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閒散的蹚將帶著陶菊生跑下崗頭,順著一條荒涼的大路向東走。那位姓李
的一路上津津有味地談著他近來的賭博情形和怎樣找尋女人,蹚將們非常的感覺興
趣。菊生一個人跑在前邊離開他們很遠,忽而跳進大路的深溝裡,忽而又跳了出來,
快活得像一隻解開繩子的小山羊。他不時從路邊撿起裂姜石,用力向遠處投去,將
撅吃麥根的老鴰打起。約摸走了有五六里,猛不防從右邊一箭外的小村中跳出來七
個農民,拿著紅纓槍向大路撲來,從嘴裡發出來一種怪聲:
「哈!哈!哈!……」1
1北伐以前白蓮教在河南有許多支派,如紅槍會,綠槍會,黃槍會,大刀會,
紅燈照,金鐘照,鐵冠照等。我不記得是哪一種,喝過符之後不准說話,只發出一
種怕人的「哈」聲。
陶菊生吃了一驚,立刻從地上撿起來一塊大的裂姜石,跳後一步。幸而趙獅子
和劉老義們眼疾手快,連發幾槍,當場打倒了三個農民,其餘的回頭便跑。蹚將們
追進村子,遇見人便打死,遇見房子就放火。在這一次緊張的戰鬥中,菊生始終跟
隨著蹚將一起,毫不畏縮。他雖然很可憐那些農民,卻不得不隨著那位姓李的衝進
了一家小院。已經有兩個女人橫躺在柴門裡面,慘白的臉孔浸在血泊裡。他們從一
個女人的身上跳過去,姓李的抓起一捆高粱稈把上房點著,菊生也狠著心抱一捆燃
著的高粱稈跑進偏房,慌慌張張地把高粱稈靠在牆角。火頭呼呼地響著,吐出血紅
的長舌,舔著崩干的草房坡。房坡迅速地冒出濃煙,燃燒起來。菊生沒有即刻退出,
不放心地望著火頭,深怕他離開後火會熄滅。姓李的在院裡大聲呼喊:
「快點出水!快點出水!」
聽到呼喊,菊生趕忙從屋裡跑出來,跳過死屍,離開濃煙瀰漫的農家小院。這
時槍聲仍在小村中稀疏地響著,土匪們向各個角落尋找著藏匿的人。很顯然,除掉
一部分人在事前攜帶著牛驢和重要什物逃走外,餘下的人都被打死了。菊生又點了
一座草堆,跳躍著向趙獅子跟前跑去。趙獅子正站在一家門前看房子燃燒,聽見奔
跑聲,轉過頭來。他望望菊生,忽然大叫:
「呀,看你的肩膀頭上!」
陶菊生站住一怔,才發現右肩上有雞蛋那麼大一塊在燃燒。他趕忙把火弄滅,
笑著嚷叫:
「哎呀!哎呀!怪道我聞著一股煙糊味!」
「你怎麼會燒著自己了?」獅子問。
「我不曉得。」菊生望著燒破的地方說,「獅子叔,真倒霉,我這件綠袍子是
今年冬天在信陽才做的!」
劉老義和那位姓李的都來了,只是不見陳老五。「陳老五哪裡去了?」大家用
眼睛互相地詢問一遍,隨即劉老義用他那種極其洪亮的喉嚨大叫:
「陳老五!陳老五!快出水呀!」
「我們要起了!」趙獅子跟著叫。
陳老五從一座已經開始燃燒的房子裡跑出來,肩頭上背一個大包袱。包袱沒包
好,有一條裹腳布和一雙小孩褲腿子從裡邊搭拉1出來。劉老義同趙獅子交換了一
個眼色,然後望著陳老五笑著罵:
1從包袱中露出的東西,只有一半下垂,叫做「搭拉」。低垂腦袋也說成搭拉
著頭。
「你鱉兒子,老子就猜到你這一手!」
由於大家的嘲笑,陳老五怪沒腔的樣子,把搭拉在包袱外邊的臭裹腳布和小孩
褲子拉出來,扔到火裡。
「你們這些敗家子,」陳老五分辯說,「全不知道東西中用!我要不撿幾樣拿
出來,燒了還不是燒了?」
「對啦,啥東西拿回家都有用處!」劉老義用粗嗓門譏諷說。「嗨嗨,這家掌
櫃婆床下面壓有一塊騎馬布1,你跑快去拿出來呀!」
1夫妻性交時墊在女方腿下的一塊髒布,俗稱「騎馬布」。
陳老五越發被說得沒腔了,就用包袱向劉老義打了一下,喃喃地罵:「你這個
麻雄1」於是大家暢快地大笑起來,繞過一個死屍走出村莊。
1劉老義是麻子。俗話說男人的精液是「雄」,所以罵劉老義為「麻雄」。
他們沒有回原路,向一條小路轉去,繼續往崗下走。一里外有一條曲折的小河,
蜿蜒於兩崗之間。河灣處架一個小石橋,橋那邊疏朗朗地站立著幾棵衰柳。再過去
