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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慧梅出嫁的第三天上午,按照中原流行的古老風俗,帶著新郎袁時中回到高夫 人的駐地,叫做回門。闖王也從行轅回到老營,等待慧梅和袁時中。老營中大擺宴 席,還有兩班鼓樂。宴前,慧梅和袁時中在鼓樂聲中向闖王夫婦和各長輩磕頭行禮, 所有受禮的長輩都送他們磕頭錢,是用紅紙封著的銀子或銅錢。在這種場合,只要 是慧梅的長輩,不分男女,都可以受新人們的磕頭。大廳中推推拉拉,嘻嘻哈哈, 十分熱鬧。王長順也來了,將紅封子往桌上一放,快活地笑著大聲說:

  「嗨,我來受頭了!新姑爺不認識我,我只好自報家門。我是李闖王跟前的老 馬伕,如今是小小的馬伕頭兒,好聽的叫法是掌牧官。慧梅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長 大的。我看著她從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了一員女將。將來她就是受封為一品夫人,也 還得叫我一聲王大伯。我們的新姑爺是義軍的大首領,以後我這個老馬伕不會放在 你眼裡,可是今日只論親戚不論官,我理該張開包兒受你們夫妻的頭。磕少了我不 答應!」

  站在兩旁看行禮的男女們一齊嚷叫:「要磕三個頭!三個頭!」

  慧梅趕快下跪。袁時中也不敢怠慢,隨著跪下。新夫妻在旁邊人的半真半玩笑 的贊禮聲中磕了三個頭,然後在推推擠擠中站起身來。袁時中見闖王老營中的人們 對他如此親熱,心中十分快活。但慧梅稍有不同。她在繼續磕頭的極短的間歇中, 掃一眼滿屋中歡笑的面孔,忽然想到:「以後再也不能跟闖營中這麼多的親人在一 起了!」心頭不禁蒙上一層惘然的悲哀。

  按照風俗,慧梅和袁時中應該留在老營住三天。然而目前大軍已開始向商丘一 帶出動,袁時中必須迅速趕往陳州境內,回到自己軍中,率領小袁營將士隨闖、曹 大軍北上,所以今天下午就回到他在闖王行轅附近臨時駐地,明日清早啟程。酒宴 之後,又坐下敘談一陣,袁時中便留下慧梅在高夫人面前繼續敘話,自己帶著隨從 和親兵先走。

  由於今日慧梅回門,紅霞、慧瓊和蘭芝都從健婦營來到老營赴席。可是因為長 輩客人多,總在鬧哄哄的,慧梅一直沒有機會同她們這三個女伴親近,也沒有機會 同紅娘子說句體己話。如今客人漸漸散去,紅娘子也因為正在害月子,吃東西就嘔 吐,加上前日為慧梅出嫁事感到傷心,幾乎整夜睡覺不安,著了點涼,現在只好向 高夫人告辭。慧梅將紅娘子送到村邊,閃到路旁,離開親兵們,拉著紅娘子的手, 滾著熱淚,小聲說:

  「大姐,你不曉得我的心中有多苦啊!我,一句話說不完!大姐……」

  紅娘子小聲說:「我明白。人非木石,何況你跟張鼐兄弟……」

  「不,不,大姐!不關他的事。你不要像別人那樣,誤猜了我的心。」

  紅娘子微微一笑,望一眼慧梅突然泛紅的臉,沒再說話。

  慧梅接著說:「大姐,你想,第一,我是在闖王的老八隊裡長大的,對這裡老 營中的人啊,馬啊,旗子啊,都是熟悉的,樣樣連著我的心。如今冷不防將我嫁到 素不相干的小袁營,叫我如何能忍心離開!」

  紅娘子安慰說:「你說你不忍離開闖營,我完全懂得你的心。可是慧梅,我的 好妹妹,姑娘遠嫁,自古常有。何況小袁營已經歸順闖王,會師後兩營成一家,常 在一起,說什麼不忍離開?我看袁姑爺是一個明白大義的人,他以後必不會離開闖 王這棵大樹,飛往別技。」

  慧梅輕輕歎口氣,說:「他不是老八隊的!日人,誰知道他的心事!」

  紅娘子說:「結了這門親,他就不會飛向別枝了。」

  慧梅又說:「還有,自從有了健婦營,我就同健婦營的姐妹們在一起,不曾一 天分開過。我愛大家姐妹,大家也愛我。沒想到如今我突然離開大家,像一隻離群 的孤雁!」她忍不住滾下眼淚,怕眾人看見,趕快揩去。

  紅娘子也心中難受,無話安慰慧梅,只能輕歎一聲。

  望著紅娘子上馬同親兵們走後,慧梅回頭走了十來步,走到跟她到村邊來的紅 霞、慧瓊和蘭芝站立的地方。她將蘭芝拉到胸前,一時傷心得不知說什麼好。要不 是有別人在旁,眾目看她,她會摟住蘭芝哽咽起來。蘭芝不等她開口,忍不住先說 道:

  「梅姐,我真沒想到!」

  慧梅對紅霞說:「紅霞姐,我已經不能再和健婦營的姐妹們在一起,以後健婦 營的事你就得多操勞了。好則是夫人昨天已將慧瓊派到健婦營,紅大姐和你有個好 幫手,我離開後也可以放心啦。我縱然身在小袁營,心還在健婦營。我永遠不會忘 記健婦營,也不會忘記你們。」

