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平日口中不說,心中深知道慧梅的心。她停了一陣,仍不忍將要對慧梅
說的事爽利地一口說出,輕輕歎口氣,然後含著不很自然的微笑說:
「慧梅,你已經長大了。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來我打算過幾個月
後,等我們打下了開封,再談你和慧英的婚事。可是現在既然闖王已經有了主意,
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同你說明。你的婚事得由他做主啊!」
慧梅的臉色又通紅起來,覺得高夫人的話有點奇怪,但又想,既是提親,只能
是張鼐,因為她同張鼐的感情,夫人是知道的,闖王也是知道的,慧瓊不是聽到他
們商量的話了麼?想到這裡,她又羞澀,又感到幸福,低聲說:
「媽,請不要說這事。我願意永遠跟在媽的身邊,婚姻等打完仗再說。」
「傻丫頭,那不是要扎老女墳啦!該出嫁時就得出嫁,這是正理。打仗要緊,
姑娘大了出嫁也要緊,不能為了打仗就耽擱了你的青春。」
慧梅再也不好意思說別的話,也不敢看高夫人,心裡七上八下,呼吸急促起來。
高夫人停了一會兒,終於說道:
「如今有一個袁時中前來投順,年紀二十五六歲,人品長得也不錯。聽說早飯
後他曾到健婦營去看操,想來你也見過。這個人現在還沒有正室妻子。闖王的意思
是把你許配給他,讓我來給你說一下。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出發去攻打開封,這親事
就算定了,馬上就要換庚帖,送彩禮,兩三天內你就要出嫁了。」
慧梅一聽說袁時中這個名字,就好像一悶棍打在頭頂,一瓢冷水澆在脊樑上。
她萬萬沒有料到闖王會把她許配給這個姓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狠狠地咬著
下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過了片刻,她忽然雙膝跪在高夫人面前,頭俯在高夫人
懷裡,哭著說:
「媽,我沒有別的心願,只願跟在你身邊,永遠也不嫁人,不管是什麼樣的將
領我都不嫁,死也不嫁!」
高夫人早已料到慧梅會不肯嫁給姓袁的,她自己心中也很痛苦,撫摩著慧梅的
肩膀,勉強忍住自己的眼淚,耐心地勸說慧梅。但不論她說什麼話,慧梅都聽不進,
只說自己不願出嫁,一面說一面哭泣。高夫人越發難過,明曉得這件事是牛、宋二
人出的壞點子,闖王決斷得太倉促,不該一言為定,但是木已成舟,又有什麼法兒
呢?看著慧梅越發哭得傷心,她恨不得告訴闖王,換一個姑娘嫁給姓袁的。但回心
一想,萬萬不可。闖王已經當著袁時中的兩位軍師的面親口許下這一親事,都知道
是慧梅,袁很滿意,怎麼能隨便更換?自古都不興許親昧親的事!高夫人一時沒有
辦法,只好把慧英叫來,讓慧英帶慧梅出去散散心,解勸慧梅,同時她派人去請紅
娘子來。
當房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回想著自己在大元帥行轅同闖王的一番談話。當
時她抱怨說:
「你決定得太快了,為什麼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自成回答說:「袁將軍不能在這裡多留。這是一件大事,我同牛先生、宋軍師
商量後,覺得應該這麼辦,所以就決定了。為了我們成就大事,許了這親事只有好
處,沒有壞處。」
「慧梅的心事你難道不知道?她起小就跟小鼐子在一起,如今都長大成人了,
雖然不言,但是彼此有意,瞞不過大家的眼睛。我昨兒也跟你說過,打下開封後讓
他們配成一對,年紀相當,又互相知心知性,有情有義。現在你呀,唉,忽然把她
許給袁時中,這不是給她一個晴天霹靂?小點子也會大大傷心的。」
「兒女的親事哪能隨他們自己的意?只有大人做主才能算數。我今天已經做了
主了,你回去告訴她說,她不會不聽從。」
「萬一她不聽從,我怎麼辦呢?」
「不聽從也得聽從。如今我們打天下要緊。既是袁時中願意結這個親,我們又
何樂而不為?何況已經同男家說明了,怎好翻悔?你盡量勸勸慧梅,曉以大義,還
要她明白親事要聽父母主張的大道理,自古如此!你還要告訴她,我們會陪送得十
分光彩,不辱沒她是我的養女。在我們義軍中,養女就同親生女兒一般。」
這會兒,高夫人覺得闖王的這幾句斬釘截鐵的活兒仍然在耳邊響著。她因知此
事萬難挽回,越發將雙眉緊鎖,不覺落下熱淚。
不久,紅娘子進房來了。高夫人將闖王的決定告訴她。紅娘子也替慧梅難過。
她素知慧梅和張鼐之間的感情,沒想到這麼美滿的天設良緣,原來是命中多磨,有
情的人兒不能成眷屬。既然這是闖王的決定,已經對男方說了,便無法可以更改。
同時她也想到自己同慧梅的友情。如果慧梅同張鼐結親,仍然可以在健婦營做副首
領。如果慧梅嫁給袁時中,她就從此失去了一個得力的膀臂。高夫人見紅娘子眼有
淚光,默默無言,向她問道:
「慧梅走後,你看誰能接替她做你的膀臂?」
紅娘子想了一陣,抬起頭來說:「目前別的姑娘都不如慧梅那樣能幹,不得已
只好勉強讓紅霞來挑起這副擔子。可惜紅霞不能識文斷字,是個缺點。我想請夫人
將慧瓊給我,做健婦營的第二副首領,不知夫人肯不肯。」
高夫人點頭說:「你想的還算周到。紅霞很可以。你一起義,她就跟著你,人
比較忠誠,看起來做事情也還老練,在健婦營眾姐妹間有人望,說話挺響。至於慧
瓊,我身邊也需要她。……好吧,給你使用吧。慧梅一走,你的困難比我大,將慧
瓊給你吧!」
高夫人忽然止不住滾下熱淚。紅娘子也趕快用袖頭揩淚。過了一陣,高夫人又
說:
「平日慧梅對你最尊敬。不管什麼事,你說一句,她沒有不聽的。你去勸勸她
吧。如今一瓢水已經潑到地上,想收也收不起來。女孩兒家一說跟誰定了親,就不
好再變了呀!」
紅娘子歎口氣說:「我勸是要功的,但不管怎麼勸,慧梅這心上的傷痛是治不
好的。要想治好,除非是她同袁時中結婚後,夫妻和睦,日久天長,慢慢地會把從
前的心事忘記。要是萬一跟袁時中過得不那麼順心,以後就會痛苦一輩子。」停一
停,她接著說:「張鼐兄弟是男子漢,不會哭哭啼啼,甚至會裝得像沒事人兒一樣,
可是我猜他一定必然也很傷心。他一向嘴裡不說明,心裡愛慧梅,人盡皆知。他萬
沒料到他同慧梅的姻緣忽地成空。真的,只因為來了個素不相識的袁時中,宋軍師
和牛先生不顧小張鼐和慧梅二人自幼以來的生死恩情,硬作月老,亂點鴛鴦,使慧
梅終身有恨,使小張鼐心上的人兒登時成了水中月,鏡中花,笊籬打水一場空!你
想,這樣的傷心事他一輩子如何能忘?夫人,闖王和軍師們只想著眼下袁時中是個
有用的人,全不管這一對在你們身邊長大的年輕人自幼在一起,一道兒血戰沙場,
出生人死,早結下海似恩情!唉,有什麼法子呢?自古以來,女兒家的婚事都不能
由自己的心願做主啊!」
高夫人沒有因紅娘子批評闖王而心中生氣,反而頻頻點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當天中午,在老營中擺了三四桌酒席,該到的家屬、女兵都到了。但慧梅卻躺
