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集子,包括了我六七年以來陸續所寫下的短篇創作。僅就眼前的份量來說,
這四五百頁的龐然一厚冊,不能不說是已經有了相當的收穫;但是回想一下這是六
七年悠長歲月所耕耘的收穫,人生幾何,卻又覺得這收穫的成數未免太稀少。這稀
少的原因,第一當然由於我自己的疏懶成性,而其次的原因卻不得不歸咎於我這幾
年以來不斷的在主持幾種雜誌的編輯事務;因了編輯雜誌,我便不得不抽出創作的
功夫來譯述一些零碎的短文,於是創作的時間自然少了;雖然我所編輯的幾種雜誌
總是最先出版延期,終於被迫停刊。
所有的幾篇小說差不多都發表於我自己所編輯的刊物上;不願將自己的小說拿
給別人的雜誌上去發表,這是我一直到目前還不曾改掉的一種癖性。
我是對於自己的創作有相當自信的人,可是我並不是盲目的自信自己作品的人。
我知道它們哪一篇寫得最好,哪一篇寫得最壞;哪一句寫得最好,哪一句寫得最壞。
我在脫稿之初覺得這樣,我在幾年之後再讀一遍仍覺得這樣,我的印象不會輕易的
改變。我不願他人不相稱的稱譽我,我也不願隨意的稱譽他人。幾年以來,我見了
不少批評我小說的文字,我覺得都不能中肯。只有一個忠實的作者才是他自己的作
品透徹的理解人。
在這二十幾篇短篇小說中,就我自己看來,寫得最壞的當然是最初寫下的那幾
篇,但是最近寫下的卻也並不是最好;好的倒是在一九二八和一九二九年之間所寫
的幾篇,如《鳩綠媚》、《妻的恩惠》、《愛的講座》、《摩伽的試探》、《落雁》
等;這其中,我尤其喜愛上面所提出的第一篇和最後的兩篇。這三篇,都是以異怪
反常,不科學的事作題材——頗類於近日流行的以歷史或舊小說中的人物來重行描
寫的小說——但是卻加以現代背景的交織,使它發生精神綜錯的效果,這是我覺得
很可以自滿的一點。這幾篇小說,除了它的修辭的精煉、場面的美麗之外,僅是這
一類的故事和這一種手法的運用,我覺得已經是值得向讀者推薦。不過,我知道,
我的一般讀者對於我的要求卻不在這類的作品,他們的要求,乃是希望我能不斷的
寫出像《浴》或《浪淘沙》那樣,帶著極強烈的性的挑撥,或極傷感的戀愛故事的
作品。
對不起了,讀者諸君,一個作家假如到了要在讀者的嗜好和自己的嗜好二者之
間加以選擇的時候,假如他是忠實於自己的作品的話,他便毫不遲疑的要放棄你們
了。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有一年不曾寫過短篇小說。以後要寫出怎樣的東西,我自
己也不得而知。所以,能有這個集子將我以前所寫的收集在一起,對於我自己也是
有相當的意義,這正如詩人黃仲則所唱:
結束鉛華歸少年,
屏除絲竹入中年。
一九三一年七月大暑,靈鳳記。
選自《靈鳳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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