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壓在梅雨勢力中的江南,簡直消失了盛夏的意味。在綿密緊湊的雨聲中,那
不時捲進來的一兩陣潮濕的涼風,拂到坐在屋子裡的人的單薄的衣上,令人止不住
索索地有點寥落之感。若不是壁上的日曆還分明示著舊歷的五月,我真要疑心是飄
泊在天涯的浪人,忘記了時節的變遷;是長夏已去,又輪到簾卷西風的時候了。
就在這樣一個雨咽風鳴的清冷的黃昏,從淋濕的綠衣人的手中,我接到了一件
沉重的封函。不用拆開,僅由我在一瞬間消失了力量的心房,回想起早幾日的所言,
我已知道裡面蘊藏著的是一些什麼了。
這裡面是:癡心人朝夕用熱血所培植成的貝葉,本來是貼伏在一個溫靜的心旁,
如今竟因了新生的荊棘,要擾及他的安寧,只得又暫行重回到故主的懷中了。這是,
夢的回顧,是靈魂的歸來。
啊啊,這靈魂的歸來!
用戰慄的手,將這縝密的小包打開,從那黑而細小的字跡中,我看出了短促的
生命的歷程中的過去的波痕和可咒詛的愛的往跡。有玫瑰色的微笑,也有慘怖的血
的凝晶。
將這許多白色的片形展開,我能喚起他們產生的背景和時日。有的是在靜默的
深夜,流自一個為工作所疲勞了的筆尖;有的是在朦朧的黎明,發自一個還沉湎在
夜來枕夢中的心靈。有的是思濤洶湧時的千里長流,有的是層巖疊嶂中的涓泉細滴。
有強顏的慰藉,有掩隱的呻吟。
將這許多重讀了一遍,我是用手按著止不住震慄的心房,將一去不可再來的悲
苦的前塵,狠心去重搜撥了一次。
回想起這一疊紙的遭遇,我又不能不歎息殘酷的命運之神大無所不用其惡技了。
在早幾日,這一疊函箋,還在一個溫柔的掌中,每於無人的靜地,被悄悄的展開了
細讀。讀時,在沙漠中能迸出了清泉,在冰雪裡能開出了玫瑰。雖然有時也會,清
朗的天上突染起了灰暗的愁雲;歡樂的園中,被撒入了悲哀的種子——然而無論如
何,他終是在盡著他的使命,於寂寞中去作無望的安慰。
可是,如今竟受著命運的強迫的指揮,不得不捨棄了他可依戀的樂土,在緊密
的雨絲中,重回到我這裡來了。我這裡雖是他的故土,然而這僅是一個被毀壞了的
故鄉。是已消失了往昔的繁華,僅遺下令人喟然興慨的殘跡的墟落了!
啊啊!我歸來的靈魂,我親手創出的生命!你休要自悲遇嗇,感歎你的寂寞,
這原不過是暫時的驚擾,短時間的失據。再過幾時,待到旅雁南來的秋日,在紅葉
染遍了西郊的絢爛的天氣中,我仍是要使你重飛回她的懷中的。
我不怨命運的顛倒無情,我但願這霉雨時期能早點過去。
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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