愛玲是為了飯票而結婚?寫了傳記的司馬新沒有這麼說, 夏先生也只是猜度罷了。我們可以理解夏先生為何如此猜度,中國的超一流作家嫁 了美國的末流文人,這未免使張迷們有點難堪、失落。但是,是否有必要為此而在 傳記材料之外尋找「合理」的假說呢?

  女人為飯票而嫁,就像男人為色而娶,本也是古今中外歷來如此的普適現象, 說不上特別光榮但也沒有什麼羞恥之處。如有確鑿根據,也就是說個事實而已。如 果不過是猜度,那天下可猜的事多了,我也來猜猜又何妨?

  張愛玲並不諱言自己是個「財迷」,當她與雜誌編輯為稿費而爭執的時候。但 是,在人生的大關節上,錢對她似乎從來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否則,十九歲時,她 何必離開富裕的父親,投奔沒有什麼錢的母親?她母親還特地警告了她:「跟了我, 可是一個錢都沒有。2」張愛玲思考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出走。她嫁胡蘭成,也 不可能是為了金錢。兩人都知道胡時時可能亡命天涯,連個婚禮都沒辦3。從她的 個人經歷看,我猜不出張愛玲不是為感情而嫁賴雅的旁證。

  張愛玲嫁的是個共產主義的信奉者,這似乎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也很難說是 為了經濟的原因而慌不擇婿。她是有反骨的,從小就拗著母親的心意不願學淑女。 對傳統的見解,流行的看法,公認的道德規範,她都敢於非議反對,而且非議得心 狠,反對得手辣。賴雅既然信奉共產主義,對美國的主流意識形態,自然有所批判。 或許這種叛逆,就合了張愛玲的心意。胡蘭成的《民國女子》,對她的性格有細緻 的描寫。從張愛玲的性格猜,嫁個「造反有理」的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簡直就是她 為感情而嫁人的直接證據。

  時至今日,大陸還有人在說張愛玲是反共作家4,如果他們知道張愛玲的丈夫 曾是東德黨員劇作家布萊希特的密友、曾經信奉過共產主義,不知他們會怎麼想? 他們大概仍然會說張愛玲是反共作家。在這些人的世界裡,只有親爹親媽似的中共, 才是可以由他們自己的存在而證明的真實存在。別的共產黨,也就是「修正主義」 罷了。

  按她的年齡,張愛玲其實還是中國第一代能在社會上獨立生活的新女性,她們 與今天的生來就享有這種自由的女性,是有點不同的。她們有更強的判逆心,雖然 沒有聽說過今日流行的女權主義的名言雋語,對得來不易的自由,反是她們,別有 一番掙脫牢籠後的珍惜。張愛玲不是八十年代的陳沖,不是九十年代的鞏俐。陳沖 說她要嫁醫生,女演員過了四十歲,就掙不到多少錢了,而醫生越老掙錢越多;鞏 俐則嫁了南洋的香煙小開。這兩位的丈夫,不但符合、而且遠遠超過了夏先生的 「身體健康而有固定收入」的條件。不過,張愛玲如果也像今天的人生舞台上的一 些光燦燦的女演員,下了幕就如此遵從流俗,她或許也就不成其為張愛玲了。

  第一次讀張愛玲,就為她的不同流俗所驚詫。那是一個題為《色,戒》的短篇。 一位青年女子,為愛國殺手色誘漢奸高官。同志們既要利用她又視她為不潔,倒是 那位家中沒有感情的高官對她很是關懷。在緊急關頭,她竟然示意高官逃走!高官 隨即一個電話,下令封鎖了整個街區,把參與其事的青年學生全部逮捕,在當天午 夜就槍斃了,包括那位救了他的女子。芳心如雪,郎心如蠍,對比之烈,令人氣絕。 張愛玲最擅長的就是這樣的題材──手頭並沒有什麼資源可以讓他改變自己生活的 小人物,在沿著外界情勢為他所規定的軌道機械地運行時,突然而起的一種感情沖 動,一種「發神經」,一種我們不相信他也會擁有的個性的燦爛爆發。