在慧英的鋪上,蒙頭哭泣,不肯起來吃飯。紅娘子和慧英在一旁勸了半天,最後說:
「這定親的事且不談,今天闖王和夫人認你做義女,這酒席是為你做義女才吃的,
客人都到了,你應當出來當眾給夫人磕兩個頭,否則你把闖王和夫人置於何地呢?」
慧梅這才勉強起來,略為梳洗,依然紅腫著雙眼,走了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她向
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因闖王不在這裡,她也說出了向闖王磕頭的話。一面說,
一面心裡又想著闖王不該把她許配給姓袁的,不覺心中像刀割一樣,感到疼痛。
在簡單的筵席上,大家都不談慧梅定親的事,這是因為高夫人預先打了招呼,
不要再使慧梅傷心哭泣。大家開始只談闖王和高夫人認慧梅做義女的事,後來又談
起打開封的事來。人人都認為這第三次進攻開封是勢在必得,而開封是北宋建都的
地方,城池很大,人口眾多,非常富有,進了開封,闖王打天下就前進了一大步,
局面就大大地不同了。說著說著,大家的酒喝得多了,談話也更熱鬧了,喜氣洋洋,
充滿了整個大廳。只有慧梅,聽了這些高興的話,反而更加難過。眼看著闖王就要
打下開封,進而平定天下,而她卻不能跟張鼐結親,永遠跟隨在闖王和高夫人身邊,
倒反要嫁到別的營裡去,這個袁時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並不知道!
酒席散後,客人紛紛離去。高夫人把慧梅、紅娘子和高一功、李過、劉宗敏三
家的夫人留下。當著紅娘子等人的面,高夫人又一次問慧梅,到底怎樣向闖王回話,
因為三天之後人馬就要出發去商丘,袁時中在這裡也只能停留兩三天,這事不能再
拖下去。慧梅聽罷,在高夫人面前雙膝跪下,哭道:
「媽媽,你既然把我當作女兒,我求你救女兒一命。我死也不離開你,跟誰也
不結親,永遠永遠不出嫁。媽媽你救救我吧!」說罷,放聲痛哭。
紅娘子和三家至親好友夫人,還有慧英、慧瓊和在場的姑娘們見此情景,都忍
不住欷歔起來。高夫人也跟著流淚。過了一陣,她揩揩眼淚,歎了口氣,哽咽著對
慧梅說:
「慧梅,為這事你飯不進口,水不沾唇,哭得像淚人兒一樣。我就是鐵石人也
會心碎!何況,我,我不是鐵石心腸!你孤苦伶仃,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個骨肉至親。
這些年來,我把你當成女兒看待,比親女兒蘭芝看得還重。你也立過不少功,為保
護我流過鮮血,幾乎死去。你如今這樣傷心,我做義母的如何不心碎!好,我再去
行轅跑一趟,找闖王再商量商量,為你求情,盡我的力量為你求情。成不成我不知
道。萬一闖王堅持要你同袁將軍結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女兒家的婚事得由大
人做主,自古以來哪有自己做主的呢?說到頭來,婚姻之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說了以後,她就叫慧梅依舊到慧英的鋪上去休息。然後她吩咐備馬,帶著慧英
等幾個姑娘,往闖王的住地奔去。
王長順正率領著一群馬伕在場地上馴馬,忽然一抬頭望見高夫人帶著幾個女兵
騎馬奔來。她趕緊拋下眾人和一百多匹戰馬,跑到高夫人面前,迎著高夫人的馬頭
說:
「我一直說要到老營去看望夫人,可是總是分不開身,又知道你很忙,輕易也
不敢去打擾。今天夫人有什麼事來行轅啊?聽說闖王把慧梅認作義女了,這可是一
件真正喜事兒,我要喝一杯喜酒呢!」
「唉!老王,你不知道內情,哪有什麼十全十美的喜事!今日喜事成了煩惱,
你咋會想到?」
「煩惱?這事情還有什麼煩惱呢?」
「不瞞你說,慧梅也是在你眼皮下長大的,這孩子柔中有剛,你別只看她在我
的面前百依百順,實際上彆扭起來,用八隻水牛也拉不回頭。正因為她柔中有剛,
所以對姐妹們溫柔體貼,惹得人人喜愛,可是一旦打起仗來,她就像一隻猛虎一樣,
刀砍到鼻尖上連眼皮也不眨。」
「這我知道。這孩子是個好姑娘,在你面前什麼話都聽從,可是在敵人面前,
哪怕是刀山她也敢上。可是這跟認她做乾女兒有什麼關係呢?」
「認乾女兒是一層。還有一層,咱們的闖王把她許配給新來的一位袁時中將軍
啦。慧梅為這事心裡不願意,你叫我怎麼辦啊?」
「唉!這姑娘也真是奇怪了。這個新來的袁將軍,我也看見了,一表人才,年
紀又不大,配慧梅蠻配得上,還有什麼不好呢?何況是闖王親口說出來的。現在作
為闖王的義女嫁出去,多光彩啊!她還有啥不願意呢?」
「一言難盡哪!」高夫人不願說出張鼐的事,只得說道,「孩子們大了,總有
自己的心事,我們有時也考慮不周。」
王長順恍然大悟,說道:「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這也是有道理的。本
來好端端的一對鴛鴦,偏偏不能相配,要去配一個素不相識、毫不知情的人,自然
她心裡不願。可是,這也沒有辦法。闖王話已出口,婚姻事總得父母做主,她怎能
不聽?反正,姑娘們一嫁出去就好了。」
「長順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我看這姑娘的話很難說。常言道:話是
開心斧。可在這件事上,她的心堅如金石。我對她什麼話都說啦,就沒有辦法剖開
她的心。我已經派人找老神仙去了。要是找到他,請他說幾句話,慧梅也許能聽進
去。再說,闖王這邊,老神仙也可以說話。」
王長順搖頭說:「夫人,你不清楚。尚神仙雖然是慧梅的乾爸,救過慧梅的命,
可是像這件事情,他也只能說一說,聽不聽還在姑娘本身。至於闖王那邊,老神仙
原來什麼話都可以說,但如今闖王身邊人才濟濟,戰將如雲,事大業大,樣樣事情
都要分他的心,所以小事情大家都不再願意去見他說了。即便是請老神仙,我看他
只會在心裡替慧梅難過,未必願意去多管這種事情。」
高夫人因急於去見闖王,便說:「你忙吧,我還要到行轅裡去。」隨即一提韁
繩,馬繼續往前走去。到了行轅,才知道李自成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巖往曹營
議事去了,留下雙喜在行轅照料。
高夫人只好坐下去等候闖王回來。她把雙喜叫到面前,輕聲問道:
「這件事小騾子知道了麼?」
「哪一件事?」
「我說的是慧梅跟袁時中定親的事,小鼐子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這件事還沒有人告訴他,恐怕他還不知道。」
「雙喜啊!你跟小鼐子都是從小來到我們面前。雖然你已經是我們的養子,小
鼐子沒有作為養子,但在看待上都是一樣。我常說,你們這兩個孩子,在我和闖王
面前,手掌手背都是肉,厚薄一樣看待。你們的婚事也好,別的事也好,總在掛著
我的心。我原來有意在打下開封後讓你們各自結一門如意的婚事,也同闖王商量過,
他也點了頭。沒想到憑空來了個袁將軍,闖王沒同我商量,就把慧梅許配給他,如
今木已成舟。你看這事兒叫我多作難啊!」
雙喜瞪著眼,不知說什麼好。慧梅和張鼐的事,他完全清楚,也很替他們難過,
但話已經由闖王口中說出,還有什麼辦法呢?
