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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車麥秸


  「瞧,這傢伙,又是一個差半車麥秸!」

  在我們的游擊隊裡,近來最喜歡把別人叫「差半車麥秸」。有時我們問隊長要煙吸, 如果隊長把煙卷藏在腰包裡不肯拿出來,我們就向他叫道:「喂,隊長,差半車麥秸!」 當著別人面前猛不防打個噴嚏,鼻涕從鼻孔竄出來,你隨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 來抹在鞋底上,別人就會向你取笑的叫道:「差半車麥秸!」我們全隊的人沒有一個不 長虱子。平常不論虱子在身上怎樣的爬呀,咬呀,我們只隔著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 至多伸手到衣服裡邊捏死一個兩個。到我們真正休息的時候,也是說到我們能夠安心睡 覺的時候,我們決不放棄殲滅敵人的機會。我們的兩大敵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殲滅戰 開始的時候,我們照例圍繞著一堆烈火,把內衣脫下來在火頭上烤著,擻著。我們的敵 人像炒焦的芝麻似的一個個的肚子膨脹起來,落到火裡。火裡嗶嗶剝剝的響著爆裂聲, 騰起來一股難聞的氣息。這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為勝利而快活得亂蹦亂跳,互相打著,推 著,還互相叫著:「差半車麥秸,格崩,格崩,用牙咬呀!」總之,我們用「差半車麥 秸」這個詞兒來取笑別人的機會非常多,幾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們稱做「差半車麥秸」。 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詞兒廣泛的引用著,並不顧到它是否恰當。當我們叫出這詞兒 的時候,並不含一點惡意,只不過覺得這樣一叫就怪開心罷了。假若在我們隊裡沒有這 一個寶貝詞兒,生活也許會像冬天的山色一樣的枯燥無味。

  雖然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綽號互相的叫著,但真正的「差半車麥秸」他本人卻 早就離開我們的隊伍了。

  他是一個頂有趣的莊稼人。從他入伍的時候起,他就開始做了我們最有趣的好同伴, 一直到他昏昏迷迷的躺在擔架上離開我們的時候。他走了以後,我們不斷的談著他,想 念著他。隊長保存他的那支小煙袋,像保存愛人的情書似的,珍惜的不肯讓別人拿去。 當差半車麥秸還沒有掛綵的時候,一天到晚他總在噙著他的小煙袋,也不管煙袋鍋裡有 湮沒煙。有時候他一個人離開屋子,慢吞吞的走到村邊,蹲在一棵小樹下面,皺著眉頭, 眼睛茫然的望著面前的原野,噙著他的小煙袋,隔很長的時候把兩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 塔一咂,就有兩縷灰色的輕煙從鼻孔裡呼了出來。同志們有誰走到他的眼前問他:「嗨, 差半車麥秸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黃臉老婆哩?」於是差半車麥秸的臉皮微微的紅了起 來。「怎麼不是呢?」他說,「沒有聽隊長說俺的屋裡人跟小孩子到哪兒啦?」在差半 車麥秸看來,我們的隊長是一個萬能的人物,無論什麼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 子的下落告訴他,不過是怕他偷跑罷了。有時候差半車麥秸並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 他用一種抱怨的口氣望著田裡說:

  「你看這地裡的草呀,唉!」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煙,然後再把下邊的話和著煙霧吐 出來:「平穩年頭,人能安安生生的做活,好好的地裡哪能會長這麼深的草!」

  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排泄物,向前邊挪了幾步,從地裡捏起來一小塊垃圾,用 大拇指和食指把垃圾捻碎,細細的看一看,拿近鼻尖聞一聞,再放一點到舌頭尖上品品 滋味,然後他把頭垂下去輕輕的點幾點,喃喃的說:

  「這地是一腳踩出油的好地……」

  差半車麥秸在游擊隊裡始終連一句歌子也沒有學會。有一次他只跟著唱了一句,惹 得一個同志把眼淚都笑出來,以後他就永遠不再開口了。當我們大家唱歌的時候,他噙 著他的小煙袋,微笑著,兩隻網滿血絲的眼睛滴溜溜的跟隨著我們的嘴巴亂動。無論在 高興或苦悶的時候,在平常的行軍或放心休息的時候,他最愛用悲涼的聲調,反覆的唱 著兩句簡單的戲詞,這戲詞是他從做小孩子時候就學會了的:

  有寡人出京來多不幸,

  不是呵下雨便颳風……

  他的小煙袋正像他本人一樣的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見了他的小煙袋, 就不由的想起來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個寒冷的黃昏,忽然全隊的弟兄們興奮得發狂一般的吶喊著跳到天井裡,把一個 新捕到的漢奸同隊長密密的圍了起來。漢奸兩隻手背綁著,臉黃得沒一絲血色,兩條腿 戰抖得幾乎站立不住。他的脖頸後插一把舊鐮刀,腰裡插一根小煙袋,頭上戴一頂古銅 色的破氈帽。隊長手裡拿著一面從漢奸身上搜出來的太陽旗,他的表情嚴肅得像一尊鐵 人。同志們瘋狂的叫著:

  「他媽的打扮得多象莊稼人!」

  「槍斃他!槍斃漢奸呀!」

  不知誰猛的照漢奸屁股上踢了一腳,漢奸打了個前栽,像患癱瘓症似的順勢跪倒在 隊長面前。這意外的結果使同志們很覺失望,開始平靜下來。有人低聲的譏諷說:

  「原來是一泡鴨子屎!」

  隊長還是像一尊鐵人似的立著不動,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雙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漢奸身 上掘發著一切秘密。

  「老爺,俺是好人吶!」漢奸戰抖著替自己辯護,「我叫王啞,啞吧,人人都知道 的。」

  「是小名字嗎?」隊長問,左頰上的幾根黑毛動了幾動。

  「是小名字,老爺。小名字是爺起的,爺不是唸書人。爺說起個壞名字壓壓災星 吧。……」

  「你的大名字叫什麼?……站起來說!」

  「沒有,老爺。」「啞吧」茫然的站立起來,打了個噎氣。「爺說莊稼人一輩子不 進學屋門兒,不登客房台兒,用不著大名兒。」

  「有綽號沒有?」

  「差,差,老爺,『差半車麥秸』。」

  「嗯?」隊長的黑毛又動了幾動。「差什麼?」

  「『差半車麥秸』,老爺。」

  「誰差你半車麥秸?」

  「人們都這樣叫我。」「啞吧」的臉紅了起來。「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給我起的 外號。他一口咬死說我不夠數兒……」

  「嗡!」同志們都笑了起來。

  隊長不笑。隊長一步追一步的問他的家鄉居住和當漢奸的原因。

  「俺是王莊人,」「啞吧」說,「是大王莊不是小王莊。北軍來啦,看見屋裡人就 糟蹋,看見外廂人就打呀,砍呀,槍斃呀。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莊裡人跑空啦, 咱也跑吧。他出去,唉,一天喝一碗涼水也是安生的!』俺帶著俺的屋裡人跟俺的小狗 子跑出來啦。小狗子娘已經兩天兩夜水米沒打牙,肚子兩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 狗子娘的奶癟啦。小狗子吸不出奶來,就吱咩咩的哭著……」

  被綁著的農人把頭垂下去,有兩行眼淚從他的鼻凹滾落到嘴角。我們的隊長用低聲 命令說:

  「說簡單一點吧。你說你為什麼拿著小太陽旗?」

  「老爺,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們死啦沒要緊, 可是能眼巴巴的看著小孩子餓死嗎?』是的,老爺,小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憑啥餓 死呢?小狗子娘說,『你回去吧,』她說我,『你回去到莊子邊把咱地裡的紅薯挖幾根 拿來度度命,全當是為著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高莊子還有二里遠, 有幾個戴銅盆帽子的北軍就開槍向我打起來,我又跑回來啦。回來聽著小狗子在他媽懷 裡吱咩咩,吱咩咩……」他開始哽咽起來,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不要哭!」隊長低聲又命令說。「因此你就當漢奸了,是不是?」