  紅霞心中難過,強頗為笑說:「你離開以後,咱們的健婦營像抽掉一根主梁。 不過還有紅帥,又來了個慧瓊姑娘,總得想法兒將健婦營帶好,不辜負闖王和高夫 人的期望,也不枉你一年來的操心操勞,辛苦經營。姑娘們年長樹大,終不能都不 出嫁。袁姑爺人品很好,大概性情也不賴。他會對你知疼知愛,相敬如賓,白首偕 老。你何必難過?你跳進福窩裡啦!」

  「紅霞姐,什麼跳進福窩裡,請你不要故意拿話來安慰我。我是為著闖王的大 業,將一個苦果吞在肚裡!」慧梅揩去眼淚,轉向慧瓊說:「瓊妹,我本來有話要 對你說,可是沒有時間了。我馬上要到健婦營同眾姐妹們見見面,你跟紅霞姐快回 去準備一下。我看過健婦營以後不再回這裡,就從河邊岔路回他的駐地去。好,你 們馬上走吧。」

  慧梅單獨同蘭芝在一起,她有許多話想對蘭芝說,但又不願說出。當她初到高 夫人身邊時,蘭芝還很小。她常常將蘭芝抱上小馬,下馬時也由她抱。後來她又教 蘭芝學劍,學射,學各種武藝。如今蘭芝已經十五歲,沒料到她代替蘭芝嫁給袁時 中,從此離開了闖王老營,硬割斷自己心中和夢中同張鼐相連多年的綿綿恩情。慧 梅心中酸楚,緊緊地拉著蘭芝的手,用飽含感情的眼睛望著她的純潔和稚氣的臉孔, 囑咐她以後好生練武藝和讀書識字等毫不新鮮的老話。她囑咐一句,蘭芝輕輕地點 一下頭。儘管這些都是老掉牙的話,可是因為慧梅以後再也不會同她在一起了,所 以蘭芝能夠從這些話中聽出來特別的感情。她從慧梅含淚的眼睛裡能猜到慧梅姐懷 著難以出口的傷心和掛念。她想將張鼐的情況告訴慧梅,但又怕慧梅不讓她說。在 往日,每當她向慧梅談到張鼐,慧梅總是板著臉孔不願聽,責備她說:「小姑娘家, 說男人的事有啥意思!」可是此刻,蘭芝實在忍不住,先向左右望望,幸好左右沒 人,隨即大膽地問道:

  「梅姐,前天你出嫁,你知道俺張鼐哥在做什麼?」

  慧梅不像往日那樣不許她說,但是轉過頭去,遙望著小河岸上的幾棵垂柳。蘭 芝打量一眼慧梅的神情,繼續小聲說道:

  「梅姐,你出嫁的那天中午,袁姐夫滿會待客,聽說拿出幾百兩銀子托曹帥的 老營代辦酒席,給闖營和曹營的大小將領都下了請帖。張鼐哥推說頭疼,身上不舒 服,沒有赴席。就在你出嫁的那天早晨,他聽說西南十幾里遠的山中出了猛虎,已 經吃了一個人,咬死了一頭牛。他怕袁家派人來催請,一吃過早飯就帶著十幾個親 兵打獵去了。到了中午時候,果然遇到了猛虎。那時張鼐哥以為找不到猛虎了,下 馬休息,親兵都不在身邊。冷不防猛虎從草中躥出,縱身向張鼐哥撲來。因為太近, 弓箭已經沒用。張鼐哥向旁邊樹後一閃,使猛虎撲了個空。他隨即一劍砍去,削去 了猛虎的一段尾巴。猛虎已經第二次撲到他的身邊,張著血盆大嘴向他咬來,同時 兩隻前爪差不多抓住他的前胸衣服。親兵們已經看見,來不及救他,只見他倒了下 去,大家驚叫一聲,吶喊著向猛虎奔來。……」

  慧梅的心中一驚,臉色灰白,恍然醒悟:「啊,天呀,今日老營中的上下人們 都故意對我隱瞞著張鼐的不幸消息!」她的手心冒冷汗,趕緊間道:

  「他傷得很重麼?」

  蘭芝接著說:「要是別人,準會被老虎咬死。可是張鼐哥真行,他看見躲閃不 開,就將身子向下一貓,——親兵們沒看清,以為他倒了下去,——向老虎的脖子 下邊刺了一劍。老虎負了重傷,回頭逃跑。張鼐哥趕快取弓搭箭,向老虎射去。老 虎連中兩箭,倒在地上。」

  「他沒有受傷?」

  「沒有受傷。」

  「多險啊,謝天謝地!」

  蘭芝又說:「俺張鼐哥有心腹話也會對他的親兵頭目王新吐露一兩句。你猜他 對王新怎麼說?」

  「他怎麼說?」

  「他對王新說:『我覺著人活在世上沒意思,在去打獵的路上想著不如叫老虎 咬死的好。誰知遇到老虎,我不再想死,忽然勇氣百倍,將老虎除掉了。』梅姐, 這話是王新背著別人啟稟夫人的,給我偷聽到了。」

  慧梅的心中更加感到酸痛,默然無言,害怕蘭芝看見她的眼睛,轉頭望著西南 霧濛濛的群山,在心中暗暗說:「就在那兒!」過了一陣,她才重新看著蘭芝,小 聲說:

  「你見到張鼐哥,要勸他保重身體,留待日後在戰場上為闖王出力報效。」

  蘭芝問:「梅姐,我對他說這話是你說的,行不行?」

  慧梅沒有做聲,也沒有點頭,但蘭芝從她的眼神中知道她心中同意。

  慧梅同蘭芝回到高夫人面前辭行,並說她要去健婦營同眾姐妹們見見面。高夫 人因為她已經是出了閣的姑娘,將她送出大門,囑咐她早回袁姑爺駐地,望著她同 一群女親兵騎馬快走下河灘,才回上房。

  在健婦營同姐妹們見面之後,大家都紛紛向她賀喜,但人人都看出她的心中有 苦,很留戀健婦營。因為太陽已經偏西,她在健婦營不能久停。臨離開時,她對頭 目們囑咐一些關於如何練兵的話,不要大家遠送,只叫慧瓊單獨送她到小河邊。

  她在三天前同張鼐相遇的地方停住,讓親兵們離開她稍遠一點,然後同慧瓊下 馬,立在桃花樹下。對慧瓊說:

  「前幾天我們還在這兒站過,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鬢上,如今可不是像一場夢!」

  慧瓊不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沒有做聲,等待她再往下說。可是她好長一陣沒有 再說話,許多新舊往事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三天前同張鼐在此小立閒話的情景,猶 在眼前,她不曾忘記他們當時相對無言的幸福和發窘,窘得她呼吸很不自然,心頭 緊張跳動。她還記起來,她在商洛山中了毒箭後張鼐如何去看她,第二次攻打開封 時,她誤聽說張鼐受重傷時心中如何害怕和難過,如何飛馬奔往張鼐駐地看他。…… 慧瓊等不到慧梅說話,只好問道:

  「梅姐,健婦營的事,你還有啥話囑咐?」

  慧梅如夢乍醒,惘然一笑,說:「有邢大姐和紅霞姐在健婦營,你照她們的話 做事,我沒有什麼囑咐了。」

  慧瓊說:「你剛才要我單獨送你到河邊來,好像有什麼體己話兒要對我說,難 道不是?」

  慧梅又微微一笑,攬住慧瓊的肩膀,小聲說:「慧瓊,我告訴你一件小事,你 肯聽話麼?」

  「什麼小事,梅姐?」

  「年年端陽節,我都給張鼐哥做一個香布袋兒,也給雙喜哥做過兩次,可不是 年年都由我做。今年我給張鼐哥做的香布袋兒才做了一半,如今我突然走啦,再也 做不完啦。你也會繡花兒,心靈手巧,給張鼐哥做一個好不好?」

  慧瓊想了一下,說:「你已經做了一半,讓我接著做成,豈不省事?」

  「不,你要另做。」

  「何必另做?」

  慧梅不想說明,但終於說道:「我已經做了一半他知道,也看見過。你重新做 一個,免得他看見我的針線……」

  「噢,我明白了!可是他肯要我做的麼?」

  「他會要的,一定會要的。」

  慧瓊沒有做聲,擔心張鼐忘不下慧梅,別人做的香布袋兒他不肯帶在身上。慧 梅很深情地向慧瓊看了一眼,依依惜別地低聲說:「慧瓊,我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袁時中和慧梅啟程。臨走時,他們向闖王夫婦(高夫人是五更趕 來行轅的)辭行,向劉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和宋獻策等辭行,向曹操和吉掛辭行。 高夫人同慧梅不免有惜別之情,在蕭蕭的馬聲中含淚分手。

  在慧梅動身之前,她有三匹馬都備上鞍子,只是肚帶都在松著,由馬伕牽到她 的面前,問她要騎哪一匹。第三匹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騎,張鼐作為陪送禮物贈 給她的那匹白馬,袁時中作為聘禮的一部分送給她的甘草黃。慧梅好似早已拿定主 意,隨口吩咐:「騎白馬,將肚帶扣緊!」

  呂二嫂趕快走到她的身邊,湊近她的耳朵笑著說:「姑娘,袁姑爺剛才囑咐我 們:請你騎甘草黃。這是他給你的駿馬,不騎,他心中會有疙瘩。」

  慧梅口氣堅決地說:「白馬是我的娘家人送我的,我不能一出嫁就忘記娘家人!」

  呂二嫂不敢多說話,揮手使馬伕將另外兩匹馬牽住親兵隊列的後邊。慧梅上馬 之後,正要揚鞭啟程,袁時中策馬來到,滿面春風地對她笑著問:

  「甘草黃是難得的好馬,又穩又快,你怎麼不騎它呀?」

  慧梅說:「這白馬我騎慣了。」

  袁又問:「你試試甘草黃不行麼?」

  慧梅說:「以後試吧。」隨即啟程了。

  結婚三四天來,袁時中已經明白慧梅是個難以對付的妻子。儘管他們已經成了 夫妻,同床共枕,但是他很難看見她的笑容。袁時中暗暗地想,慧梅在他的面前過 於莊重,也許是她自以為是闖王的養女,身份高貴,瞧不起他這個土字頭的義軍首 領,也許是她剛出嫁還有點害羞,過幾天就會隨和了。還有一件使他感到慧梅難對 付的事,是自從結婚的第二天,慧梅自作主張:他們夫妻的臨時公館全由她陪嫁來 的女兵守衛,陪嫁來的兩百男騎兵和幾十名管理輜重、騾、馬等雜務人員都在臨時 公館左右的院落駐紮,竟不許他自己的親兵和將士們留駐在他的公館大院之內,也 不許他的親兵們稟報事情時隨便進入他們的房內,除非緊急事,只能由她的女親兵 轉報。袁時中雖然很受慧梅周圍男女親兵的尊重,但是每次回到睡覺的地方便像走 進陌生的兵營,常常心上不安。但是她堅持如此,他只好聽從。慧梅的容貌俊俏, 弓馬嫻熟,識文斷字,又加上是李闖王的養女,高夫人的心腹人兒,這一切條件都 使袁時中十分愛她,不願拂她的意。但今天慧梅拒絕一試甘草黃,使他的心中有點 生氣。事兒雖小,卻將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傷。為著在新婚期間,他沒有當著 周圍眾多女兵說一句責備她的粗話,只能流露一絲微微苦笑,但是在心中卻忍不住 罵道:

  「媽的,你嫁雞隨雞,嫁給我就是我的老婆。常言道『出嫁從夫』,你連丈夫 話也不聽,在老子面前撤的什麼清!」

  袁時中和慧梅帶的全是騎兵,一路上夜宿曉行,第三天黃昏時候,到了陳州境 內。小袁營全體人馬已經在兩天前到了陳州附近等候。袁時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 要在老營中大擺宴席,請眾將領來吃喜酒。

  老營總管為他和慧梅準備的住處是一座鄉紳宅子,房屋寬大,棟字相連,主宅 與偏院有一百多間房子。慧梅和袁時中住在上房,二門外的花廳作為袁時中與眾將 領議事的地方,主宅各處盡駐女兵,東西偏院盡駐男兵,大門和後門由她的男兵守 衛,男兵不奉呼喚不許隨便進人二門以內。如今袁時中對此已稍覺習慣,好在他看 出來慧梅的左右人服侍他十分盡心,而呂二嫂更是在飲食起居上事事體貼周到,極 其難得。他看見慧梅的男女兵紀律森嚴,不論行軍和宿營都是部伍整肅,不像他的 小袁營經常是亂嚷嚷的。有一次,他在夜間同軍師劉玉尺等議事之後,笑著說: 「如今我們小袁營中來了個小闖營。我身率小袁營,住在小闖營。」大家聽了,不 禁哈哈大笑。

  袁時中因為出外十餘日,回來後同重要頭目們都見了面,聽劉靜逸和幾個重要 頭目稟報了軍中情況,他也向他們詳談了如何謁見闖王,如何與闖王養女成親,以 及闖、曹兩營的重要人物和軍容等等。吃晚飯時候,他命一個親兵去夫人住處稟報: 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轅,晚飯後還要商議軍事,不一定能回去,請不要等他,並 說他的兩個姨太太孫氏和金氏在晚飯後來拜見夫人。

  慧梅聽了這些話以後,只輕輕地點點頭,沒有作任何別的表情,隨即吩咐擺晚 飯,還要呂二嫂和她的十幾個女親兵,還有慧劍和十幾個女兵頭目,都來同她一道 吃晚飯,大家姐妹熱鬧一下。

  在闖王軍中,一向提倡將士們同甘苦,上下間親如家人。近來雖然李自成的行 轅中有點改變,弟兄們不再同闖王坐在一起,一邊蹲在地上吃飯,一邊談笑。但是 行轅將領們還是隨便同闖王坐在一起,至於在健婦營中,一直保持著闖王軍中的好 傳統,儘管營規整肅,但沒事時大家都以姐妹相看。近幾天袁時中常同慧梅一同吃 飯,大家都迴避,只留下呂二嫂站在一旁伺候。現在一聽說袁時中不回來,誰都巴 不得跑來同慧梅一起吃飯。慧劍天真的笑著說:

  「唉,梅姐,我說句心裡話,請你別生氣:要是袁姑爺常常不回來同你一起吃 飯就好啦!」

  呂二嫂說:「瞎說,你又不能代替袁姑爺!」

  姑娘們因為慧梅不拿健婦營副首領的架子,如今趁袁時中不在,一邊吃飯,一 邊說說笑笑,十分自由、快活。晚飯未畢,忽報孫氏和金氏到了。

  晚飯前,慧梅聽說袁時中今夜不一定回來,不讓等他,儘管她當時沒有表情, 心中卻很不愉快。她知道官宦富豪,一個人都有幾個小老婆,義軍中像張獻忠和羅 汝才也都是女人成群。上行下效,西營和曹營每個將領也都有幾個小老婆。這樣事 情,在慧梅出嫁之前,都與她毫不相干。她曾經暗想過日後會同張鼐成親,但沒有 想過張鼐將來納妾的事。一嫁給袁時中,因知道他已經有兩個小老婆,這問題有時 不能不暗索心頭。當聽說他今晚不回,她心中當下明白:他是藉故與眾首領商議軍 事,與他的那個姓金的小老婆小別之後趕快歡度一夜。作為正室夫人,她不肯在眾 姐妹前流露她對此事的「小器」,但別是一種滋味的痛苦卻在心頭上擺脫不掉,想 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見這樣的事!」就在同眾姐妹說笑時候,她 也不曾將此事忘下。