高夫人見雙喜無話,便又說道:「現在既要說服慧梅,也要對小鼐子說幾句話
二不過男孩子在這樣事上總是話好說,不像姑娘家心眼死。慧梅這姑娘就難辦了。
拿話開導她,全沒用;又怕說重了,她會尋無常。平時也知道她同小鼐子互相有意,
沒想到竟是這樣鍾情。她一直哭到現在。中午擺的酒宴,她連一滴水都沒有喝!」
雙喜說:「媽媽要見父帥,是不是想把這門親事打消?要是那樣的話,怕辦不
到。」
「我也知道,常言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是慧梅哭得死去活來,我怎
不心疼?我要見你父帥講講!」
雙喜搖頭說:「媽,父帥的脾氣大家都很清楚。事情未決定以前,什麼話都好
說,誰都可以說出主張,請他斟酌采擇;一旦決定以後,話就很難再說了。」
「雖然如此,我也得盡盡我的心,看能不能改變一下,換一個姑娘許配袁時中。
咱們老營里長得俊的姑娘還有幾個。萬一不行,也要請你父帥親自給慧梅說幾句話。」
正說著,李自成帶著牛、宋、李巖和高一功進來了。宋獻策一見高夫人在這裡,
趕緊拱手作揖,連聲說道:
「恭喜!恭喜!夫人如今是雙喜臨門,實在可賀!」
高夫人故意問道:「軍師,我有什麼雙喜臨門啊?」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道:「既收了義女,又有了佳婿,豈不是雙喜;臨門?」
高夫人說:「都是你跟牛先生攛掇的好事,讓我作死了難!」
牛金星一聽這話裡有對他抱怨和責備的意思,忙問:「怎麼?夫人何以作難?」
「慧梅不願出嫁,如今還在哭。這女孩子的心事你們怎麼能知道?她高低不出
嫁,寧死要跟著我為闖王打天下,跟在我身邊。只說:什麼時候沒有打好江山,什
麼時候決不出嫁,發誓賭咒不離開我。你看我有什麼辦法!」
李自成擔心高夫人說話過於使牛、宋面子上難堪,問道:「你現在來就是為這
件事兒?」
「是啊!常言道:解鈴還待繫鈴人。事情是你們決定的,讓我作難。這又不是
別的事情,別的事情我說了別人不敢不聽,這事怎能那樣呢?她死不肯出嫁,我總
不能將她繩捆索綁扔進花轎!我不管。我不管。你們說咋辦就咋辦吧。」
闖王說:「我已經同時中說定了。時中的彩禮已經送往老營去了,你回去就可
以看到。這門親事,時中那方面非常情願,我們不能再有二話。況且我們馬上要去
商丘,打下商丘以後就要圍攻開封,趁收麥之前把開封圍起來,讓他一點麥子都收
不到,只能坐困投降。圍開封,人馬少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如今恰好時中前
來隨順,平添了幾萬人馬。把慧梅嫁出去,對她來說也是姑娘家定了終身大事。婚
姻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不願嫁誰就不嫁誰,這哪還有個在家從父母道理?」
高夫人說:「難道牛不飲水能強接頭?你勉強她嫁出去,萬一夫妻兩個沒緣法,
以後怎麼好?」
「什麼緣法不緣法!做姑娘的,『出嫁從夫』,過些時候,生了兒,養了女,
夫妻間自然就有緣法了。」
高夫人頂撞他說:「你們為著打開封,八字沒一撇,先白丟一個好姑娘,說不
定還要丟了她的命。」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說:「真是女流之見!自古公主還要下嫁,還要到外國和親,
何況慧梅?你回去告訴她,就說這婚事已經決定了,不能再更改。她只是嫁到小袁
營,比到外國和親強得多。她出嫁的好日子已經定了,就是後天。喜事辦完後,她
就同時中回到他們的人馬中去,帶著他們的人馬同我們大軍一起打商丘。她不要心
中再委屈了,以後隨時想回來,還可以回來。將來只要我打下天下,他夫妻們也是
開國功臣,自然要封侯封伯,決不會虧待他們。」
高夫人聽畢,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忍著一肚子氣,只好罷休。她又望了牛、
宋一眼,傷心地冷然一笑,說:
「你們早同我通點風聲,事情也不至於到此地步!」
宋獻策趕緊賠笑說:「我們沒有想到慧梅這姑娘會不願意這門親事,沒有事前
同夫人商量,確實疏忽。」
高夫人又轉向李巖:「李公子,我請你同我到老營去一趟,把闖王的意思跟慧
梅講一講。平時雖然你跟她見面不多,但是大家談起來對你都是很敬重的。」
李巖知道這事情難辦,趕快推辭說:「我看有內子在夫人身邊,就讓她多勸勸
吧。」
「邢大姐也說了,只是無效。唉,這事兒叫我怎麼處啊!」
李巖又說:「最好請一功將軍到老營功一勸慧梅。慧梅也是他眼前長大的姑娘,
再說他如今又是舅父了。他說話比我要方便得多,說不定慧梅會聽他的勸說。」
高夫人知道李巖不願多管閒事,也就不再勉強,說道:「那好吧,就讓一功同
我去勸勸試試,不知道行不行。」
高夫人和高一功剛準備離去,宋獻策又說道:「聽說大元帥和夫人過去曾有意
把慧梅許給張鼐,雖未說明,但張鼐心裡怕也知道。我看還得請一功將軍跟張鼐順
便說一下。目前正是用人打仗之際,說一下使他心裡免去了疙瘩,對行軍作戰也有
好處。」
「你剛才不是還說沒想到慧梅會不願意麼?」高夫人心裡問道,但沒有說出來。
李自成沉默了一陣,說:「好吧,都讓一功看著辦吧。」
雙喜插言說:「我剛才看見小子已經來了,可能有什麼事情。現在把他叫進來,
由父帥當面同他說一下,豈不省事。」
闖王說:「也好,叫他來吧。」
隨即雙喜把張鼐叫了進來。高夫人望望張鼐,覺得他不像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闖王問道:
「你來有什麼事?」
張鼐恭敬地回答說:「我是來找總管的。火器營有許多大炮,可是騾子不夠,
我來問問,能不能再派給我們一批騾子。不知大元帥有何吩咐?」
闖王略停片刻,想了一想,說道:「張鼐啊,你現在執掌火器營,獨當一面,
不是孩子了。我也知道你同慧梅起小就在一起,還合得來,本來有意再過一年半載,
等大局有了眉目,就替你們定親。可是現在袁時中前來投順,他提出了婚姻之事。
我同軍師、牛先生合計了一下,決定把慧梅許配給他。這親事已經說定了,今天就
要換庚帖,別的話就不用說了。這事情我只是說說,讓你知道。你心裡沒有疙瘩就
好,如有疙瘩,也應該解開。等我們打下開封,大局稍有眉目,自然會給你挑選一
門合意的親事。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要把兒女情放在心上!」
張鼐脊背發涼,臉頰發紅又發白,驀然像是一悶棍打在頭上。但是他竭力掩蓋