不遠有一個小小的土寨,寨牆大半倒塌了,從缺口處可以望見裡面除三二家草房外,
較好的宅子都只剩燒燬了的紅牆;較大的樹木也沒有一棵。寨牆外有一棵烏柏樹,
幾片沒有落淨的紅葉在夕陽下顯得特別的寂寞而鮮艷。除這座破寨以外,望到青天
邊也望不見一個有房屋存在的村莊、一棵成材的樹木,整個的原野是空蕩蕩的。
「那就是我舅家的小圍子,」趙獅子對那位姓李的說,「房子都是我燒的。」
「你為啥同舅家有仇?」姓李的問。
「小孩沒娘,說起來話長。」
趙獅子用一句俗語推開了朋友的詢問,向圍子那邊望去。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從肩頭上取下步槍,小聲驚叫:
「噢,那不是我的二舅!」
在寨門外的一座新墳旁邊,站立著一個穿藍布長袍的人,正用手遮在眉毛上向
這邊瞭望。當趙獅子發現他的時候,他像兔子一樣向大路溝中一跳,回頭就跑。
趙獅子恨恨地大聲罵:「你跑不了!讓你試一試我的槍法!」
趙獅子發了一槍,逃命者應聲倒地。但逃命者只是腿肚上穿過一槍,並沒有傷
損骨。他立刻從地上掙扎起來,一瘸一拐地繼續逃跑。因為寨門外幾座小石碑影住
視線,趙獅子和劉老義發了幾槍,都沒打中,逃命者的背影突然消失在寨門裡邊。
趙獅子一面追一面發誓地怒罵道:
「你今兒能逃開老子手,老子把頭揪下來裝進褲襠裡!」
「蛋包上逮虱,看它往(屍求)上跑!」劉老義充滿自信地大聲說。
逃命者一路流著血,筋疲力盡了,逃進一間低矮的草屋,躲藏到床下。這幾家
農人剛才看見蹚將們離開對崗那個小村莊向這邊走來,年輕的男女和小孩子都躲到
附近的房殼廊裡,只留下兩個六七十歲的老婆看門。如今知道是趙獅子來找他的親
舅打孽,都膽大地走回來,親熱地同獅子招呼。他們一共有十幾個人,圍著趙獅子,
有的喚他老表,有的喚他獅子哥,中年人和老年人都喚著他的名字。他們攔著趙獅
子不讓他往小屋進,七嘴八舌地向他求情。
一個老婆顫聲叫:「獅子娃,獅子娃!你饒了你二舅一條性命吧!他已經五十
歲啦,活不了幾天的。你抬抬胳膊讓他過去,讓他下一輩子變驢變馬報答你。」
另外一個老頭子哀求說:「你大舅跟你老表們都給你打死啦,房子也全燒啦,
你看在你媽的情面上,便宜他一條活命吧!」
一個駝背的中年農人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鐵打的冤仇也該熔化啦。
他好歹同你媽是親兄親妹,一奶吊大……」
「老表,你消消氣,你消消氣,他不值得一顆槍子兒!」
趙獅子咆哮說:「不行!天王老子來講情也是白費!」隨即他凶暴地對著駝背:
「五舅,這是你的屋子,你不把他交出來我點你屋子!」
「你看在你媽的面情上……」
「再說廢話我立刻點你屋子!」
受傷者終於從床下被拖了出來。人們向旁邊退後幾步,不敢再說話。小孩子們
有的躲閃在大人背後,有的向屋裡藏去。菊生的心裡也很難過。受傷者已經不能走
動,一出小屋便趴在地上求饒。趙獅子聲明不打死他,但他必須到桿子上住個時候。
他攙著二舅的一隻胳膊,走了幾步,暗暗地向姓李的使個眼色。姓李的用手槍對準
二舅的腦後連放兩槍,只聽二舅的喉嚨裡一聲咕嚕,離開獅子的手栽到地上。陶菊
生緊跟在獅子背後,一驚之後,就頑皮地伸一下舌頭,討好地打趣說:
「獅子叔,他喝醉啦。」
「嗨,真像喝醉啦!」劉老義露著黃牙笑著說。
他們懷著勝利者的輕鬆心情,出了圍子,走上回去的路。一連好幾天,蹚將們
遇見菊生時就故意問他怎樣把綠袍燒了一個洞,而且劉老義們常常稱讚「他喝醉啦」
那句聰明話。每逢要打死哪個人,劉老義們就幽默地笑著說:
「拉他去喝壺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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