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書而在裡面放一張照片,我未嘗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爾斯泰那樣的留著
大白鬍鬚。但是我的小說集裡有照片,散文集裡也還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紙面
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讀者大約願意看看我是什麼樣子,即使單行本裡的文章都在雜誌裡讀到
了,也許還是要買一本回去,那麼我的書可以多銷兩本。我賺一點錢,可以徹底地休息幾個
月,寫得少一點,好一點;這樣當心我自己,我想是對的。
但是我發現印照片並不那麼簡單。第一次打了樣子給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辭,想了好一
會,才說:「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來的糊塗,不會比本來的清楚,是不是?如果
比本來的清楚,那一定是描過了。我關照過的,不要描,為什麼要描呢?要描我為什麼不要
照相館裡描,卻等工人來描?」朱先生說:「幾時描過的?」我把照片和樣張仔細比給他
看,於是他說:「描是總要描一點的——向來這樣,不然簡直一塌糊塗。」我說:「與其這
樣,我情願它糊塗的。」他說:「那是他們誤會了你的意思了,總以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
喜歡糊塗,那容易!」
「還有,朱先生,」我賠笑,裝出說笑話的口吻,「這臉上光塌塌地像櫥窗裡的木頭
人,影子我想總要一點的。臉要黑一點,眉毛眼睛要淡許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裡
有這樣黑白分明?」他說:「不是的——布紋的照片頂討厭,有種影子就印不出來。」
第二次他送樣子來,貘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這個「貘」字,「貘」是日本
傳說裡的一種獸,吃夢為生的。)看了很失望,說:「這樣像個假人似的,給人非常惡劣的
印象,還是不要的好。」可是製版費是預先付的,我總想再試一次。我說:「比上趟好多
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過就是兩邊臉深淡不均,還有,朱先生,這邊的下嘴唇不知
為什麼缺掉一塊?」朱先生細看清樣,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是的——這裡濺了點跡
子,他們拿白粉一擦,擦得沒有了。」「那麼,眉毛眼睛上也叫他們擦點白粉吧,可以模糊
一點,因為……還是太濃呀!」他笑了起來:「不行的,白粉是一吹就吹掉了的。」我說:
「那麼,就再印一次吧,朱先生真對不起,大約你從來沒遇見過像我這樣疙瘩的主顧。上回
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壞,這次本來想絕對不要了,因為聽說你們比別人特別地好呀——
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攢眉道:「本來我們是極頂真的,現在沒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
貨,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們決不會印不好的,只
要朱先生多同他們嘀咕兩句。」朱先生躊躇道:「要是從前,多做兩個模板是沒有什麼關係
的,一兩塊錢的事,現在的損失就大了,不過……我們總要想法子使你滿意。」我說:「真
對不起。」只好拉個下趟的交情吧,將來我也許還要印書呢。可是無論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後我忽然覺得有訴苦的需要,就想著要寫這麼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
去,看見散亂的藍色照片一張張晾在木架上,雖然又有新的不對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
點人氣;再看一架架的機器上捲著的大幅的紙,印著我的文章,成塊,不由得覺得溫暖親
熱,彷彿這裡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戰裡,沒有被褥,晚上蓋著報紙,墊著大本的畫
報的情形;但是美國的《生活》雜誌,摸上去又冷又滑,總像是人家的書。
今天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間裡,立在凸凹不平搭著小木橋的水泥地上,聽見印刷工人
說:「哪!都在印著你的書,替你趕著呢。」我笑起來了,說:「是的嗎?真開心!」突然
覺得他們都是自家人,我憑空給他們添出許多麻煩來,也是該當的事。電沒有了,要用腳
踏,一個職員說:「印這樣一張圖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說:「多少?」他說:「十二
