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稍有舊學家底的湘人心中,岳麓書院一直是一個夢想中的世界。整潔的院落、明清風格的青磚瓦屋、古樸的建築雕刻、閑雅幽靜的亭台小徑、合抱的古木、綠了不知多少世紀的池塘、流了不知多少世紀的小溪,還有銀杏葉是那麼金黃地在空中飄著,鴿子是那麼自由地在空花屋脊上漫步,秋後的石榴還是那麼像燈籠一樣在枝頭掛著,簷前的飛龍在初冬的風中還在偷聽著秋韻的絕響……一切都是那麼自然,那麼和諧,那麼天人合一,那麼文化與藝術,又那麼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黃永玉先生說,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夢想中的世界了,幻想有一天能騎著高頭大馬,或者像他的同鄉沈從文一樣坐著輪船,到這神奇的世界出遊。大約在十一二歲的時候,來過這裡,夢想中的庭院一直藏在心中,在隨後的數十年的漂泊中,依稀從這裡的廳堂、迴廊中找到慰藉。他說,這些年足跡遍佈肚界各地,從澳大利亞到德國、意大利,從鳳凰到北京,又從北京到香港再到北京,走遍了地球村還是覺得故鄉好、心中的夢想好,以至年屆75歲高齡的今天,仍然要回故鄉尋夢,仍然要到岳麓書院這座湖湘文化的殿堂來走走。黃永玉先生對故鄉對岳麓書院的感情是留在記憶裡和靈魂裡的,就如錢鍾書先生說的好比在樹上刻的字,那棵樹愈長愈大,它身上的字跡也就愈長愈牢。我想起一首民歌,是這樣唱的:「樹呀,請你彎下腰來/山呀,請你低下頭來/我想看看太陽照耀的地方/那裡是我可愛的故鄉」。現在,太陽正從蒼穹之中將它永恆的光芒灑在千年庭院裡,照在黃永玉先生腳踏著的明代石徑上,他可以據此好好地在書院走走看看,直到將這座不老的庭院看出詩意瀰漫的光環來,直到將故鄉的熱土看出眩目的驕傲來,看完了,他便回到岳麓書院的休息室,在一張古舊的書案上揮毫題書了「如夢」二字。
身處此地,怎不叫人生發如夢之幽情呢?這是公元1999年11月中旬的一個下午,黃永玉先生「夢遊」書院之後,太陽仍然執著地將自己掛在岳麓書院的上空,霞光旋舞,幾縷湊趣的白雲猶如舊時的書生,揮動長袖在空中徘徊。一張長長的琴凳擺在講堂的前庭,酷似一把多情而有年份的古箏,這把等待彈奏的「古箏」將要把黃永玉先生從如夢的境界中拉回到現實的世界中來,因為,庭院裡已擠滿從三湘四水趕來的聽眾,大家將要跟著黃先生一起在他夢中的殿堂暢遊,並由他引領進入藝術的天堂。黃先生的學術報告會,是本世紀岳麓書院最後一次盛大的學術報告會。世紀百年,岳麓書院學術講壇以著名的湘學大師王先謙鳴金奏響,以著名的湘籍畫家黃永玉擊磐收韻,這中間所安臥的湖湘情懷是那麼浸潤、豐澤,而黃先生以75歲高齡擔此重任,體現的正是一個湖湘學人對湖湘文化的理性的終極關懷。
黃永玉先生談的是藝術和文學。一年到頭,他差不多所有的時間都在侍弄這兩件寶貝,有自己獨特的想法、獨特的做法、寫法,因此,他坐在琴凳前,淙淙彈唱的都是自己獨到的曲調,就如披著一身夕陽踏進自己的家門,熟知房間的擺設和園中的果實,凝聚著自己對生活的全部感受。
黃永玉先生少時家貧,只上過小學和兩年初中,16歲開始以繪畫和木刻謀生,當過瓷場小工、中小學教員、劇團見習美工、報社編輯,他的人生閱歷就如他的出生地——湘西的公路一樣翻山越嶺,拐一個彎又一個彎,直到有一天,漂泊的生活變成了耀眼的果實,可以在藝術的田野上自由地歌」舞,凝重的大地上出現了歡快的色調,生活突然又拐了一個彎,一下子把他拐到了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的職位上,藝術生命也越過越有滋有味。
黃永玉先生說,他第一的愛好其實不是繪畫,比起繪畫來,更喜歡文學、雕塑和木刻,文學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繪畫第四。之所以大部分精力都耗在繪畫上,是因為繪畫可以養活其他三個愛好,而其他三個愛好是養不活自己的。台下的聽眾聽到這裡,就鼓掌並會心地笑(不過,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文人笑不起來)。
黃先生的學術報告,就是在這樣一種親切而坦誠的氛圍中進行的。醉人的陽光像美酒一般灑在聽眾的臉上,純淨而高遠,黃先生彈奏給大家聽的時而是西洋樂的顫音,時而是地道的鄉間鑼鼓點子,悠然地,就像握著錦心繡口的牧鞭,牧著一群夢中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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