著內心的失望和痛苦,說道:「大元帥,夫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親事不親事的閒事
兒,只想著趕快為闖王打下江山。你們不用替我操心,過幾年再提這事也不遲。」
說罷,扭頭便走。
高夫人望望張鼐的背影,心裡想道:「男孩子到底心寬,不像慧梅那樣。」她
感到一絲安慰。隨即她同高一功一起離開闖王,先到高一功住的屋子裡商量一下。
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了一陣,把如何勸說慧梅、如何進行陪送等事都商量妥了。
高一功又單獨返回闖王面前,向闖王稟報一番。闖王點頭同意,說:
「這樣辦很好。只要她能夠快快活活地出嫁就好了。」
「這也只是叫她能夠出嫁,出嫁以後不要抱怨,快活還談不上。」
高一功回到住處,就同姐姐帶著少數親兵往老營去。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對
慧英說:
「你到健婦營去一次,命慧梅的親兵們把她的東西都檢視檢視,帶到老營。另
外,你告訴慧劍,要她挑選二百名健婦,明天一早就來老營,護送慧梅出嫁。該准
備的戰馬、武器,都要挑選最好的。你在健婦營也不要多停,辦完這些事就回來。」
慧英聽畢,立即策馬從岔道向健婦營奔去。跑著,跑著,她忽然發現在她前面
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女兵,好像就是慧梅今天帶到老營去的四個女兵中的兩個,都
騎著馬,另外還牽著一匹白馬,正在往火器營的方向走去。「哦!」她頓時明白了,
趕緊加了一鞭,追趕上去,把她們叫住,問道:
「你們往哪兒去?」
「慧梅姐姐叫我們把東西送到火器營,還給小張爺。」
「白馬是小張爺的,另外還有什麼?」
一個女兵將自己背著的紅綢包裹打開,裡面包著一把寶劍和一個笛子。慧英見
了心裡一痛,低頭想了一下,說:
「馬,你們送去。寶劍和笛子都是小張爺送給你們慧梅姐姐的,那笛子已經送
了多年,不必還他,交給我吧,由我處置。」
女兵們把寶劍和笛子交給慧英後,繼續前進。慧英望著那匹被牽走的白馬,心
裡又一陣難過。她完全理解慧梅的一番苦心。知道慧梅在目前的處境下,雖然暫時
還不曉得高夫人去行轅見闖王的結果,但不論結果如何,她都不能同張鼐結為夫妻。
如果被逼不過,只好出嫁,她當然不願讓張鼐再記掛她徒自煩惱。慧英還想,慧梅
如此決絕,所有心愛之物都歸還張鼐,也許有尋死之意?想到這裡,慧英不覺長長
地歎了口氣,催馬往健婦營馳去。
當慧英同兩個女兵說話的時刻,高夫人和高一功已經回到老營。坐下以後,高
夫人馬上就問留在老營的女親兵:
「慧梅這半天有什麼情況?」
女兵們告訴她,慧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痛哭,可是不吃飯,也不說話,隨你說
什麼,她都不答理,心事很重,有時還要流淚。
高夫人望望高一功,說:「一功,你看,這都是軍師和牛先生幹的好事!這孩
子多苦啊!」
「姐,如今說這話已經晚了,我們還是把慧梅叫來,把話向她說明吧。」
高夫人點點頭,吩咐女兵把慧梅叫來。慧梅經這大半天的折騰,頭髮蓬亂,淚
痕滿腮,面容也頓時變得憔悴。高夫人見此情形,越發不忍,皺著眉頭把慧梅仔細
打量。慧梅勉強對高一功行了禮,叫聲「舅舅」。才說完兩個字,眼淚刷刷地流了
下來。高一功覺得心中不忍,只得說道:
「你坐下吧。我今天特意來看看你,也想同你說幾句話兒。」
慧梅勉強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高一功向周圍掃了一眼,女兵們一個個退了出去。
高一功又望著慧梅說道:
「我今天來,一則是我自己要看看你,你被闖王和夫人認做義女,我就是你的
舅父了。二則闖王要為你辦終身大事了,我這個當舅父的也要跟你說幾句話。」
慧梅聽到「終身大事」幾個字,又禁不住渾身一哆嗦,但沒有說什麼。高一功
望了她一眼,繼續說下去:
「我也知道你心裡很難過。儘管我從未問過你的心事,也沒有人告訴過我,但
我並不是個糊塗人。你的心事我也明白一些。剛才闖王同我說了一些話。我現在既
是來看你,也是來傳闖王的話。為什麼要把你嫁出去,這道理你已經聽說了。袁時
中來投順我們,提出要結親。宋軍師和牛先生合計了一下,說這也是好事,這樣以
後袁時中就可以忠心耿耿,擁戴闖王,不會生出二心。可是蘭芝還小,不到出閣年
紀。在高夫人身邊的姑娘裡頭,你是個尖子,不管人品、武藝,都比別人要好一些。
再說,你這幾年磨練得很懂事兒,所以紅娘子特地挑你去做她的膀臂。倘若你出嫁
之後,能夠同袁時中和睦相處,擁戴闖王,建功立業,那就不負了大家對你的一片
期望。若是換了一個軟弱的、臨事沒有主意的姑娘,嫁出去也就只是嫁出去了,在
節骨眼上出不了力。所以挑來挑去,還是選中了你。雖然這不是你的心願,可是你
要從大處著想,為著我們打江山,不能不結這個親。這可不是一般的結親,這是對
咱們打江山大有干係的結親。」
慧梅聽著,低頭不語。她剛才曾希望高一功會救她一把,忽然落空了。
高夫人說:「現在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你舅舅跟我。我有幾句話說出來,你放
在心上,不管對誰都不要露出一絲口風。」略停一停,她接著小聲說:「我們如今
內外都不是那麼如意。明朝雖說不能把我們怎樣,可是他還有兵啊。像河南這種地
方,自古是打天下必爭之地,可我們到如今還沒有佔領開封,即使不久能佔領開封,
官兵也不會善罷甘休。他會調集各省人馬,來同我們糾纏。另外啊,」她把聲音放
得更低,「曹操跟我們面和心不和,同床異夢。這個人反覆無常,萬一他離開我們,
投降朝廷,我們就勢孤了。我們如今一切不管,得把他拉住不放。正因為內外都不
是太順手,所以袁時中這次來投,闖王十分看重。要是袁時中能死心塌地擁戴闖王,
我們就平添了幾萬人馬。再說,他在東邊一帶,人地都熟,不像我們是生疏的。如
果他降了朝廷,我們就多樹了一個勁敵。這些事情,你姑娘家不會想得那麼深。我
現在向你說明了,你就知道闖王的一番苦心了。打天下不是容易的啊,我的孩子!」
高夫人說完後,仔細地觀察慧梅的神色。慧梅沒有特別表情,但看來對這番道
理已經明白。
高一功說:「不管怎麼,你畢竟是個姑娘,婚姻事要聽父母之命。有些姑娘還
沒生下來,由父母指腹為婚,她長大後不管女婿長得黑麻醜怪,不也是照樣嫁出?