  「鬼孫才是漢奸吶!我要是做了漢奸,看,老爺,上有青天,日頭落——我也落!」 差半車麥秸聳了聳肩膀,興奮的繼續說下去:「別人告我說,要拿一個太陽旗北軍就不 管啦。小狗子娘自己做了個小旗交給我,她說,『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來!』 我說,『混帳旗子多象膏藥吶,南軍看見了不礙事麼?』她說,『怕啥呢,我們跟南軍 都是中國人吶,你這二百五!』老爺,你想,我是中國人還會當漢奸嗎?小狗子娘真壞 事,她叫我拿他媽的倒楣的太陽旗!」他一邊哽咽著,一邊憤怒的咬著牙齒,一邊又用 恐懼的眼光看著隊長。

  隊長又詳詳細細的盤問了一忽兒,漸漸鬆開了臉皮,不再像一尊鐵人了。其實我早 就想對隊長說:「得啦,這傢伙是個有趣的大好人,還有什麼可疑呢?再盤問下去連同 志們都不耐煩了。」隊長終於吩咐我們把差半車麥秸手上的繩子解開。一解開繩子,差 半車麥秸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彎腰抹在鞋尖上。這時我才發現他穿著一雙半新的黑布鞋, 鞋尖和鞋後跟塗抹著厚厚的鼻涕,干的地方微微的發亮。

  「以後別再把鬼子兵叫做『北軍』了,」隊長和善的告他說。十分親熱,漸漸的膽 壯起來。他吃得又快又多,碗裡邊舐得乾乾淨淨的。吃畢飯,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 尖上,打了一個飽嗝,用右手食指指甲往牙上一刮,刮下來一片蔥葉,又一彈,蔥葉同 牙花子從一個同志的頭上飛了過去。

  隔了一天,剛吃過午飯以後,我又看見差半車麥秸在我們的院裡出現。隊長告訴我 們說他已經加入我們的隊伍了。我們大家高興得瘋狂的叫著,跳著,高唱著我們的游擊 隊歌。可是差半車麥秸一直老老實實的站立著,茫然的微笑著,嘴裡噙著一隻小煙袋。

  晚上我同差半車麥秸睡在一塊兒,我問他:

  「你為什麼要加入我們的游擊隊?」

  「我為啥不加入呢?」他說,「你們都是好人呵。」

  停一停,他大大的抽了一口煙,又加上這麼一句:

  「鬼子不打走,莊稼做不成!」

  我忽然笑著問:「你的小太陽旗子哩?」

  「給小狗子做尿布了,」他彷彿毫不在意的回答說。

  差半車麥秸同我悄聲的談著家常。從談話中我知道他為著要安生的做莊稼而熱烈的 期望著把鬼子早日打跑,並且知道他已經決定叫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最近隨著難民車逃到 後方。他同我談話的時候,眼光不斷的向牆角的油燈飄著,似乎有一種什麼感觸使他難 以安下心去。我裝著睡熟的樣子偷偷的觀察著他的舉動。我看見他噙著小煙袋,默默的 坐了半天,不時的向燈光瞟一眼,神情越發的不安起來。最後他偷偷的站起來向燈光走 去,但只走了兩步就折回頭走出屋子,在院裡灑了一泡尿,故意的咳了一聲,又回到我 的身邊。於是他又看了我一眼,磕去煙灰,把小煙袋放到枕頭的東西下面,倒下去睡了。

  「這是多麼一個古怪的人物,」我心裡說,「而且還粗中有細哩!」

  在我們游擊隊住下的時候,只要我們能找到燈火,我們總是要點著燈火睡覺。從差 半車麥秸入伍的第二天起,連著有兩夜都發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燈火在 半夜熄滅了,一個同志起來灑尿時踏破了別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槍走了火,把大 家從夢中驚起來,以為是敵人來了,在黑暗中亂碰著,亂摸著,一兩隻手電是不濟事的, 有的誤模走了別人的槍支,有的摸到槍支卻找不到刀子。等驚慌平息之後,大家都憤怒 得像老虎似的,謾罵並追究熄燈的人。隊長把同志們一個一個的問了一遍,卻沒有一個 人承認。我心裡有一點約摸,便向差半車麥秸偷看了一眼。差半車麥秸的臉色蒼白得怕 人,兩條腿輕輕的打戰。隊長向他的面前走去,一切憤怒的眼光也都跟隨著集中在他的 身上。「糟糕,」我心裡說,「他要挨罵了!」他的腿戰慄得越發厲害,幾乎又要跪下 去。可是隊長忽然笑起來,溫和的問他說:

  「這樣的生活你能過不能過?」

  「能的,隊長!」差半車麥秸從腰裡抽出來他的小煙袋,送到隊長的胸前:「你老 抽袋煙吧?」

  同志們全笑了,有的笑得捧著肚子蹲了下去。隊長也笑得連連的打著噴嚏。可是差 半麥秸自己卻不笑。他搔了搔頭皮,順便用手往脖子裡一摸,摸出來一個虱子,又用指 頭捻了一下,送到嘴裡「格崩」一聲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車麥秸拖到沒人的地方,悄悄的問他為什麼每夜要把燈亮熄掉。 他的臉色紅了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吞吞吐吐的咕噥說:

  「香油貴得要命吶,比往年……」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點著燈我睡不慣。呵, 你抽袋煙吧?」

  可是集團生活對於他漸漸的習慣了。他開始膽壯起來,對同志們的生活也會提出來 不滿的見解。他懂得很多北方土匪的黑話,比如他把路叫做「條子」,把河叫做「帶 子」,把雞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爐子」。他批評同志們說:

  「有許多話說出口來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諱。你們在做鐵路工人的時候馬虎一點 不要緊,現在是在玩槍吶,於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

  同志們有時也故意的說幾句黑話,大部分的時候卻同他抬槓,向他解釋著我們是革 命的游擊隊,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說土匪的黑話。差半車麥秸雖然心裡不 完全同意,卻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帶著諷刺的口氣說:「俺是莊稼人,俺不懂新 規矩吶!」於是他就沉思起來。

  「喂,」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應該稱別人做『同志』吶!」

  他微笑著,搖搖頭,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的爭辯說:

  「二哥,咱山東人叫『二哥』是尊稱吶。」

  「可是咱們是革命隊伍吶!」我說,「革命軍人都應該按著革命的稱呼才是的。」

  「唏,又是新規矩!」他不滿意的加了一句,「我不懂……」

  「同志就是『大家一條心』的意思。」我給他解釋說,「你想,咱們同生死,共患 難,齊心齊力的打鬼子,不是『同志』是甚麼?」

  「對啦,二哥,」他快活的叫道,「咱們就怕心不齊!」

  在晚上出發的時候,差半車麥秸在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聲音叫 道:「同志!」隨即又羞澀的,像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同志,」一忽兒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一下,「我們要去摸鬼子嗎?」

  我點點頭:「你怕麼?」

  「不,」他說,「俺打過土匪……」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著,聽見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厲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喂,你撒謊!」我小聲叫道:「我聽見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來慌窘的樣子,把小煙袋滴溜溜的輪轉著,喃喃的說:

  「我一點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漢!以前打土匪也是這樣子,才出發時總是心跳呀, 腿戰呀,可是走著走著就好啦。二哥,鄉下人就怕官吶……」

  約摸離敵人住的村莊有三四里遠的光景,我們在一座小墳園裡停下了。隊長徵求兩 個同志自告奮勇走在前邊探路,其餘的大部分跟在後面,一小部分繞到村子後面埋伏。 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車麥秸忽然從隊長面前站了起來,搶著說:

  「隊長,我『條子』熟,讓我先進村子去!」

  片刻間,全隊的同志都茫然了。隊長愣征了一忽兒,左頰上的黑毛動了幾動,懷疑 的問道:

  「你是說要做探子嗎?」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吶。」

  有人在隊長的背後咕噥道:「他不行,別讓他壞事吧!」可是隊長立刻不再遲疑的 對差半車麥秸說:

  「好吧,可是你得特別小心!」他又扭過臉來命令我說:「你得跟他一道去,千萬 不要大意了!」

  差半車麥秸拖著我像猴子似的跳出墳園,在我們背後留下了一些悄聲的埋怨。我聽 見是隊長的聲音說道:

  「不礙事的,他粗中有細。」

  我們走到離敵人的村子有一箭遠近,便爬在地上,憑著星光向前邊仔細的察看一忽 兒,又側著耳朵仔細的聽一聽。村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差半車麥秸附著我的耳朵說:

  「鬼子們全睡著了。你等著我……」

  他把鞋子從腳上脫掉,插在腰裡,彎著腰向村裡走去。我非常替他擔心,往前爬了 十來步,伏在一株柳樹的下面,把停機鈕弄開,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約模有二十分鐘光 景,還不見差半車麥秸出來,我心裡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邊爬去。在一座車棚前邊, 我發現了一個晃動的黑色影子,並且有一種東西拉在地上的微聲。我的心口象馬蹄般的 狂跳起來。我把槍口瞄準了黑影子,用一種低而嚴厲的調子喝問:

  「誰?」

  「是我呀,同志!」是差半車麥秸的聲音回答。「鬼子們早就跑光啦,咱們是白來 一趟!」

  一個箭步跳到他的眼前去,我不放心的問:

  「全村子都看過了?」

  「家家裡都看過啦,連一根人毛也找不到。」

  「你為甚麼不早咳嗽一聲呢?」

  「我,我……」差半車麥秸用膀子尖謅媚的貼著我的膀子尖,吞吞吐吐的說,「俺 家裡還少一根牛繩哩,拿回去一根礙事麼?俺以前打土匪的時候拿老百姓一點東西都不 算事的。」隨即他把牛繩頭舉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來。

  「放下!」我命令說:「隊長看見要槍斃作了!」

  差半車麥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遲疑著把圍在腰裡的牛繩解下來。我大聲的咳嗽三 聲,村周圍立刻有幾道電光劃破了黑暗,同志們從四下裡跑進村來。

  「二哥,」差半車麥秸用一種恐怖的,將要哭泣的低聲說,「你看,我把牛繩放下 啦!……」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車麥秸一步不離的跟著我,非常沉默,非常膽怯,像一個打破 茶盅等待著母親責罰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車麥秸的不安,就悄聲的告他說我決不向 隊長報告。他輕輕的歎息一聲,把小煙袋塞到我的手裡。我一邊抽捲煙,一邊問他:

  「你知道我們為甚麼不能拿著百姓的東西?」

  「我們是革命的隊伍吶,」他含糊的回答說。

  又沉默一忽兒,差半車麥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種感慨的聲調問我:

  「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點好處麼?」

  「革命是為著自己也為著大家的,」我向他解釋說。「革命是要自己受點子苦,打 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吶。我們要能把鬼子打跑,幾千萬人都能夠過安生日子,咱們不也 一樣能得到好處嗎?」

  「自然吶,千千萬萬人能過好日子,咱們也……」

  「到那時咱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以後咱們的孩子,孫子,子子孫孫都能夠伸直腰 兒走路的了。」

  「我說呢,革命同志不敬神……不敬神也能當菩薩吶!」於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來。

  從此他越發的活潑起來,工作得非常緊張,為掛念女人和孩子而苦悶的時候也不多 了。他開始跟著我學習認字,每天認會一個字。不幸剛認會了三十個字,他就受了沉重 的槍傷了。

  一個月色蒼茫的夜晚,我們二十個游擊隊員奉派去破壞鐵道。敵人駐紮在高鐵道只 有三里遠的村子裡。我們並沒有帶地雷,也沒有帶新的武器,只憑著我們的力氣去打算 把鐵軌掘毀兩三根,然後出其不意的襲擊敵人的兵車。我們盡可能小心的進行工作,誰 知終於沒法使鐵軌不「鋼朗」的響了起來。這響聲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向遠處飛去, 立刻引回來幾響比這更清脆,更尖銳的槍聲,從我們的頭上急速的掠過,驚得月色突然 的暗了下來。

  「臥倒!」

  分隊長的口令剛剛發出,敵人的機關鎗就噠噠的響了起來。槍彈有時落在我們的背 後,有時在我們的前面劃了一道弧線,沿弧線飛騰著塵土的煙霧。機關鎗響了十來分鐘 便忽然止住。鐵軌微微的戰抖著,敵人的一輛鐵甲車開來了……