  如果我們希望張愛玲結一段囿於流俗的姻緣,那我們也不必讀她的小說了,我 們還是讀魯迅的吧。魯迅的小說也寫的好,但是他筆下的人物,阿Q,孔乙己,祥 林嫂……總像是忠實地詮釋著中國人的某一類典型,他們從來不會發一次典型行為 之外的「神經病」,從來不會在典型規定的道德原則之外使一次「壞」,因而也就 缺少一點個性的亮色,沒有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的那種獨此一個的味道。畢竟,套用 托爾斯泰的句型:好人都是相似的,人「壞」的時候卻各有各的「壞」法。

  張愛玲與賴雅的婚姻,或許不能算是一場精明的生活安排,那就算是她發了一 次「神經」吧,那又怎麼樣?那也是她的個性的燦爛爆發。嫁了「一個身體健康而 有固定收入的人」,就會使她有「有一種幸福感」從而「興致勃勃的再去創作」? 誰又能保證,一個雖能掙錢但卻思想平庸、缺乏批判眼光的男人,不會窒息了張愛 玲的創作激情?

  說到底,一個中國女子嫁洋人,干卿底事?好也罷,孬也罷,只要是她自己的 選擇,只要她自己無怨無悔,又何必要他人議論紛紛?特別是男人,大可不必有那 麼多的父權式的不平;至於夫權式的憤恨,就簡直有點滑稽可笑了。

  對於一位洞察世事的作家,真實的生活,總是一連串的痛苦的折衷和無奈的妥 協。張愛玲與賴雅的婚姻,或許是確實有感情;或許,也就是她早已說過的,「生 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天才夢》)。為什麼是這只虱子而不是那只 虱子,我們至多也只能說是運氣問題。張愛玲缺的,其實還是運氣。五十年代末, 台灣、香港的經濟尚未起飛,匯率也低,要在中文市場掙了錢去付美國的醫藥費, 只怕是誰都做不到,何況當時張愛玲還沒有今日的名氣。美國人雖然素來對中國文 化有好感,但主要還是在感官享受的層次。

  要他們讀小說,當時「多元文化」的概念還未流行,只怕是興致缺缺。時至今 日,中國大陸人寫的小說,在美國還是不賣錢的。學院裡有些人吹得很高,這就說 到夏志清羨慕司馬新的原故了:司馬新拿了文學博士卻在金融界任職,「不教書, 不必去看那些西方新左派的文學理論和研究,自是一種福氣。」

  在美國市場暢銷過的大陸人的作品,從周信芳之女所寫的《上海的女兒》到鄭 念的《上海的生與死》,從梁恆的《革命之子》到張戎的《鴻》,幾乎都是傳記, 或自傳體小說。如果能連上一點西方人耳熟的地名,比如上海,則更為理想。西方 讀者要看的是中國人的實實在在的悲歡,和他們從另一種文化背景出發的對西方世 界的觀照。

  在今日的西方,傳記是書本市場的一大主流,自傳體小說則是小說的一大主流。 亨利·密勒曾經為美國人的喜歡自傳作品下過個註解5:「自傳體小說,愛默森說 它會隨著時間而日益重要,已經代替了優秀的懺悔錄。這一文學體裁併不是真實和 臆造的混合,而是真實的擴展和深化。它比日記更可靠,也更誠懇。要求作者必須 敘述事實,那只是一種淺薄的真實性,自傳體小說是作者的感情、思考和理解的真 實性,是消化了的並吸收了的真實性。它是作者同時在所有的層次揭示自己。」自 傳體作品,如果敢於在「所有的層次揭示自己」,那就必然會有一種別的體裁所難 以企及的生動和親切。或許正是這種生動和親切,使得它們成了在美國市場上第一 個衝破中西文化壁壘的開荒牛。

  張愛玲有個不尋常的家庭──她有吸鴉片、討小老婆的父親,卻又有一個留學 法國學藝術的母親;日據時期的上海,不尋常的時代不尋常的地方,這一早慧的少 女如流星般不尋常地聲譽鵲起;她和「漢奸」的戀愛,大陸淪陷後她從上海到香港 的逃難,還有她在美國的掙扎,張愛玲的前半生,實在是多姿多采。以她的文筆, 張愛玲一定能在這些事實之上寫出擴展和深化了的真實。即使是在五十年代末,這 樣的一本傳記,或許,也能在美國市場暢銷吧?我們不必遺憾張愛玲嫁了洋人,真 正值得遺憾的是她沒有留下這樣一本自傳,以至身後任人猜度。

