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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岳麓書院的黃永玉


  幾經猶豫,他終於接受了這一次講學的邀請。是因為故鄉人的一懷深情?是因為那個有名的千年學府的誘惑?也許是設壇岳麓書院,本身是一種挑戰。而他正有一個喜歡挑戰的性格。對什麼都「冒相信!」是他的一句口頭禪。

  很早很早,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父親就帶著他到過這門上掛有「惟楚有材,於斯為盛」對聯的地方。小小年紀就熟讀過四書五經的他,可能記住了這也是一個學堂,記住了張(木式),記住了朱熹,記住了王守仁。但是作為一個孩子,感受更多的恐怕是那一片意境,一種氛圍,那些迴廊,那些庭院,那些門樓和荷池……還有那由此地生發出的穿長衫的先生搖頭晃腦帶學生誦讀經書的想像。

  自從12歲背一個小小的包袱離開故鄉,60多年,曾經有過多少漂泊和苦難。閩風贛雨,港霧台霜,以及倘祥歐美的異鄉悵然……苦難和漂泊成就了他。只受過小學和不完全的初中教育的他,而今已成為大名鼎鼎享譽國內外的著名畫家。今天,他回來了。作為一個文化的流浪漢,他始終懷念著這個地方。他知道,在他奮發的路上,這個地方多少次給過他慰藉和鼓舞。這個地方對他來說是神聖的。他一生做過多少次演講,每次都可以憑一個小小紙條的提綱講它個三四小時。這一回是在朱張講學的地方設壇,是在他一心嚮往的地方設壇,他認真起來。他躲在上海一個僻靜處所,開始寫起講稿來。把大張宣紙一裁兩半,他用毛筆,中號行書,整整寫了四天,一張一張拼接起來,竟然有11張差不多15米長,洋洋13000多字,這篇名為《文化的漫步》的稿子寫完了,他才給朋友們打電話,人家問,什麼時候來的,住幾天。他說,明天走了,打個招呼。這可能算是他一生最認真的一次演講。

  ——聽過鳥叫嗎?

  ——聽過。

  ——喜歡嗎?

  ——喜歡。

  ——懂嗎?

  ——不懂。

  ——您說過愛倫堡的世故和孩子氣?

  ——是的。對社會要世故,對生活對自己當然要孩子氣。

  ——我和聶紺弩走在一起,對他說我有一個好故事。他說重要的不在於故事好不好,而在於講故事的是誰。

  ——我們買計算機不在乎是不是比爾·蓋茨做的,買回要是買了贗品卻是要大罵其娘的。

  ——契訶夫說,好和壞都不要叫出聲來。

  ——俄羅斯諺語說,不管你爺爺長得多高,你還得從小長起。

  ——達·芬奇是死在法國皇帝的懷裡的,我只要自己活得好,不在乎將來死在誰的懷裡。

  他帶著聽眾在人類文明的森林裡穿行。用石頭、樹根、鳥叫、鑼鼓點子,讓你體會抽像與具體,體會傳統與現代。用馬的奔馳與凝立詮注中國畫和外國畫。用過去的傷感和今日的溫馨敘述故事說明文學的真實。

  有孩子氣的天真,也有閱盡滄海桑田的世故。有毫不設防的坦言,也有妙語連珠的幽默。有學術色彩的厚重,也有抒情意味的酣暢和調侃的輕鬆。更有他70多年人生悲歡經歷的穿插,和他對文學、木刻、雕塑、繪畫諸種藝術門類的感悟和體驗。

  此起彼伏的掌聲和歡笑是對他這次講演的回報。

  娛樂了自己,又娛樂了別人,對於他來說,這就足夠了。

  演講完了,岳麓書院又回歸寂靜。

  他走了,到那更廣闊的天地裡做更輝煌的文化漫步去了。

  (原載《湖南日報》1999年12月8日,《新民晚報》1999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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