  分隊長原是膠濟路工程工人,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傢伙。他連二趕三的把五六個炸彈 綁在一塊兒,放到鐵軌下面去,跟著發了一道命令:「快跑!」我們象飛一般地離開了 鐵道,躲到一座小墳園裡,靜靜的伏在地上。差半車麥秸若無其事的拿出來他的小煙袋, 預備往嘴裡塞去,給分隊長用槍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煙袋插進腰裡了。他 帶著不滿意的口氣向我咕噥說:

  「槍子兒有眼睛的。只要不做虧心事,怕啥呢?」

  猛的象打了個霹雷似的,鐵軌下的炸彈爆裂了。敵人的鐵甲車帶著一些灰塵,彈煙, 破片,從地上狂跳起來,倒進路旁的矮樹叢裡……

  「好!」二十個人的聲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著,片刻間,一切寂靜。

  跟著寂靜而來的是同志們的歡樂的謾罵,和迅速的,簡短的,幾乎不為同志們注意 的,從分隊長嘴裡發出來的命令。在這些紛亂的聲音中,有一道低啞而悲涼的歌聲:

  「有寡人出京來……」

  我們跳出了小墳園,向鐵道跑去。就在這時候,敵人的機關鎗比先前更兇猛的響了 起來。差半車麥秸在我的面前正跑著,叫了聲「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們並不去管 他,只顧拚命的前進。我們還沒有達到鐵道線,敵人的馬蹄聲已經分明的從左右臨近了。 於是我們只好開始退卻……

  我跑過差半車麥秸的身邊,看見他拚命的向著馬蹄響處射擊。我說,「掛綵了麼? 能跑不能跑?」「腿上吶,」他說。「我留下換他們幾個吧……」我不管他的反抗掙扎, 把他背起來就跑,有時跌了一跤,有時滾下溝裡……槍聲,馬蹄聲,背上的負擔,彷彿 對於我全不相干,我只知道拚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隊裡,才發現差半車麥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彈,他已經昏迷不醒啦。我們把 他救醒過來,知道槍彈並沒有射進致命的地方,便決定把他送到後方醫院去醫治。當把 他抬上擔架床的時候,他的熱度高得怕人,嘴裡不住的說著胡話:

  「嗒嗒!咧咧!黃牛呀……嗒嗒……」

  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寫於武漢旅次

  提示

  姚雪垠(1910-),原名姚冠三,河南省鄧縣姚營村人。30年代開始文學生涯,主 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人性的恢復》,中長篇小說《牛全德與紅蘿蔔》、 《戎馬戀》(《金千里》)、《長夜》、《李自成》等。

  《差半車麥秸》寫於1938年4月,同年5月發表在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第1卷第3 期。小說描寫了一個名叫王啞吧,外號叫「差半車麥秸」的落後農民,參加游擊隊後成 長為一名出色的游擊隊員的過程。參加游擊隊前,他憨厚、質樸、善良,但愚昧落後, 懵懂無知,有著小生產者的狹隘、自私觀念和習氣。參加游擊隊後,在集體鬥爭生活中 受到了教育和鍛煉,使他從昏睡中覺醒並奮起抗爭,成為一名勇敢幹練的革命戰士。王 啞吧這個形象的塑造,包含著深刻而豐富的歷史內涵。這個形象表現了我國廣大農民對 鄉土的熱戀,對和平生活的嚮往,展示了蘊藏在「老中國兒女」子孫們身上的無窮無盡 的反抗侵略者的強大的潛力。說明在民族解放鬥爭中,他們能夠也一定能夠同祖國一起 徹底告別昨天,走向新生。

  作者思想敏銳,及時捕捉萌芽狀態中的民族新性格,成功地塑造了王啞吧這個形象, 這在新文學創作上是個可貴的開拓和貢獻。作品採用傳統敘述方式,結構嚴謹縝密;描 寫細緻生動,風趣幽默,善用群眾口語,具有濃郁鄉土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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