這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認命。如今闖王將你許配出去,是名正言順的。你心裡縱然
有一百個不如意,也只能聽從。難道你能不聽闖王的話?你不能吧?」
慧梅含著眼淚,低頭不語。高夫人露出一絲勉強笑意,勸解說:
「慧梅這丫頭起小跟著我,我知道她是個明白人,遇大事十分清楚。現在我說,
慧梅,你也不要再難過,也不要再說不出嫁的話了。你不能永遠跟著我,我也不會
讓你永遠跟著我,說那話都是空的。至於張鼐那方面……」
慧梅的臉一紅,趕快說:「媽,你不要提小鼐子。他是他,我是我。我說不出
嫁不是為別的什麼人……」慧梅說到這裡,卻不由得哽咽起來。
高夫人繼續說:「不管你的心中是不是有那個疙瘩,我現在說明了也沒有什麼
壞處。張鼐跟我自己的義子差不多,我也常常想著他的婚事。等打下開封後,我就
給他定親。你走後,你們這些姑娘中,慧瓊算是最出眾的了,我就把慧瓊許配給張
鼐。這話我暫時只對你一個人說,讓你放心。總之,我希望你的心中不要再有疙瘩。」
慧梅沒有說話,也不知她心中怎麼想。高一功趁機會對高夫人說:
「姐,我看慧梅確是個明白人。我們將闖王的心意一說,她的心中就豁亮了。
叫姑娘們把袁家送來的納彩禮物拿出來,咱們都看一看吧。聽劉玉尺說,因置備不
及,十分寒倫;明日將送來正式聘禮。」
高夫人馬上命女兵們把袁家的禮物拿出來,一看之下,確實排場,有各種綾羅
綢緞、各種珠寶首飾,還有四錠元寶。但對這些東西,慧梅連看也不看。不管大家
怎麼稱讚,都不能引起她的心動一動。而且她明白,有些人的稱讚話是故意叫她聽
的。高夫人也不勉強,向慧梅身邊一個比較懂事的女親兵說:
「你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吧,以後都另外裝一口皮箱裡。」
慧梅始終沒有表情。有一個定在今夜悄悄自盡的念頭一直在她的心上纏繞,所
以袁時中送來的各種彩禮全不放在眼裡,好像與她全然無干。
高夫人和高一功,見慧梅對一切無動於衷,使他們的心中淒然沉重。高一功因
為還有別的事,不能在此久坐,同高夫人談了幾句關於如何辦喜宴的話,便要趕回
行轅。臨走時,他對慧梅說:
「你放寬心吧,只管聽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完了你的終身大事。出閣以後,
過些日子,我們還要在一起行軍打仗。你隨時想回來都可以。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
娘。你是闖王的養女,又是健婦營的副首領。闖王吩咐從健婦營中挑二百名健婦,
再從行轅標營中挑二百名男兵,另外還有管炊事的、管輜重的、管騾馬的,合起來
將有五百之眾,隨你到小袁營,算作你的親軍。這樣,你也不會太寂寞,閒的時候
還可帶著男女兵士練武、打獵,同沒出嫁以前差不多一樣。」
慧梅一邊聽高一功的勸說,一邊在左思右想,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同時她也
想到她如果自盡,一則對闖王的聲望有損二則還會招惹別人猜疑她曾經在暗中將自
己許給了張鼐。不管損害闖王的聲望,或是別人對自己的清白瞎猜,她都不願。可
是活下去,同張鼐的恩情一刀兩斷,嫁給姓袁的,她也不願。這真是生死兩難!
