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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幸而有不少蹚將在茨園玩耍,和老百姓合成一氣,打得安漿糊的人馬不敢近寨。 安漿糊的隊伍也只是對李水沫示威一下,原不想真正開火,看見茨園寨也有準備, 裝腔作勢地攻一陣,等薛正禮們的救兵一到,就在蒼茫的暮色中撤走了。

  薛正禮和二駕帶著一桿人出茨圍追趕了一兩里路,看看天已昏黑,恐怕吃虧, 便佔住地勢放了一排槍,罵了一陣,收兵進寨。薛七少提著手槍從寨上下來,把二 駕和薛正禮們一部分蹚將請到他自己家裡,另一部分安排在別家院裡,大酒大肉地 招待起來。吃過飯,已經有更把天氣,二駕叫薛正禮帶著劉老義們二十幾個人留在 茨園,他同瓤子九帶著其餘的轉回薛崗。為提防夜裡萬一有山高水低,薛七少從村 中的小主戶和佃戶中派出去一些人拿著土槍,快槍,燈籠和梆子,到寨上守寨。薛 正禮也吩咐他的手下人小心在意,輪流著到寨上走走。七少把他的前院西屋騰出來, 又把東屋和南屋叫夥計們打掃乾淨,在地上生好火,又預備了幾個大煙盤子和幾種 賭具,讓桿子住在裡邊。把弟兄們的住處安排停當後,他端著煙燈把薛正禮和菊生 帶進內宅,讓他們住在兩間小巧溫暖的書房裡邊。

  「菊生,」七少說,「你要是現在瞌睡,就睡在那張小床上;要是不瞌睡,就 在這兒烤著火玩。二哥,你躺下去,我替你燒一口解解乏。」

  薛正禮坐在一張有頂棚的大床上,把盒子槍向床上一撩,彎下腰在火上烤起手 來。七少走到靠山牆的茶几邊,從包壺裡倒出來兩杯釅茶放在大煙盤子上,然後往 床沿上一坐,脫掉兩隻雙梁兒繡花絨靴,用皮袍後襟將雙腳包好,向卷作枕頭的被 子上躺了下去。他湊在燈苗上吸著了一支紙煙,拿起煙釬子向鑲銀箍的牛角煙缸中 蘸了一下,忽然停住手,抬起頭來向薛正禮小聲咕噥:

  「這樣弄下去,不是要跟馬文德鬧生澀麼?」

  「到眼下也講說不著啦。」薛正禮向床上躺了下去,惋惜地說:「馬文德既然 給安漿糊一個團長名義,李管家的就心裡不服,非要當旅長不成,可是馬文德地自 己還只是一們見成旅旅長哩。」

  「可是安漿糊的實力不比咱弱啊。」七少重新蘸了一下釬於說。

  「那,究竟他的出身嫩,單憑槍支多也不能叫人心服。」

  七少把頭放到卷作枕頭的被子上,一面燒煙一面問:「收撫安漿糊,老馬事前 沒派人來同水沫商量?」

  「老馬知道咱北鄉桿子跟南鄉桿子不對,所以事前不肯讓水沫知道,只聽到些 風言風語。」

  薛正禮和七少從南鄉桿子的收撫談到馬文德要跟徐壽椿作戰的謠言,後來又談 到初一五更派趙獅子干的那件事。據七少說,打死的那家人的本族到現在還沒有進 城報案,大概是不敢響了。他們嘀嘀咕咕地繼續談著話,陶菊生無聊地走到靠窗的 抽屜桌邊,從窗台上拿起一本書,拍去灰塵,看見暗灰的書皮上工整地寫著《古文 觀止》四個字。他把書隨便地翻了一下,又去翻別的書。窗台上堆的書有「四書」、 「五經」、《唐詩合解》、《千家詩》,還有詳注本《七家試帖詩》。這些書全不 能供菊生排遣無聊,於是他就悄悄地從書房裡走了出來。