  她望著呂二嫂說:「讓兩位姨太太到東廂房等候片刻。」

  眾姐妹因知袁時中的兩位小老婆來拜見慧梅,都趕快將飯吃完。慧梅卻故意慢 吞吞地,邊吃邊同別人說話。關於袁時中的這兩個妾,一方面袁時中有時同她談到 她們,另一方面她也暗囑呂二嫂在路上替她打聽,所以她已經大致清楚。她知道姓 孫的出身莊戶人家,為人老實,已經來了兩年;姓金的是大家丫環出身,才來一年 半,能說會道,頗有心計,幾乎是專了時中的寵,將那位姓孫的壓得可憐。她早已 打定主意,一見面就得殺一殺金的氣焰,所以她故意不急於請她們進來相見。

  慧梅吃畢晚飯,又同慧劍等健婦營頭目談了幾句話,然後大家散去,獨留下四 個女親兵和呂二嫂在身邊。她使個眼色,命女兵們分立兩旁,然後輕聲對呂二嫂說:

  「請兩位姨太大進來!」

  孫氏和金氏進來時候,慧梅面帶微笑,起身相迎,但神態莊重,並無熱情。金 氏自恃尚有姿色,一向得寵,無端被放在東廂房等候多時,心中已很不快,曾打算 進來見面時,對慧梅說幾句表面奉承而內心含辣帶醋的話,讓慧梅以後不要拿太太 架子,不把她看在眼裡。當時她忍不住向孫氏微露此意,孫氏害怕她會碰到硬釘子, 悄悄勸阻說:

  「你別那樣,弄得往後不能和睦相處。說到天邊,她儘管才來,畢竟她是正, 咱們是偏;她是大,咱們是小。自古聖人制禮,嫡庶分明。何況她還是李闖王的義 女,闖王拿她同千金小姐一樣嫁出來。她如果不給面子,你不是自討沒趣?」

  金氏將嘴一撇,說:「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我偏不受別人的窩囊氣!她 不過是高夫人身邊一個肯賣命的丫頭,臨出嫁收為義女,有什麼了不起?該比我高 貴多少?我猜到她今晚這樣冷待咱們,是想樹一樹下馬威,高抬她的身價。哼,我 偏不買賬!要是有誰想找個人頭示眾,我偏要伸直脖頸探進鍘口看一看。我並不比 她少鼻子,缺眼睛,也不是天生的窩囊廢,別指望我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息事寧 人,從今後把熱被窩全讓給她,甘心被打進冷宮!」

  藉著燭光,慧梅一眼就看出來,走在右邊的青年女子是一個相貌忠厚的人,猜 出來她是孫氏,同時看出來,左邊的金氏就不是老實貨。她沒有阻止她們磕頭行禮, 自己還了半禮,然後讓她們坐下,並吩咐呂二嫂給她們倒茶。金氏先開口說:「三 天來,我們天天盼望著姐姐駕到,果然……」

  站在旁邊的呂二嫂,事前得到慧梅暗中囑咐,趕快賠笑插言說:「請金姨太再 不要叫她姐姐。一則她比你們兩位的年紀都小,二則她是正,你們是偏。我們的姑 爺既是一營之首,禮數不能不講,要給全營將領和眷屬們樹個規矩。你們要按規矩 稱她太太,她稱你們孫姨太、金姨太,或稱你們二姨太,三姨太。」

  金氏倒抽了一口氣,在心中說:「果然厲害!」她原來準備的一套甜中帶酸的 花言巧語,一下子都說不出來了。慧梅並不理她,向孫氏詢問家鄉何處,家中還有 何人,日子是否能夠過活,娓娓閒話,態度親切。然後她望一眼金氏,對她們微笑 說:「我連日鞍馬勞累,需要早點休息,不能同你們多敘家常。聽說要在這兒停留 一兩天,明日還要大擺酒宴。明日酒席之後,我還要找你們來拉拉閒話。」

  金氏剛才被冷落一旁,心中更加窩氣,這時見慧梅對她露了笑容,已經叫她們 回去,趕緊抓住機會欠身說道:

  「太太來了,就是一家女主,我們自然打心眼裡尊重。以後凡事只要太太吩咐 下來,我們沒有不聽從的。我們如有失禮之處,請太太多多包涵,教導我們。」

  慧梅聽出來這是話裡有話,含有不服氣味道,便冷笑一下說道:「有一句話我 本來打算明日再講,如今既然金姨太提起來,我不妨先講幾句。你們服侍我們將爺 日子較久,有的已經兩三年,有的一兩年,都是受了辛苦的人。我們三人,應該和 睦相處。你們放心,我不是心眼兒窄的人,言差語錯,屑來瑣去的事兒,我不會放 在心上。我更不會跟什麼人爭風吃醋,為爭寵鬧得鬼神不安。可是我不喜歡有人狐 媚心性,迷惑男人,舌尖嘴薄,搬弄是非。倘若誰敢在我的眼裡撒進灰星,我決不 忍受,縱然這人正在得寵,抱緊我們將爺的粗腿也不行。在兩軍陣上,出生人死, 殺人如麻,我的心上不曾寒一寒。在健婦營中,我一聲號令,沒人不聽。難道在家 中我能忍受別人的閒氣麼?」她忽然停住,想了想,隨即一笑,接著說:「今日初 見面,我這話說的太重了。可是醜話說頭裡,以後方好和睦相處。」