高一功走後,高夫人接著說:「你舅舅剛才說陪送男女親兵的話,是在行轅中
同闖王商定了的。二百名健婦要交給慧劍率領。慧劍同你感情好,很聽你的話。男
兵就交給王大牛帶領。這四百人選的都是精銳,戰馬和武器也配得很好。以後在戰
場上,你也有些心腹人管用。再則你既有身份,也有親信護衛,袁家的人決不敢輕
看你。慧梅,日後蘭芝出嫁,也不會這般風光!」高夫人想了一下,又說:「洛陽
的邵時信,這一年來在你舅舅手下做事,掌管一部分軍資糧炯,又細心,又正派。
他的妻子兒女也都隨營,你是認識的。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請他派邵時信跟你去
一年半載,做你的親軍總管。等你在小袁營人緣熟了,有了另外牢靠可用的人,再
放他回來。你看行麼?」
慧梅被高夫人的慈母般的感情深深感動,又忍不住哽咽起來。雖然她的心中還
沒有完全排除夜間自盡的念頭,但是她不忍見高夫人為她的婚事過於難過。她忽然
決定佯裝不再拒絕出嫁,使高夫人暫時寬心,也算她做女兒應該有的孝意,至於自
盡不自盡,今夜再定。於是她噙著眼淚說:
「媽,我跟著你們多年,自幼受你們撫育之恩,一身難報。如今讓我出閣,我
實在捨不得離開你們。但既然是闖王吩咐,無可挽回,我只好聽從。這四百名男女
親軍,我一定盡量地對他們好。」
高夫人走過來撫摩著慧梅的肩頭,含著熱淚說:「你今天還沒有吃一點東西,
這樣下去身體會壞了,晚飯時無論如何要吃一點。孩子,你到慧英的床上休息去吧!」
當天晚上,老營中以高夫人為首,忙著為慧梅準備嫁妝,一直忙到深夜。慧英
一面忙著,一面又想起下午的事:那時她在健婦營辦完了事情,到火器營去送白馬
的兩個女兵也回來了。
「你們可曾看見小張爺?」慧英問道。
「看見了,他正在率領將士們操練。」
「你們把白馬送去,他可說什麼話了?」
「他沒說什麼話,只隨便告他的騎兵說:『把馬拉去拴在樹上。』仍舊忙他的
操練。」
想到這裡,慧英不覺歎道:「唉!男人多無情啊!慧梅哭得這樣傷心,他卻像
沒有什麼事情似的!」
夜深了,別人都已睡去,慧英還在幫助高夫人準備。她也認為慧梅這次被迫出
嫁,必須在陪送方面搞得好些,才能使慧梅心中的難過減輕一些。當然,在軍中一
切都要輕便,所以嫁妝也無非是許多珠寶細軟,外加壓箱的幾百兩雪花紋銀。
終於,一切都準備完了,慧英輕手輕腳地回到房裡,深恐驚醒了慧梅。進得房
來,卻見桌上還點著一支蠟燭,慧梅和衣歪在床上,見她進來,眼睜睜地望著她,
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想說話,可是慧梅的眼淚「刷」一下子流出來了。她不知說什
麼好,只得催勸慧梅脫了外衣,她自己也脫了外衣,兩個人睡在一起。過了半天,
她才突然說了一句:
「女孩兒家,總得有這一天哪,人人都免不了,也不過你先出嫁罷了。」
常言說:「嫁姑娘不是容易的,姑娘一天不上轎,一天準備不完。」慧梅雖然
在軍中出嫁,嫁妝中也沒有木器、瓷器。銅器、錫器等不易攜帶的東西,但高夫人
忙了一夜後,第二天又整整忙了一天,只恐怕這樣東西不如慧梅的意,那樣東西會
臨時忘了。使她的心中稍覺寬慰的,是經過昨晚慧英的繼續勸解,慧梅懂得以闖王
的大業為重,今日再不提「死不出嫁」的話,開始進食。慧梅經過一夜思前想後,
也確實放棄了自盡的念頭,只盼出嫁後能夠使女婿永遠地效忠闖王。
各家重要將領、老營中較重要文職人員,都有禮物送給慧梅,或是綢緞,或是
金、銀、玉、翠首飾,或僅送銀子,自二兩起至十兩不等,用紅紙封好。這種向出
嫁姑娘送禮物在河南俗話中叫做添箱,文雅的說法是贈送「奩儀」,都得收下。牛
金星和宋獻策、高一功、李過、劉宗敏、李巖夫妻六家的奩儀特別重,都是除綾羅
綢緞和金銀首飾四色禮品外,又各送紋銀百兩。尚炯因在二十里外一處兵營中看病,
得到消息,昨晚趕了回來。但是他知道慧梅的婚事已成定局,在闖王前無話可說,
一直在心中深為歎息,也不想見慧梅用空話勸慰。今天他仍不願看見慧梅,怕徒然
心中難過,只派兩名親兵送來四錠元寶、四匹上等綢緞、一個百寶藥箱,還有一個
朱漆小匣,裡邊用錦緞一層層包著一個暗黑色的箭頭。慧梅打開小匣一看,知是老
醫生珍重保存了三年的毒箭頭,以紀念她的忠心,不禁痛哭起來。高夫人看了後萬
感交集,也忍不住哽咽流淚。
王長順也有禮物。論地位他只是一個馬伕頭兒,但是論情誼,他是闖王手下的
老夥計,是馬伕中的元老,在慧梅的眼中也是父輩。他親自送來了收藏了將近兩年
的一根雕花玉柄馬鞭,一對鍍金銅鐙。他本來打算等雙喜成婚時送給雙喜,不料如
今慧梅先出閣,心中有許多說不出的辛酸,所以他就將這兩件珍貴物品送來添箱。
慧梅平日很尊敬和喜愛這位老馬伕,收到他的添箱禮物後,就到高夫人的上房,跪
在他的面前磕了一個頭。王長順對她說:
「慧梅,大伯我恭喜你啊!別難過,是姑娘總得出門。那袁將軍不知道我是老
幾,幾次看見我,都沒有跟我搭腔說話。可是我不見怪,不知不作罪,人家咋知道
我王長順是闖王旗下的一個元老!慧梅,你別害臊,我對你說實話:這位嬌客,論
年歲不大,論人品不賴,論名聲也不小。你以後要幫助他多做好事,真心擁戴闖王。
他要是日後忘恩負義。」
高夫人趕快笑著說:「長順,你今天多喝了幾口酒,別多說啦!」
王長順忽然醒悟,改口說:「啊,說滑了嘴。我是說,我看他日後絕不會忘恩
負義!」
大門外鼓樂聲起,又有人前來添箱。隨即,大家看見是張鼐的親兵頭目王新牽
著昨日借給慧梅騎過的白馬,前來添箱。這白馬渾身的毛色刷得十分潔淨,換了嶄
新雕鞍錦贍,白銅馬鐙,新的轡頭帶著銀飾,閃光鍍金項鈴,猩紅的新馬纓,雪白
的馬尾根上邊不遠處,還結著一個紅綢繡球。王新到院中將馬韁繩交給隨來的一個
弟兄,走進上房,向高夫人磕頭賀喜,站起來後又向慧梅行叉手禮,然後恭敬說道:
「我們小張爺命我來啟稟夫人,他沒有別的寶貴禮物,只有這匹西番戰馬1是
不久前奪得的汪喬年的坐騎,曾經獻給闖王,闖王說我們小張爺攻襄城有功,賜給
了小張爺。這馬,一身純白,十分好看,也十分穩快,特意送來為慧梅姑娘添箱,
務請笑納。」
1西番戰馬——指青海省西部出產的戰馬。
高夫人笑著說:「喲,這添箱禮倒真好,一定收下。王新,你這娃兒什麼時候
學得這麼會說話?」
王新笑著說:「實話回夫人,這幾句言語是我現買現賣的。小張鼐爺臨時教我
幾句學幾句,好則還沒有漏掉一句。」
高夫人被逗得格格地笑起來,說:「你這孩子,我只知道打仗時你是只小老虎,