次。」其實就是幾百次我也不以為奇,但還是說:「真的?」歎吒了一番。《流言》裡那張
大一點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貘黛在旁邊導演,說:「現在要一張有維多利亞時代的空
氣的,頭髮當中挑,蓬蓬地披下來,露出肩膀,但還是很守舊的,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
裡。」她又同攝影師商酌:「太多的骨頭?」我說:「不要緊,至少是我的。」拍出來,與
她所計劃的很不同,因為不會做媚眼,眼睛裡倒有點自負,負氣的樣子。貘黛在極熱的一個
下午騎腳踏車到很遠的照相館裡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到我家來,說:「吻我,快!還不謝謝
我!……哪,現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著你自己了。——沒看見過愛玲這樣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陽台上,聽見嗆嗆嗆打鑼,遠遠的一路敲過來,又敲到遠處去
了。屋頂的露台上,防空人員向七層樓下街上的同事大聲叫喊,底下也往下傳話,我認得那
是附近一家小型百貨公司的學徒的喉嚨,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這種時候總是非常高興,有
機會發號施令,公事公辦,臉上有一種慘淡動人的懇摯,很像官——現代的官。防空在這一
點上無論如何是可愛的,給了學徒他們名正言順的課外活動。我想到中古時代的歐洲人,常
常一窩蜂捕捉女巫,把形跡可疑的老婦人抓到了,在她騎掃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來燒死。
後來不大相信這些事了,也還喜歡捉,因為這是民間唯一的冬季運動,一村莊的人舉著火
把,雪地裡,鬧鬧嚷嚷,非常快活。……樓頂上年青的防空員長呼傳話之後,又聽見他們吐
痰說話,登高乘涼,漸漸沒有聲音,想必是走了。四下裡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戰場的
埋伏。我立在陽台上,在黯藍的月光裡看那張照片,照片裡的笑,似乎有藐視的意味——因
為太感到興趣的緣故,彷彿只有興趣沒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視裡還是有對這世界的難言的戀
慕。
有個攝影家給我拍了好幾張照,內中有一張他最滿意,因為光線柔和,朦朧的面目,沉
重的絲絨衣褶,有古典畫像的感覺。我自己倒是更為喜歡其餘的幾張。貘黛也說這一張像個
修道院的女孩子,馴良可是沒腦子,而且才十二歲。放大了更加覺得,那謙虛是空虛,看久
了使人吃力。貘黛說:「讓我在上面塗點顏色吧,雖然那攝影家知道了要生氣,也顧不得這
些了。」她用大筆濃濃蘸了正黃色畫背景,因為照片不吸墨,結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來。
頭髮與衣服都用暗青來塗沒了,單剩一張臉,還是照片的本質,斜裡望過去,臉是發光的,
浮在紙面上。十九世紀有一種Pre-Raphaelite畫派,追溯到拉斐爾之前的宗
教畫,作風寫實,可是畫中人儘管長裙貼地,總有一種奇異的往上浮的感覺。這錯覺是怎樣
造成的,是他們獨得之秘。這一流的畫雖然評價不高,還是有它狹窄的趣味的。貘黛把那張
照片嵌在牆上凹進去的一個壁龕裡,下角兜了一幅黃綢子,黃裡泛竹青。兩邊兩盞壁燈,因
為防空的緣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條子;一開燈,就像辦喪事,當中是遺
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頭。貘黛也認為不行,撤去黃綢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
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現出兩小枝粉紅的花,不多的幾片綠葉。古代的早晨我覺得就是這
樣的,紅杏枝頭籠曉月,湖綠的天,淡白的大半個月亮,桃紅的花,小圓瓣個個分明。把扇
子倒掛在照片上端,溫柔的湖色翅膀,古東方的早晨的蔭翼。現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個賣糖果髮夾的小攤子上買了兩串亮藍珠子,不過是極脆極薄的玻璃殼,粗得
很,兩頭有大洞。兩串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張垂著眼睛思想著的照片的前面,反映
到玻璃框子裡,一球藍珠子在頭髮裡隱隱放光。有這樣美麗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腦子裡空無
所有,就這樣祈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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