  走出二門,聽見東屋和南屋裡冷清清的,只有抽大煙的吃吃聲音,大部分蹚將 都在西屋擲色子,大聲地叫著,笑著,罵著,骰子也唰啦唰啦地在碗中響著。他任 何賭博都不懂,也自小對賭博不感興趣,就遲疑地停留在西屋門口,偷偷地看一看 王成山是不是也在裡邊。那色子碗放在地上,旁邊播一支蠟燭在蘿蔔頭上,人們水 洩不通地圍了一圈:最前邊有一排在地上蹲著,後邊有三四排彎腰站著,輪到後邊 人擲時就向前擠一擠,俯下身子,從別人的肩頭上探出胳膊。後邊的人不住地向前 擠壓,前邊的人不住地用脊背和肩膀向後反抗,使這個小小的人堆沒一刻不在動著。 菊生好容易發現王成山也夾在人縫中間,既不在前一排,也不在最後一排,身子隨 著人堆在動來動去。菊生走進屋裡去在王成山的撅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把王 成山的破棉襖的後襟用力一拉。王成山從人堆中直起身子,轉過頭來。一看是菊生 在背後拉他,王成山趕快拉住了菊生的手,問:

  「你怎麼還沒有睡?」

  「我沒有瞌睡。你贏了麼?」

  「我是閒看的。」王成山笑了一下說。

  菊生想起來王成山沒錢賭博,就把王成山拖到門口說:「不知誰在東屋吸大煙, 咱們去烤火玩去。」

  「不,我要到寨牆上瞅瞅去。你踉我一道去寨牆上玩一會兒嗎?」

  「好。」菊生點頭說,十分高興。

  王成山拿著步槍;帶著菊生,走出大門。外面的夜色黑洞洞的,伸出手望不見 指頭。幸而不遠的寨牆上晃動著幾點闇弱的燈火,他們就手拉手朝著燈火摸去。爬 上寨牆,菊生不由地打個冷戰,鼻尖和耳朵立刻都麻木起來。東北風像刀尖一樣地 割著臉頰。他趕快把頭上包的大毛巾向下拉一拉,把雙手深深地插進袖筒。燈籠邊 攤著一條稿薦1,上邊蹲著兩個農民,共同披著一條破被子,不住地輕輕打顫。一 個農民懷裡抱著一支土槍,低著頭正在打盹;另一個有一把撲刀放在腳邊,嘴裡噙 著一根旱煙管,煙鍋中的火星兒差不多快要熄了。看見王成山和菊生走到面前,那 位抽煙的農民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面就地上磕著煙灰,一面說:

  1指編織的草墊子

  「啊,辛苦啦,吸袋煙吧?」

  「我們都不吸,」王成山回答說。「今夜黑兒可是真冷呢!」

  「冷?穿著皮袍子坐在屋裡烤火倒不冷,只是咱沒有那樣好命。」

  王成山聽著這人說話的口氣不順,想不出什麼話來。那個打盹的農民抬起頭來, 睜開眼向王成山和菊生打量一下,望望天空,說:

  「要下雪了。」

  王成山也說:「要下雪了。」

  菊生抬頭向天上望去,看見天空像一團墨似的黑,向遠遠的曠野望去也是一樣。 上下周圍都是漆黑,只有掛在寨垛上的這些零零落落的紙燈籠在無邊無涯的漆黑中 發出來昏黃的光亮。寨牆上有人在敲著梆子,厭倦而無力地信口叫著:「天黑夜緊, 把守好啊!」寨裡寨外,偶爾有幾聲狗叫,和這單調的人叫聲互相呼應。菊生原以 為守寨是滿有趣的,等到在寨牆上站一會兒,所有在心中想像的詩意都完了。他用 肘彎將王成山推了一下,兩個人又繼續往前走去。

  菊生和王成山又走了十幾步遠,看見前邊有三個人影,瑟瑟縮縮地擠在一起, 還聽見這三個人在小聲說話。等他們走近時,有一個守寨人咳嗽一聲,陡然沒有人 再做聲了。但幾秒鐘過後,一個守寨人把梆子敲了幾下,用有節奏的大聲叫喊:

  「天黑夜緊,小心把守,都看清啊!」

  「看清了,準備著哩。」另一個用有節奏的聲調回答。

  梆子又敲了幾下,但第二次叫喊還沒有發出,菊生和王成山已經到跟前了。三 個守寨人有一個老頭子坐著沒動,其餘的一個披著破棉袍,另一個披著狗皮,拿著 梆子,從一堆麥秸上打著顫站立起來。他們從燈影中打量著菊生和王成山,讓他們 坐下吸煙。菊生和王成山同守寨人打個招呼,沒有停留,小心地擦著倒塌的寨垛子 走過去了。又走了十幾步遠,他們聽見三個人又說起話來,便不約而同地把腳步停 了片刻。

  一個聲音:「咱替誰拚命?咱還怕誰來搶走咱一根屌毛?我一共只剩了一畝半 地,背了一身債,過年下斷米斷面,沒有誰周濟分文,×他娘守寨的時候用著老子!」

  「弦子放低一點,」另一個聲音說。「我要是沒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早就蹚了。 你是種自己的地窮得不能過,我是種人家的地窮得不能過。眼看著就交荒春,到那 時山窮水盡,揭1借無門,我看不下水蹚也不行了。」

  1揭是一種很可怕的高利貸。

  一個老頭子的聲音說:「蹚啦好,蹚啦好。趁你們還年輕,痛痛快快地干幾天, 也不枉托生人一場。」

  第一個聲音又說:「二爺你等著吧。終有一天咱干一個樣子讓你們瞧瞧!×他 娘先放一把火……」

  「喂,弦子放低!」

  「(屍求),大丈夫敢作敢為,咱就是要說出來叫好主們聽聽!」

  「你怎麼喝醉酒了?」

  「怕啥子?當不了屌毛灰!」

  第一個聲音的口氣雖然硬,骨子裡並不是毫無顧忌,所以終究沒有把「放一把 火」的話補說出來。第二個年輕農民顯然很小心,趕忙重重地把梆子敲了幾下,用 有節奏的大聲喊著:

  「天黑夜緊,眼睛放亮,把守好啊!」

  王成山和菊生互相地看了一眼。雖然他們誰也望不見對方面孔,但他們都感覺 著和對方交換了一個會意的微笑。於是他們又向前走了起來。

  寨牆上實在寒冷,菊生的腳漸漸地失去知覺,直麻木到膝蓋下邊。又巡視了一 會兒,他拉著王成山摸索著下了寨牆,一腳高一腳低地向七少的宅子摸去。剛走到 麥場旁邊,前邊出現了兩個人影,也朝向七少的宅子走去,一邊走一邊嘁嘁喳喳地 小聲說話。起初他們以為前邊的這兩位也是蹚將,但跟了一段路,仔細地聽了聽, 他們判定這兩位就是本村的莊稼人,跟桿子沒有關係。走到七少的大門口時,兩個 人影向左邊一閃,看不見了。菊生和王成山覺得很奇怪,在大門口立了片刻,再也 找不到一點蹤影,也聽不出二點動靜。他們正在狐疑著,一個打更的提著一盞昏昏 不明的小紙燈籠,敲著破鑼從右邊走來。打更的縮著脖頸,夾著膀子,將一頂破氈 帽嵌到眼窩,沉重地呼吸著,瑟縮地顫抖著,低著頭從七少的門口走過。燈光一閃 一閃地轉過了一棵大樹,在一個牆角邊突然消失,破鑼聲響著響著,漸漸遠了。

  「找找去,」王成山提議說,「我不信那兩個貨能夠入地!」

  王成山同菊生走過了那棵大樹,發現一座孤零的矮小的草屋中露出燈光,裡邊 鬧攘攘的有許多人小聲說話。他們躡腳躡手地走到門口,把眼睛貼著門縫,看見有 十幾個青年農民擠在小屋中,強娃和勝娃也在裡邊。小屋的後牆上掛著一幅關公像, 神桌上蠟燭輝煌,滿爐焚香。有幾個青年等得不耐地紛紛催促:

  「他來不了咱們就不等了。快點磕頭吧,不要等了。」

  一個青年說:「稍等一下吧,他說他馬上就到。我們趁這個時候請大哥先說幾 句話讓咱們聽聽。大哥,」他轉向一位瘦子說,「你先說一說,說一說!」

  眾人附和說:「對,對,老大哥先說幾句話!」

  「要說的大家剛才都,都說了,我還有啥子說的?」

  「不,不,你一定得說幾句!」

  「你隨便說幾句,新娃哥再不來咱們就不等了。」

  「我×娘新娃哥到這時候還沒有騰出身子,真是急人!」

  「別管他,那麼老大哥你就快說吧!」

  在眾人紛紛催促之下,那位被呼做老大哥的瘦瘦的青年農民略微地有一點不好 意思,磕去煙灰,把煙袋往胳膊上一掛,站起來訥訥地說:

  「大家叫我說,說幾句,我有(屍求)話,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個意思?咱薛二 虎是吃過糧的,回來住了一冬天,沒有啥意思,馬上咱還要出去穿他娘的二尺半。 各位兄弟也都有大,大,大志氣,不願意在家裡打,打牛腿,好極!在外邊混事跟 在家做莊稼可不一樣:在外邊全指望朋,朋友,他娘的朋友們你幫我,我幫你,講 個義氣。今晚大家結義之後,有,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屋裡靜得連灰星兒落地上都有聲音。但他正說著話,菊生和王成山聽見背後有 匆匆的腳步聲走來,趕快踮著腳尖兒離開門口,貼著牆躲在黑影裡。走來的青年把 門一推,走進屋去,隨即又返回身探頭門外,用眼睛向左右黑影裡搜尋,懷疑地問:

  「那誰呀?有人麼?」

  王成山心虛地把菊生抗了一下,從黑影裡站出來,不好意思地說:

  「沒有人,是我,查寨的。」

  「不來屋裡烤烤火抽袋煙嗎?」

  「不啦,不啦,俺們該回去啦。」

  好幾個人已經伸著脖子把頭探出門外來,很客氣地讓王成山和菊生進裡邊烤火 吸煙。王成山和菊生不敢再打攪人家,趕快一面推辭著一面走開。轉過大樹,菊生 悄聲問:

  「剛來的這個不是給七少家做飯的新娃麼?」

  「哎!他們是在這裡拜把子哩。」

  「你看,他們都不願再做活了。」

  王成山沒有再說話,感慨地咂一下嘴唇。他們走進七少的院子裡,萌生同王成 山到西屋望一望。王成山留下燒火。菊生自己回到書房去。菊生剛剛在床上躺下, 七少奶提著銅火罐,抱著水煙袋,叮噹叮噹地走了進來。

  「二哥你想想,」七少奶倚著靠窗的書桌說,「咱們為的啥?你下水有一半是 為了你七兄弟,他還不是為著茨園寨這些有錢有地的自家屋的1?其實咱已經打瓦 啦,咱怕啥?人家長門跟二門正發正旺,拚命放帳,拚命置地,方圓幾十里誰能敢 比?要不是你七兄弟在鄉下結交蹚將,替他們遮風擋寒,哼,你看他們還能夠發財 不能!」

  1自家屋,即本族,尤指近族。

  「哎,你真真囉嗦!說這話有啥意思呢?」

  「啥意思?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不要命地混,叫長門跟二門白撿天大便宜!」

  七少不勝其厭煩地說:「走吧!走吧!我就不愛聽你說這些話!女人家見識淺, 偏偏要多管閒事!」

  七少奶憤怒地把銅火罐往桌上一放,騰出右手來向七少惡狠狠地搗幾指頭:

  「哼,算我見識淺,終有你哭不出眼淚的時候!」

  薛正禮勸解說:「不要生氣,只要全村子能夠平平安安的,我跟七少也不枉糊 一身青泥。」

  七少說:「二哥你不要勸她,她就是好囉嗦,不管該說不該說的話她都要說。」

  「好,咱兩個打手擊掌,從今後我再說你一句話叫我的嘴上長療!」

  七少奶憤憤地走出書房,回到上房裡大聲地喊幾句新娃,得不到答應,自言自 語地說:

  「新娃這東西也越來越可惡,這麼早就去睡了!」

  菊生的身上冷得打顫,連忙把被子向上拉一拉,蒙住了頭。但他胡思亂想著, 很久很久才入睡多。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凶夢,夢見到處都是大火,他東逃西奔,逃 不出火的海洋,眼看著許多人燒傷了,燒死了,許多人跟他一樣的在火海中哭叫著 東奔西逃,沒有出路。到了雞子開始叫明的時候,他出了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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