還不知道在平時你是只巧嘴八哥,真會學話!」
看見來人添箱,慧梅正像一般將出嫁的姑娘一樣羞羞答答,不聞不問。此刻她
再也忍耐不住,抬起頭來說:
「王新兄弟,這白馬我不要,你牽回去吧。小張爺在戰場上很需要這樣好馬。
你牽回去吧,就說我心領了。」
高夫人趕快說:「世界上哪有逢喜慶送禮不收的道理!王新,將白馬拴在柳樹
上,你們領了紅封子,出去休息吧。」
各家送添箱禮,如是派僕人或親兵送來,都有賞錢,名叫封子,紅紙中或封碎
銀,或封選好的銅錢。如是銀子,少則二錢,多則一兩。慧英在王新牽馬進來時想
著慧梅的心情,趕快取二兩銀子封好,這時交給王新,說:
「王新兄弟,你們到外邊休息,中午吃了喜酒回去。」
慧英的話剛落地,從村外傳來了鼓樂聲音,自遠而近。大門外的兩班吹鼓手也
奏起樂來。過了片刻,擔任老營知客的兩名小校將男家送禮的一行人迎了進來。各
種禮品都裝在或圓或方的彩漆木盒中,每二人抬一盒,共有十盒。另有人牽一匹高
大的甘草黃騙馬,轡頭鞍鐙俱全,一色嶄新。慧梅迴避到高夫人睡覺的裡間,對於
兩個送禮人如何進來向高夫人行禮,如何說話,她全然不看不聽。她仍在想著張鼐
用她平日喜愛的白馬添箱,心中刺痛,不覺流出眼淚。隨後聽見高夫人和眾人紛紛
觀看袁時中送來的甘草黃駿馬,交口稱讚,她才忍不住抬起頭來,隔著窗紙的一個
破洞向那馬張望張望,看出來確是好馬,但是她對自己發誓說:
「千好萬好,我永遠也不騎它!」
這句話儘管說得聲音極小,卻被正走進來取賞封的慧英聽見了。慧英的心中一
動,但裝作沒聽見,只在心中暗道:
「我的天,嫁了她的身子沒有嫁了她的心,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啊!」
午宴席散以後,高夫人仍然為明日慧梅出嫁的事操不完的心,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起來,高夫人又將各樣事檢視一遍,深怕有什麼疏忽,使慧梅增加傷心。
早飯以後,她將慧劍叫到面前,反覆叮嚀:
「你要好好照料慧梅姐姐。不管遇到什麼情況,縱然在兩軍陣上殺得難分難解,
你總不要離開慧梅姐姐身邊,不能單獨跑去衝殺,要緊的時候更要寸步不離。你比
她小兩三歲,要多聽她的話。有時即令她責備你幾句,你也不要放在心裡。慧劍,
你也是沒有一個親人,你就同她親妹妹一樣!」
一番話說得慧劍這姑娘也感到難過,同時想起來在第二次攻開封時陣亡的黑虎
星哥哥,噙滿眼淚,輕輕點頭,哽咽回答:「我記在心裡了。」
高夫人又說:「你對健婦營要把話說清楚,半年,頂多一年,等慧梅在那兒跟
袁姑爺和好相處了,一切都能叫我放心了,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所以,你們在那裡
一定要安心,你們自己的事情暫時不用操心。」說到這裡,慧劍忽然臉紅起來,回
過頭去不好意思聽。但高夫人繼續說下去:「你們都是姑娘,到了該出門的時候了,
你也不能長留你們在健婦營中。等你們回來後,該怎麼安排自然由我和你紅姐姐替
你們操心。你們在那裡不要想自己的事,要專心把慧梅姐姐照料好。還有袁營中情
況我不清楚,不管怎麼,他不像我們闖營人馬紀律嚴明。要是有人到你們的駐地胡
鬧,或調戲姑娘們,你們要立刻報告慧梅姐姐,輕則由慧梅姐姐處分,重則稟報袁
姑爺,軍法從事。決不要給人家落下一點把柄,讓人家說你們姑娘家的閒話,連闖
王和我的臉也丟了。這話你要好生記在心上!」
「我都記住了。要是我們的姑娘家做出些下流事,我一定稟明慧梅姐姐,該殺
的殺,該打的打。要是袁營的兵將跑來調戲姑娘們,也要同樣嚴辦。夫人請放心好
了。」
慧劍走後,她又把王大牛找來,說:「大牛,你也是在我們闖營長大的,原來
是孩兒兵,後來就做了頭目。你也受過傷,立過功。這次讓你帶二百標營親兵,護
送慧梅出嫁,有些話昨天已跟你說過了。今天我再囑咐你幾句話。」接著,她把對
慧劍說過的有些話也照樣叮囑了王大牛一遍。王大牛說:「是,夫人,我一定遵命。」
正要退出,高夫人又把他叫住,說道:「還有,在慧梅那裡,要同在我們老營一樣,
天天練武,不能放鬆。武藝練好了,一個人可以頂十個人用;武藝不好,十個人不
頂一個人。再說,你們都是年輕孩子,頂大的不過二十歲、二十一歲,好像二十二
歲的都沒有,有的武藝不錯,有的武藝並不精,得趁年輕時好好練一練。天天練武,
也就不會吊兒郎當、到處閒逛,軍紀也就嚴整了。如果你們在那裡不像個樣子,人
家不是說你們鬆懈了,人家會說闖王的人馬原來就不行,都是瞎吹的。」
「夫人放心,我決不會放鬆操練,決不會給闖營丟人。」
高夫人又將邵時信叫來,將應該囑咐的話囑咐一遍,然後吩咐四百名男女騎兵
先走,以便早到袁時中的駐地紮營。幾十匹騾子馱著帳篷和各種軍資,分別有專人
掌管,隨著騎兵出發。另有幾匹騾子馱著皮箱,內裝陪嫁的各種東西和金銀,也有
專人掌管,作為第二批出發,老營另派二十名騎兵護送。將這兩批人馬打發走後,
估計花轎快要來到,高夫人將一位被大家喚做呂二嫂的,約摸四十出頭年紀的婦女
叫到面前,對她說道:
「呂二嫂,你的年紀比較大,我才叫你跟隨著慧梅到袁營去。你一直在健婦營
照料這些姑娘們,同她們很熟。你又當過呂維棋家的粗使奴僕,見過些世面。慧梅
是個姑娘,打仗的事,她倒有些磨練。說到家務事,她就不大懂,別的姑娘也差不
多。所以這些地方你得留心著點,該告訴慧梅的告訴慧梅,該告訴慧劍的告訴慧劍,
有困難就問邵時信。今後每到一個地方,慧梅和袁姑爺自然住在一起,別的姑娘不
好進去,你就可以進去,方便得多。好則你身子骨還硬朗,辦事也麻利,這一年多
來又學會騎馬。這次跟著她們去當然要辛苦一些,將來我再把你接回來。你的兒子
在我們這裡已當上了小頭目,今後只要他立了功,我們會慢慢提拔他,不會讓他吃
虧的。」
「夫人,你看,你不說我也明白。我是三代給呂家做奴僕的,是家生奴才。要
不是闖王的人馬打進洛陽,我們代代下去,都是奴才,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現在
到了闖王這裡,不論是將領們,還是弟兄們,再不把我們當奴才看待。我和我的孩
子,一生一世也感不盡闖王的大恩。現在慧梅姑娘出嫁,夫人叫我隨去,我一定盡
心照料,決不讓夫人為她操心。」
高夫人點頭說:「我就知道你比別人會辦事兒,以後你多操心就是了。」
呂二嫂又說:「慧梅姑娘已經打扮好了,夫人不去看一看?」
