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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後
《白葉雜記》之五


  在這世界上,「神秘」和「不可思議」假若尚有存在的可能時,那我現在心中 的感覺,簡直是最神秘最不可思議的了。我現在真不能講出我心中的感覺,究是怎 樣。我只覺得我心中空空洞洞,淒淒涼涼;我心灰意懶,我好像已被劫奪了一切, 對於任何我都感不到興趣,我沒有一點能動的勇氣。我不再有精神讀書,我不再有 心思作畫。——學問和名譽現在對於我又算什麼?我眼看著翻倒的墨水瓶,墨水從 瓶中流出,流到桌上,從桌上滴到地板,污濕了我掉在地上以前心愛的書,我也不 再有閒心去將它拾起。——我將它抬起了又有什麼用呢?現在有哪一樣對於我還是 有用?當我失去了我的靈魂以後。

  啊!在不久之前,我不是還意興蓬勃,勤惕好學的麼?現在怎突然就變了這樣 呢?啊,我不知道!我怎能講出?這要問你,這只有你才知道。啊!我的朋友,我 惟一的朋友!我的莊嚴的崇拜者!

  啊,我的崇拜者!你若預知道當你走後,這幾天中所給與我的惆悵與悲哀時, 我知道你是再也不忍那樣不辭而別的了!在你將要離去這間房子的那一天中,我將 我自己關在這間小房內。我聽了你家將東西從樓上一件件吊下去的時候,我聽了你 進出的腳步聲,我好像本來立在一面萬花寶鏡之前,突然起了一陣濃霧,一切都在 我眼前……

  (原稿中段)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

  以上兩篇短文是在將近一月之前所寫,後一篇還沒有寫完,便因事中止了。

  這兩篇文章,現在對於我已成了個莫大的罪狀。因了這一點文章,我現在已將 我自己重墮到地獄中,我又親手斷送了我的朋友的一生。

  雖是在這二十幾日中,因了這一篇文章的原故,使兩個不相識的人,竟能並肩 在人世的園中遨遊了幾小時,然而我的這位親切的朋友的一生幸福,便也因此送掉 ——我自己是一無足惜的。

  這件事將來或漸漸會為世人所知道。不過現在我在此卻不能詳講,我也沒有這 個忍心。

  我因了傾慕這個人的原故,竟因此反將這個人的一生幸福葬送,這件事對於我 自己是怎樣地懺悔,怎樣地心傷。照理我本不應該再苟活在這無情的人世,不過現 在因了我已將我的全個心身獻給了這個人,在我未得到我的所有者的允許之先,我 是不敢擅自將我自己毀壞的。

  我現在只等待這一莊嚴的鈞示。這大約再隔三四日後,便可知道,到那時便什 麼都可解決。

  或許我的主人不要我現在就逃出這世界,那我今後慘淡的餘生,也是要全獻給 我的罪過。我的罪孽誠是永世洗不淨的,然而我要粉碎了心身去作萬一的懺贖。

  我若能有死去的幸福,那現在這短短的幾句話,或許成為我最後的一篇也未可 知。我若能死,待這篇文章印好出世之時,恐怕我的罪骨早腐化了!——請莫寒心。 負罪的人,原不應偷生人世的。

  上面的兩篇短文,我本不願發表。不過我想起了印出之後,或許可以作為我的 一點懺悔,於是便在這裡刊出了。

  今後或許會再有寫文章的機會,然而像上面那樣的東西,我是再也不能,再也 沒有資格,再也不忍寫的了。我要永遠避免春風,我要永遠避免桃紅。今後我的心 中、我的眼中、我的肩上,只有這一件永不會卸除的罪擔!

  然而我決不會頹喪灰心,假若我不死。為了報答我這位朋友的原故,我要分外 的勤奮與努力。

  我心中並不悲哀,我此時只如大水後的荒原,空空蕩蕩,沒有一件掛礙。—— 我自己親手造成的罪孽,正是應該我自己無言去承受,我敢講這是悲哀麼?

  本來是一株生在幸福的樂上上的花兒,因了我的原故,竟突然墮到了悲慘的地 獄裡,我怎能洗淨這樣的罪過呢?

  我現在已是一個永不得赦免的罪徒。

  回想起寫以上兩篇短文時的情形,我已恍如隔世。

  文章寫得很不運氣,然而我有什麼方法可想呢?叢罪之軀,生死不逞,更有何 暇顧到這些!

  我若能死,這一篇短文,或會是我最後的一篇了。

  四月十二晚間後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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