  孫氏趕快賠笑說:「太太說的是大道理,我聽了句句合轍。」

  慧梅只把她們送出上房,不再遠送。由百二嫂將她們送出二門,坐上小轎,在 袁時中的親兵們護衛中走了。

  過了一陣,慧梅將邵時信叫來,囑咐幾句話,然後叫時信帶著親兵一道,將健 婦們的駐處查看一遍,又將男兵們的駐地查看一遍。因為從此後是生活在小袁營的 大軍之中,她擔心小袁營軍紀不嚴,夜間會有人故意來健婦們的駐處搗亂。她看見 幾個路口都有王大牛派的放哨男兵,並有專人坐在帳篷中值夜,放下心來。回來時, 恰好袁時中派他的親兵頭目來見她,對她說剛才接奉大元帥火急軍令,命小袁營暫 歸曹操調遣,迅速開赴雅州,與曹營會師,合力攻城。並說明日一早啟程,酒宴作 罷,要慧梅早點歇息,今夜不必等他。慧梅隨即傳令健婦和男兵大小頭目,今夜三 更造飯,

  881四更起床飽餐,準備五更前站隊出發。

  她睡下以後,竟然久久地不能人睡。雖然她沒有全心愛袁時中,但是既然嫁給 了他,就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今夜她第一次懂得了袁時中很愛姓金的, 將她扔在一邊,與那姓金的尋歡作樂。她不由得想起來張鼐。假若同張鼐成親,他 決不會這樣寡情,至少在新婚的頭幾年內他決不會這樣待她!

  她的心中一陣酸楚,但不敢發出歎聲,免得被今晚陪她作伴的呂二嫂和四名女 兵聽見。熱淚暗暗地流濕了枕頭。透過淚花,她久久地凝望著窗上的朦朧月色,不 知道張鼐的人馬帶著大小火器今夜在何處宿營。

  當袁時中和慧梅辭別闖王,馳赴陳州的第二天,李自成和曹操也率領各自的大 軍出發了。這兩營大軍從郾城附近駐地分兩路向東北走:闖營在西,從西華、扶溝、 太康,到圉鎮和瞧州之間等候會師,準備進攻商丘;曹營走商水、拓城,然後轉攻 睢州,與闖營會師。闖王給袁時中指定的路線是沿著幾天前劉芳亮和李過的人馬所 走的路線,由陳州向正北走,繞過太康城,直趨睢州。不過李過和劉芳亮到太康後 一往杞縣,一往寧陵,未攻睢州。小袁營從陳州附近出發到睢州走的是一條直線, 也是走在闖、曹兩營的中間。

  高夫人同闖王在一起行軍。老營和行轅成為一體,將士們習慣地統稱老營,也 叫做老府。去年以來,將士們因為看到行轅軍容整肅,戒備森嚴,威風凜凜,與往 年的氣象大不相同,都把它戲稱為元帥府。起初只有少數人這麼叫,很快就叫開了。 後來不知怎麼又把老營和元帥府合在一起,簡稱為老府,於是老營各部,包括高一 功指揮的中軍營和雙喜率領的帥府親軍,都稱為老府人馬。如今這老府的十餘萬人 馬,旌旗蔽野,刀槍映日,馬蹄動地,好不威風!

  張鼐的火器營也隨著老府人馬一起前進,許多火器都馱在騾子身上,也有許多 放在車上由騾子拉著。第一天行軍途中,高夫人發現,張鼐就在這三四天中,忽然 變得憔悴了,眼窩深陷,臉色也有點發黃,遠不像往日那般紅潤。她幾次想策馬走 近張鼐,同他聊聊,但張鼐好像有意迴避著她。有一次,她把張鼐叫到身邊問事, 想借此同他談心。但張鼐把事情一說完,立刻又跑回自己的隊伍中去。看見張鼐如 此反常,高夫人覺得很不好過。同時她又很自然地想起慧梅,不知這姑娘出門以後 同袁時中相處得如何。她同闖王不同。闖王認為兒女事都是小事,一辦過就不再多 想,而她卻仍然時時將慧梅的婚事放在心上,深怕她同袁時中不能夠和睦相處。

  有一次,王長順騎馬從她的附近經過,她喊了一聲:「長順!」王長順笑著策 馬過來,問道:「夫人有什麼吩咐?」

  「咱們一路走吧,隨便拉拉家常。」高夫人說著,同王長順並轡走了一段路, 忽然問道:「你看小鼐子是不是瘦了點?」

  「可不是,也難怪他,心裡難受嘛!」

  高夫人歎了口氣,不願再談這個題目,便說道:

  「長順,我覺得,咱們到豫中、豫東一帶後,這裡的百姓跟豫西不一樣,你察 覺了沒有?」

  「我早就覺察了。咱們在豫西時,到處有老百姓迎接,誰都爭先恐後地想來投 順。這裡的老百姓雖然沒有同咱們為敵,可總是沒有那股勁頭,有時能躲開就躲開 咱們,離得遠遠的。」

  「是呀,這些情形我也都看見了,你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我看大概是我們放賑 放少了。可是,這也是沒有法兒的事。如今咱們不比往常:人馬多了,大軍需要的 糧草很多,自己也有困難,哪能每到一地都拿出許多糧食放賑?再說現在還有曹營 的人馬在一起,給養也都是從咱們這裡分過去。咱們的老府人馬有時還能吃苦,這 曹營的人可是一點虧也不能吃的呀,吃一點虧就會有怨言。所以咱們現在雖然也放 賑,卻不能像在豫西時那麼隨便地放了。因此窮百姓見了咱們也不像豫西那樣熱乎。」