高夫人笑道:「這姑娘一直在軍中,總在練兵啊,行軍啊,打仗啊。說是姑娘,
長得也俊,可就是從來沒像姑娘那樣好好打扮一回。今天出嫁,一輩子只這一次,
才讓你們給她打扮起來。走,我們看看去。」
從昨天開始,老營的人們一面忙著給慧梅準備嫁妝,一面就在商量如何打扮慧
梅了。有人說,慧梅是一員女將,出嫁時應該戎裝打扮,身穿箭衣,腰繫戰裙,騎
上駿馬。可是高夫人和紅娘子都不同意。高夫人說:「自來姑娘出嫁,都要哭著去,
有的姑娘一路哭去,要哭十里二十里,甚至哭到婆家村子外邊才不哭。這是千年以
來的老規矩,慧梅出嫁自然也是要哭的,何況她心裡有疙瘩。讓一員女將騎在戰馬
上,哭哭啼啼,一路不停,這不成了笑話?」紅娘子也說:「我在洛陽出嫁的時候,
也有人勸我騎馬,她們不曉得女孩兒家的心事。自古以來出嫁都要坐花轎,所以坐
花轎就是出嫁,出嫁就是坐花轎。要是姑娘出嫁不坐花轎,會一輩子感到窩囊,感
到太輕率。慧梅出嫁當然也要坐花轎。」
於是今天早飯後,在呂二嫂和幾個有經驗的嬸嬸、嫂嫂照料下,就按照世世代
代的老風俗習慣,給慧梅紅裝打扮起來。慧梅的頭髮本來又多又黑,現在梳了頭,
臉上又施了粉,搽了胭脂,真是雲鬢堆漆,桃臉照人。可惜一雙眼睛平時明如秋水,
而現在卻紅腫著,分明帶著哭過的痕跡。大家又幫她穿上紅緞繡花襖,繫上紅緞繡
花百折裙,戴上鳳冠,肩披霞帔。惟一使她顯得與一般新娘不同的,是腰間繫了一
口寶劍。
當高夫人進來時,她已靜靜地坐在床邊,低著頭默默不語。她心裡十分難過,
但到了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一些女眷和女兵們隨著高夫人一起進來,一見慧梅的打扮,都嘻嘻哈哈議論起
來:
「慧梅這一打扮,真是跟天仙一樣!」
「天仙算什麼,那嫦娥奔月就少了一把寶劍。可咱們慧梅處處都比得上嫦娥,
偏偏多了一樣東西,就是寶劍,使她顯得英氣勃勃,不同於一般美人。」
「聽說袁姑爺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我見過,騎在馬上可英俊啦,年紀又輕。」
「這真是天生的一對呀,打燈籠也難找。」
「這還用找?千里姻緣一線牽,早就有月老用紅線把他倆拴住了;不用找,姑
爺就來了。」
大家七嘴八舌說個不停,慧梅聽了就像刀割一樣。後來,呂二嫂進來說:「闖
王回老營來了,老神仙和高將爺也來了。請慧梅姑娘到上房給長輩們磕頭去。」
大家聽了,這才紛紛離開。高夫人由女兵們簇擁著,也往上房走去。屋裡就剩
下慧英和幾個姐妹在面前,慧梅拉著慧英的手哽咽說:「英姐姐,以後你可不要忘
了我啊!」
慧英噙著眼淚說:「慧梅,你真是傻丫頭,我怎會忘記你呀?」
「常言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何況我不是闖王和夫人的親生女兒。」
「你放心,一則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二則小袁營也歸了我們闖王,以後見面
的時候多著呢。」
慧梅站起來向上房走去。馬上有兩個姑娘在左右攙扶她。雖然慧梅平時可以健
步如飛,但這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老規矩,新娘子必須由人攙扶著才能行走。
到了上房,闖王夫婦已經坐著等候。呂二嫂趕快說:「姑娘,給闖王和夫人磕
頭。」慧梅拜了一拜,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她想說什麼話,但喉頭被一股湧出的熱
淚堵塞著,說不出來。高夫人也覺得難過。倒是闖王面帶微笑,說道:
「慧梅,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之常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難過。」
慧梅說:「我跟隨著養父養母多年,生死不離。現在雖然打發女兒出了門,可
是我身在袁營,心在闖營,變成鬼魂也不會離開養父養母!」
慧梅說罷,泣不成聲。闖王聽到慧梅說出來不吉利的話,微微皺了皺眉頭,也
沒有再說什麼。
慧梅又噙著淚給高一功和尚神仙磕頭。老醫生的心中發酸,拱手還禮。
隨即從遠處傳來了鼓樂聲,知道花轎快到了。慧梅迴避到東廂房中,坐在慧英
的床上。過了一陣,鼓樂聲進了村中,放了三眼鏡,又開始放鞭炮。鼓樂聲和鞭炮
聲直響到老營的大門外。
各地迎親,風俗不一,有的是新郎自己迎親,有的是男家派別人迎親,新郎在
公館等候拜天地。今天袁時中採用他家鄉風俗,請劉玉尺代他迎親。一般風俗:花
轎到了女家大門外,女家將大門緊閉,等迎親的人遞進封子,女家方打開大門,放
新娘出門上轎。今天高夫人革掉這種俗禮,將老營大門大開,由李雙喜迎接劉玉尺
到上房向闖王和高夫人行了禮,稍坐片刻,恭敬告辭,上馬先走。
慧梅被人用一方紅緞蒙了頭,由兩個姑娘左右攙扶,在鼓樂和鞭炮聲中向外走
去。她哭得很痛心。偶爾聽見自己身上的環珮丁咚聲,頭上鳳冠的銀鈴搖動的情韻,
她越發哭得傷心。婦女們將她扶進轎中,又用紅線將轎門縫了幾針,免得在路上被
風吹開。三眼鏡響了。花轎被抬起來了。慧梅知道四個人抬著花轎開始走了,她恨
不得用頭碰花轎。她不知道張鼐如今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在背著人哭。她放聲痛哭,
同時在心中哭道:
「唉唉,誰知道我這心啊!我這心啊!」
高夫人率領眾家夫人和紅娘子,還有慧英和姐妹們,都到大門外送慧梅上轎。
她們有人平日同慧梅感情好,捨不得慧梅走,有人同情慧梅,更擔心慧梅嫁給袁時
中可能苦惱終身,都不免落淚,紅娘子和姑娘們更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慧梅的女親兵騎在馬上,走在花轎左右,聽著轎中哭聲,個個心碎,強忍著汪
汪眼淚。
雙喜是送親的人,率領二十名親兵騎馬走在轎後。他替慧梅難過,也替張鼐難
過,雙眉緊皺,默無一言。
轎前鼓樂,轎後騎兵,轎中哭聲,走在坎坷的大道上,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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