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讀Flaubert的Madame Bovary,是讀到Bovary每天背著她的丈夫從床下偷偷
地跑出去,在花園裡會她的情人的一段。我心裡有點跳,頭也似乎昏眩:是天氣不
好吧?我想。
偶然低首,嗅著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香氣,我更有點靡靡的意味。眼睛模糊了
起來,不睡,簡直再也支持不住了。
我任著我的神遊,一切都漸漸在我眼前模糊。書、躺椅、香氣、空間……什麼
都漸漸地黯淡了。
橐!橐!橐!有極細微的叩門聲音,是一種柔嫩的物體撞擊的聲音,接著,門
扭一轉動,門便悠悠地開了。
我轉身回頭,眼睛已被兩塊膩滑而溫暖的東西遮住,寂然黝黑,只聽嗅到款款
的香氣和背後喘息的聲音。
同時,嘴唇上也感到了一道涼意。
是誰?
只聽見嘶地一聲嬌笑,光明又重回到了我的眼中。我回首看時,閉目佯羞,垂
首立在牆角的正是……
你料想不到我此時會來吧?——進來的人在歪著頭嬌聲地問。
我用舌尖舐舐自己的嘴唇,感著了酒一般的陶醉。
——你不要盡在那裡做夢,你以為我真的很高興麼?我是見了你的面才忍不住
這樣。你可知道事情已經鬧得不得了了,他們已經……
什麼?——酣醉的狂蜂,終於被這意外的一擊將他驚動了。
他們已經將我的信拿了去。什麼都曉得了,母親氣得……大海的波濤,在我的
胸膛上不住的起伏!
……母親氣得昏了過去,姊姊只是哭,哥哥睜著眼睛說是出去借手槍了。我乘
空特地跑來問你,你看……
啊!啊!地獄!天堂!天……
你看怎麼辦呢?不自由,毋寧死。我們不如……
頹然倚到了身上,兩手蒙住眼睛,將頭抵住在胸口不住地輾動。眼淚續續的從
指隙淋出,肩頭只是戰聳。
怎麼辦呢?你不要急,讓我去……
你不要走!——眼淚更落得緊密了。
唉!——悠然歎了一口長氣。鋼鐵也要被溶化了,四隻手互相地擁抱著,在啜
泣聲中,再分不清誰是眼淚的淵泉。
暫時的沉默!暫時的享樂!
突然,門外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和撞擊的叩門聲。有人在喊著她的名字。
你聽!你聽!聽……誰?誰……
啊啊!不好!是哥哥的聲音。哥哥來了,他是借手槍去的,他來了,他會……
啊啊!怎樣好呢?躲!躲!快躲……床底下……衣櫥……門後……開窗子跳……
不要緊!不要怕!有我在……我在此地,I am your protecter……讓我去……
你不要……
在翻騰的雜亂與驚駭中,突然噹的一聲,有一件東西從窗外飛了進來。
槍彈來了!我感覺手上有液體流出,心頭一陣劇痛,一切都……
先生!樓上的先生!
有人在喊。我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睜開眼睛,將身子俯出窗口。
該不是……
先生!好先生!對不住你,我們剛才有一隻皮球從下面踢到了你的房裡,請你
擲還給我們罷!對不……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在窗下這樣仰著面對我哀求。
我茫然回首向房中一望,不知什麼時候,桌上的墨水瓶已經打翻了,一隻灰白
色的皮球落在桌角。
懶懶地站起來將皮球拾起擲了出去。我伸手時我看見自己的手上已污著還未干
透的墨汁。
只是Madame Bovary已躺在地上,其餘一切都沒有變動,太陽依舊靜靜地照著。
眼角上似乎還濕著淚痕。但是,適才是些什麼事呢?
夢?……
一九二六年六月三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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