  王長順聽罷,說:「也不完全為這。我是喜歡常常同人拉家常的,有些剛剛投 順來的百姓,在我那裡一起餵馬,他們談起老百姓的一些想法,我聽了也覺得很對。」

  「他們有些什麼想法?」

  「他們說,這裡的老百姓看見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住不了幾天就走了,因此誰 也不敢同我們太熱乎,怕我們一走之後,人家說他通『賊』,那可就不得了了。所 以有的人雖然受官府豪紳欺壓,有一肚子冤枉,都不敢來告狀,怕告了狀後,我們 一走,他就會大禍上身。」

  「這話說得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說,現在我們還不能設官理民,要打下開封以 後再做這些事情,所以也沒辦法。好則這日子不長,等打下開封後,大局一天天好 起來,那時候就可按照李公子說的辦法,每到一地,設官理民,讓大家好好地種莊 稼,情況就會好得多了。」

  「對啦,老百姓都在瞧著我們下一步棋怎麼走。要打天下,不能光這裡走走, 那裡走走。該走的時候要走,不該走的時候就不能走,要不然這江山怎麼能夠佔得 穩呢?哪兒是自家的土地人民?」

  又說了一陣閒話,王長順就回到他的隊伍裡去了。高夫人望著他的背影,心裡 說:「這老頭是個有心人,一心一意為闖王打江山著想,別人不大想的事情,他都 放在心裡。」

  她很掛念慧梅。過了扶溝以後,她知道闖王已命令小袁營火速北上,協同曹營 攻破睢州,等候同老府人馬會師,然後轉往商丘。她巴不得各路大軍趕快在睢州會 師。她想,即令在睢州不多停留,見不到慧梅,到商丘城就可同她見面了。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袁時中到了睢州城外時,羅汝才已經早半天到來,正在部 署攻城。小袁營被指定的駐地在城西北一帶,其餘三面都歸曹營人馬駐紮。羅汝才 的老營在南門外的三里店附近。袁時中將安營紮寨的事交給副軍師朱成矩、記室劉 靜逸和幾個得力首領照料,自己趕快帶著軍師劉玉尺馳赴三里店去見曹操,請示攻 城機宜。

  曹操並沒有把袁時中放在眼裡,而是把他當一個年輕後生和一支「土寇」的首 領看待。汝才知道闖王是利用時中,並非將時中當成心腹。至於時中是闖王的義女 婿,在汝才眼中無足輕重。他閱歷多,見聞廣,一開始就暗笑李自成和宋獻策們, 將慧梅許嫁袁時中是玩的美人計,袁樂得攀個干親戚,討個俊俏老婆,日後這一條 裙帶幾未必能拴住袁。他嘴裡不言,心中希望袁時中早日離開自成,以減弱自成的 羽翼。但是他絕不能在袁時中面前露出來一句挑撥的話,使闖王抓住他什麼把柄。 當袁時中到了曹操的老營時,曹操正在同吉硅談閒話,卻故意裝做忙於軍務,使袁 等候一陣,然後大模大樣地傳見袁時中和劉玉尺。當袁和劉向他恭敬地行禮時,他 隨隨便便地還禮,像對待部下的將領一樣。他告訴他們:睢州城無兵防守,百姓怕 屠城不願守城,可以不攻而破。連日行軍,士馬疲累,今夜全軍休息,明日進城。 曹操還說,聽說鄉宦李夢辰1守南門,所以他自己將先由南門進城,然後大開各門。 進城之後,東南西三門由曹營派兵把守,北門由小袁營派兵把守。羅汝才最後用比 較認真的口氣說道:

  1李夢辰——明朝兵科給事中,睢州城內人,回家才數日。

  「時中,你是第一次隨闖、曹大軍攻城,一定要好生約束部下。闖王下了嚴令: 只要城中軍民不據城頑抗,義軍進城不許妄殺一人,有違反軍令的定斬不赦。你的 小袁營只須派三百人駐守北門,我的曹營也是每門派三百人駐守。其餘將士,一概 不許人城。城中騾馬財物,我另外派將領率領一支人馬人城收集,統統上交老府。 由闖王那裡按規定分給我的曹營和你的小袁營。你切不要派人人城去搶掠騾馬財物, 干犯軍律。你投到闖王麾下不久,身為闖王佳婿,怕你惹闖王生氣,所以先向你囑 咐明白。大元帥把你交我調遣,弄得不美,我的老臉在元帥面前也沒有光彩。」

  袁時中大出意外,又沮喪,又暗中生氣,同劉玉尺交換了一個眼色,只能忍受, 裝出惟命是從的態度,連聲說「是,是。」隨後他恭敬地欠身說:

  「小侄有一救命恩人,住在睢州城內,名叫唐鉉。破城之後,時中想保護他一 家性命,以為報答,不知是否可行?」

  曹操笑問:「他是做什麼買賣的?如何是賢侄的救命恩人?」

  時中回答:「他原來是開州知州。小侄起義前曾因飢寒交迫,無法活命,與幾 個同夥做一些搶劫的活兒。不幸被官府拿到,必死無疑。這位唐老爺一日坐堂,提 審眾犯,有的判為立決,有的判為秋決;到審到小侄時,看見小侄相貌與眾不同, 又是初犯,動了惻隱之心,對小侄說道:『你這個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何事不能掙 碗飯吃,偏要作賊而死!可惜你長這麼大的塊頭,難道你不知恥辱?你要是從今改 行,我就赦你一命。你肯真心洗手做好人麼?』我趕快磕頭說:『小人何嘗不知道 作賊可恥,只是被饑寒逼迫得無路可走。倘蒙老爺開恩,小人情願從此洗手,改邪 歸正。』……」