  張愛玲學了不少《紅樓夢》的筆法,在這一點上卻是太不像曹雪芹。她不寫, 還讓誰寫?楊沫的《青春之歌》?今天誰看?中國文學史上,居然還沒有一部有份 量的的女性自傳小說。以張愛玲的份量,她自己不寫,別人也要代筆。司馬新用傳 記材料與她的作品對照,斷言《多少恨》和《半生緣》是「帶有濃厚自傳體成份的 作品」。不過,在沒有學過大厚本現代文藝理論的普通讀者看來,這大概是帶有濃 厚猜度成份的研究。

  今天,即使是世代的貴族,也微笑著走上了在「所有的層次揭示自己」的這一 平等化路程。以講究禮節著稱的英國,王妃和儲君竟相給黃色小報拋偷情材料。只 有張愛玲,至死仍是民國的最後貴族,她的驕傲,永遠不能退色為博取凡夫俗子的 同情和眼淚的虛榮。夏先生覺得奇怪,為什麼一些與張愛玲關係不深的人,會保留 在她的《對照記》相本裡;而她的遺囑執行人宋淇夫婦、兩任丈夫胡蘭成和賴雅, 卻都付與闕如。

  很可能在他去世二十多年之後,她對他的感情變得淡薄了,覺得即在當年,他 的才華就不高,年齡也太大,配不上她。或許因為下嫁洋人,本身就是件難為情的 事,不要讀者們知道。

  這只不過是又一次無聊的猜度。夏先生在美國五十年,嫁洋人的中國女子,想 來見過無數,居然稱之為「下嫁」,居然說「是件難為情的事」!

  But,would she care what you say?

  不願示人以賴雅的照片,為什麼不能是因為張愛玲的敏感、張愛玲的驕傲?為 什麼不能是因為她的貴族氣質,是因為她心中自有他人無法觸及的淨土?

  或許,她只是想保留一片虱子尚未爬到的皮段?

  夏先生說他也是「張自己認為最信得過的一位朋友」。看來夏先生在朋友的事 上還是很中國的,人一死,就可以在夫妻感情上代為立言。難怪越到晚年,閱歷越 多,張愛玲躲人躲得越厲害。夏先生當然可以談他的看法,但說話何妨含蓄一點, 畢竟談的是自己的朋友嘛。單是題目,就顯得過份直露,配不上張愛玲的典雅華貴。 人家愛的是《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你卻寫了英文題目再譯成中文?

  或許可以在李清照南渡後的詞裡找一句?這兩位奇女子在暮年的情感,想來會 有些相通之處。但是,首先跳上心頭的,卻還是陳與義的「長溝流月去無聲」6。 在通向宮殿正門的小橋上倚欄而飲,上有明月,下有流水,背後是嵯峨的樓宇,面 對的是高朋佳人,何等雍容,何等瀟灑!但是,這卻不是進行時態的歡歌笑宴,而 是二十年後的夢中重溫。此身雖在,心神堪驚,於是就有了靈與肉的分離。作者在 夢中重塑的青春肉身,仍在欣賞著醇酒美景;但是,他的靈魂,卻癡呆呆地垂眼看 著橋下的流水。明月撒在長溝中,一團光明也只剩得支離破碎;而即使是這種支離 破碎,也正在緩慢卻又倨傲地隨著時間流逝。

  沉醉的肉身或許以為明夜仍有同樣的淒美,靈魂在經歷了靖康年間的一朝南渡 和二十年的顛沛流離之後,卻清醒地知道:「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 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 (《傳奇》再版自序)今夜的酒,也就只能醉在今夜。

  張愛玲嫁了個按市場意義不算成功的美國文人。但是,對於一顆為著緩緩逝去 的浮華唱著無奈輓歌的孤獨靈魂,她的肉身嫁的到底是誰,這個肉身所經歷的種種 苦辛,或許,已經不是那麼鄭重得需要教授來猜度的事。

  「注」

  1 夏志清,《一段苦多樂少的中美姻緣》,世界日報,1996年4月12 -13日。

  2 張愛玲,《我看蘇青》。收入唐文標編《張愛玲卷》,香港藝文圖書公司, 1982年。

  3 見胡蘭成自傳《今生今世·民國女子》,1976年。

  4 張寬,《薩伊德的「東方主義」與西方的漢學研究》,《了望》1995 年第27期,並見《華夏文摘》(1996年1月19日)。

  5 Henry Miller, , New Direction, 1969 , NY.6 陳與義,《臨江 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 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96-05-19,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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