  「他就放你了?」

  「他點點頭,打了小侄二十板子,當堂開釋,還恩賞了幾串錢,資助小侄謀生。」

  羅汝才笑了笑,說:「他沒料到,你後來仍舊作賊,不過不作小賊,作了大賊, 身率數萬之眾,不惟不會被官府捉拿歸案,那些堂堂州縣官還得向你求饒。天下事 就是這個道理,都被英雄豪傑們看穿啦!」說畢,放聲大笑。

  吉珪向曹操笑著說:「此正如古人所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曹操笑過後,又對袁時中說:「賢侄,這恩你應該報答。破城之後,你趕快進 城,派弟兄保護他的全家。你這樣做好事,深合我的心意!」

  曹操留下袁時中和劉玉尺吃晚飯。儘管人馬立營不久,但酒菜仍很豐盛,桌上 全是精細瓷器,酒壺、酒杯和羹匙一律是精緻銀器,另外還有歌姬清唱助興,燈影 下時時紅袖玉手,在旁執壺勸酒。十幾天前,在郾城附近,袁時中曾去曹營赴席, 酒席十分闊氣,很多美味佳餚都是他不曾吃過和見過的,使袁時中十分驚異。他沒 有想到,今晚倉猝之間仍能置辦出滿桌餚饌,葷素齊全,真不愧是曹帥氣派,與闖 王迥然不同!不過,袁時中和劉玉尺在席上強顏歡笑,陪主人猜枚划拳,心中實不 愉快。吃畢晚飯,他們立即告辭,馳回本營。

  當晚,袁時中和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三人,還有幾位心腹大頭目,密談他 同劉軍師見羅汝才的經過,大家都心中不平。劉靜逸原是不主張投順闖王的,這時 歎口氣說:

  「將軍原是一營首領,發號施令,悉由自主。而今弄巧反拙,畫虎不成,變主 為客,寄人籬下。似此遭受挾制,不惟難圖發展,恐自存也不容易!明日破城,任 他曹營飽掠,咱們小袁營不許進城,只能等待日後李闖王從牙縫中吐給一點東西, 感恩領受。這真是豈有此理!」

  一部分大頭目原來也是不贊成投闖的,這時接著紛紛說話,有的抱怨,有的憤 恨,有的甚至說出來趁早拉走的話。但劉玉尺、朱成矩和另有一部分重要頭目卻主 張暫且忍耐,說拉走是個下策。袁時中也主張不要輕舉妄動,把投順闖王這件事當 做兒戲。他特別提醒大家說:

  「你們要知道,曹操同闖王原是同床異夢,貌合心離。你們不要把曹操當成闖 王,誤以為闖王對我們也是如此。闖王很重視咱們小袁營,也對我青眼相看,所以 才結為親戚。目前縱然大家對曹操行事不平,我們也務必忍耐在心,不可流露於外。 等到了商丘,與闖營會師,咱們就不再受曹營的挾制啦。」

  大家聽了這話,都認為很有道理,決定暫時忍耐。劉玉尺對袁時中說:「你在 太大面前,對今晚的事,萬萬不要洩露,更切忌不要使她和她的左右人感到你心中 不平。萬一不小心使闖王不高興,以後就……」

  袁時中不等他說完就趕快點點頭,說:「今晚談的話,只有咱們在座的人知道, 對任何人不許洩露一字!」

  大部分人散了後,還有人有事留下,等候袁時中的訓示。劉玉尺有事要走,輕 輕將袁時中的袖子一拉,帶他到屏風背後,含著微笑,悄聲說道:

  「將軍,請你今後暫不要多到兩位姨太太帳中歇宿。太太同你新婚不久,正應 兩情歡洽,如膠似漆,方不負闖王和高夫人嫁女之意。」

  袁時中一時不明白劉玉尺是什麼意思,望著他笑而不言。

  劉玉尺又說:「將軍來日富貴榮達,小袁營一營前程,不繫於曹帥,而繫於闖 王。將軍恩愛太太,即所以擁戴闖王。況太太頎身玉貌,明眸皓齒,遠勝金氏。不 過她是闖王養女,立有汗馬功勞,深為高夫人所鍾愛,且曾任健婦營副首領,故不 免略自矜持,身份莊重,不似金氏曲意奉承,百依百順,故意討將軍快樂耳。要知 貧家小戶,敬祝灶神,還指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話多說,壞話 不提』1。太太是闖王與高夫人養女,豈可不使她心中滿意乎?」

  1上天……不提——前二句是民間流行的灶神對聯。農曆臘月二十三日晚上家 家送灶神上天「匯報工作」。後二句是送灶神上天時致祝詞中的話。

  袁時中吞吞吐吐說:「我已經對金姨太太說了,今夜還要住在她的房中。」

  「望將軍以事業為重。」

  袁時中想了一下,忽然一笑,點點頭,在劉玉尺的肩膀上輕輕一拍,說道:

  「你真是一個智多星好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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