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葉紫

雲台書屋

電網外



  風聲又漸漸地緊起來了。

  田野裡,遍地都是人群,互相往來地奔跑著,談論著,溜著各種各色的眼光。 老年的,在懷疑,在驚恐!年輕人,都浮上了歷年來的印象;老是那麼喜歡的,像 安排著迎神集會一般。

  王伯伯斜著眼睛瞅著,口裡咬著根旱煙管兒,心裡在轆轆地打轉:

  「這些不知死活的年輕人啊!」

  想著,大兒子福佑又從他的身邊擦過來。他叫住了:

  「你們忙些什麼呢?媽媽的!」

  「來了呀!爹,我們應當早些準備一下子。」

  「鬼東西!」

  花白的鬍鬚一戰,連臉兒都氣紅了。他,王伯伯,是最恨那班人的。他聽見過 許多城裡的老爺們說過:那班人都不是東西,而且,上一次,除了驚恐和忙亂,人 們謠傳的好處,他也是連影子都沒見到的,他可真不相信那班人還會來。他深深地 想:

  「年輕人啊!到底是不懂什麼事的!為什麼老歡喜那班人來呢?那班人是真的 成不了氣候的呀。同長毛一樣,造反哪,又沒有個真命天子。而且上次進城,又都 是那麼個巧樣兒,瘦得同鬼一樣,沒有福氣,只佔了十來天就站不住了,真的成不 了氣候啊!」

  他再急急地叫著兒子們問:

  「這消息是誰告訴你們的呢?」

  「大家都是這麼說。」小兒子吉安告訴他。

  「放屁!這一定是謠言,那些好吃懶做的人造的。你們都相信了嗎?豬!你不 要想昏了腦筋啊!那班人已經去遠了。並且,那班人都是成不了氣候的。他們,還 敢來嗎?城裡聽說又到了許多兵。」

  兒子們都悶笑著,沒有理會他。

  老遠地,又一個人跑來了,喘著氣,對準王伯伯的頭門。

  這是誰呀?王伯伯的心兒怔了一下。

  看看:是蔡師公的兒子。

  「什麼事情,小吉子?」

  小吉子吃吃地老喘著氣:

  「我爹爹說:上次圍城的那班人,已經,已經,又,又……」

  「真的嗎?到了哪兒?」

  「差,差,……」小吉子越急越口吃著說不出話來,「差,差,……」

  「你說呀!」

  「差,差不多已經到到南,南,南陵市了。」

  「糟糕!」

  王伯伯的眼前一黑,昏過去啦!小吉子也巴巴地溜跑了。

  兒子們將他扶著,輕輕地捶著他的胸口兒。媳婦也出來了。兩個孫兒,七歲一 個十歲一個,圍著他叫著:

  「公公呀!」

  清醒了,看看自家是躺在一條板凳上,眼睛裡像要流出淚來:

  「怎麼辦呢?福兒!那班人真的要來了,田裡的谷子已經熟得黃黃的;那班人 一來,不都糟了嗎?這是我們一家人的性命呀!」

  「不要緊的喲!爹。谷子我們可不要管它了,來不及的!那班人來了蠻好啊! 我們不如同他們一道去!」

  「放屁!」王伯伯爬起來了,氣得渾身發戰:「你們,你們是要尋死了啊!跟 那班人去!入伙?媽媽的,你們都要尋死了啊?

  「不去,挨在這兒等死嗎?爹,還是跟他們去的好啊!同十五六年,同上一次 來圍城一樣。挨在這兒準得餓死,炮子兒打死!谷子仍舊還是不能撈到手的。而且, 那班人又都是那麼好的一個……」

  「混賬東西!你們不要吃飯了嗎?你們是真的要尋死了啊!入伙,造反,做亂 黨哪!連祖宗,連基業都不要了,媽媽的,你們都活久了年數啊!」

  「不去有什麼辦法呢?爹,他們已經快要到南陵市了,這兒不久就要打仗的!」

  「不好躲到城裡去嗎?」

  「城打破了呢?」

  「媽媽的!……」

  王伯伯沒有理會他們了。他反覆地想著。他又和兒子們鬧了起來。他不能走, 他到底不相信那班人還會來。他知道,城裡的老爺們也告訴了他,那班人是終究成 不了氣候的,同長毛一樣。他不怕,他要挨在這兒等著。這兒他有急待收穫的黃黃 的谷子,這兒他有用畢生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有傢具,有雞,有貓,還 有狗,牛,……他不能走哪。

  終於,兒子們都一溜煙地跑出去了,全不把他的話兒放在心上。他氣得滿屋子 亂轉。孫兒們都望著他笑著:

  「公公兜圈子給我們玩哩!」

  回頭來,他朝孫兒們瞅了一眼,心裡咕嚕著:

  「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啊!」

  夜深了,兒子們都不聲不響地跑回來,風聲似乎又平靜了一些。王伯伯深深地 舒了一口氣:

  「蓋天古佛啊!你老人家救救苦難吧!那班人實在再來不得了呀!……」




  大清早爬起來,兒子們又在那裡竊竊地議論著。王伯伯有心不睬他們,獨自兒 掉頭望望外面:

  外面仍舊同昨天一樣。

  「該不會來了吧!」

  他想。然而他還是不能放心,他打算自家兒進城去探聽探聽消息。

  叫媳婦給他拿出來一個籃子,孫兒便向他圍著:

  「公公啦,給我買個菩薩。」

  「給我買五個粑粑!」

  「好啊!」

  漫聲地答應著,又斜瞅了兒子們一眼。走出來,心裡老大不高興。

  到了擺渡亭。渡船上的客人今朝特別多;有些還背著行李,慌慌張張地,像逃 難一樣。

  王伯伯的心裡又怔了一下:

  「怎麼!逃難嗎?」

  可是,他不敢向同船的人問。他怕他們回答他的是:——那班人還會來。

  悶著,渡過了小新河,上了岸。突然地,又有一大堆人擺在他的面前,攔住著 出路,只剩了一條小小的口兒給往來的人們過身。而且每人的身上都須搜查一遍。 在人們的旁邊:木頭,鉛絲鈕鈕,鐵鏟,鋤鍬;錐著,釘著,挖著!……還有背著 長槍的兵啦。

  什麼玩意兒?王伯伯不懂。

  他想問。可是,他不認識人。渡客們又都從小口兒鑽過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站在那兒,瞧著:看看鉛絲兒鈕在木頭上,沿著河邊,很長很長的一線,不知道拖 延到什麼地方去了。靠鉛絲的裡面,還正挖著一條很深很深的溝。

  這是幹什麼的呢?

  王伯伯今年五十五歲了,他可從沒有看見過這玩意兒。他想再開口問一問,嘴 巴邊剛顫了一顫,忽然地:

  「滾開!」

  一個背槍的兵士惡意地向他揮了一揮手。他只好很小心地退了一步。

  「再滾開些!」

  再退一步下來。王伯伯的心兒忍不住跳起來了。他掉頭向兩邊望了一望,在那 一群挖泥的兵士裡,他發現了一個熟人:張得勝,是從前做過他的鄰合的一個小家 伙。

  他喜極了,他連忙叫道:

  得勝哥!你們這些東西釘著做什麼用啊?」

  「誰呀?」張得勝抬頭看著。「啊!王伯伯!這是電網呀!」

  「電網?」

  王伯伯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個怪名兒。他進一步地問著:

  「做什麼用的呀,得哥?」

  「攔匪兵的。上面有電,一觸著,就升天。」

  「啊!那條溝溝呢?」

  「躲著,放槍哪!」

  糟糕!王伯伯的心裡真的急起來了。他想:照這個樣子看來,上次圍城的那班 人又到了南陵市的話兒,一定是千真萬確的了。他心裡急的一陣陣地跳著。可是, 他不能不鎮靜下來,因為他還要問:

  「得哥,你們的槍口兒對哪邊放呢?」

  「對河,電網外啦!因為匪兵都是由那邊來的。」

  兩邊的兵士都笑著,看看這老頭兒怪好玩的。可是,王伯伯的心兒亂了,因為 他估計著:自家的屋子正在對河的電網外邊,正擋著炮子兒的路道。他再急急地問:

  「得哥!那,那,那邊,我們的幾間小屋子該不要緊吧!」

  「你老人家那間屋嗎?正當衝呀!」

  王伯伯的腿兒漸漸地發抖了。得勝哥連忙接著說:

  「伯伯,你老人家還得趕快回去搬東西呀!那班人說不定今天就要到的。」

  王伯伯的腿兒越發象棉花絮似地拖不動了。他火速地回轉身來,爬著,跌著, 昏昏沉沉地渡過了小新河。剛爬上自家邊的河岸,他便發瘋似地叫了起來:

  「不得了呀!我們都圍在電網外呀!炮子兒對著衝呀!……」

  家中,兒子們又一個都看不見,野貓似地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急的滿 屋子亂竄。叫著媳婦,又喊了孫兒。豬,牛,貓,狗,傢具,鋤,鍬,風車子,…… 每一樣東西他都摸到了。他卻始終想不出一點兒辦法,他不知道應該先搬哪一件東 西的好。

  媳婦孫兒們都朝著他怔著!

  習慣地,他又想到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和蓋天古佛爺爺。他知道:到了緊 急關口,唯有神明能夠救他,能夠保佑他渡過一切的災難。他連忙跑到神龕上拿下 一隻大木魚來,下死勁地敲著: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呀!那班人實在再來不得了呀!……」

  停停。

  兒子們都回來了,他恨得跳了起來:

  「你們這兩個東西,你們收屍!你們收到哪裡去了?現在,現在,……我們都 圍在電網外面,炮子兒沖啦!……」

  兒子們仍舊是那麼冷然地,全不把他的話兒放在心上:

  「爹爹啊!這兒實在不能再挨了。還是跟我們走吧!到那班人那兒一起去。新 河鎮上的人,大半都是這麼辦。挨在這兒終究是沒用的。家財什物反正什麼都保不 牢了。」

  「放狗屁!」

  王伯伯又和兒子們鬧了起來。他覺得兒子們全變壞了,都像吃了迷魂湯似的, 全沒有些兒準定。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那樣胡鬧。他要他們盡全力來幫他保家。 連媳婦、孫兒們都不許走。要死,大家得死在一道。

  可是,兒子們終究不能安心地聽信王伯伯的教言,帶著媳婦和孫兒們跑出去了, 同附近,同新河鎮的一群年輕人混在一道。

  王伯伯氣得要哭起來了。不過,他又覺得有幾分安了心。這些不孝的東西走開 也好,因為不走也仍舊是沒有辦法的,挨在這兒說不定都要遭危險。他自己雖然痛 恨那班人,不甘心兒子們跟那班人一道,但是,王伯伯疼孫兒,假如能夠好好地保 住著他的兩個孫兒無恙,他也是非常安心的。反正。兒子們的心都死了。

  「去嗎?畜生!你們要自家小心些啊!」

  這是他最後的吩咐。老遠地望著兒孫們的背影,心兒就像刀割一般。跨進門來, 連忙將頭門關上。他獨自兒死心塌地地坐在堂屋中,在安排著怎樣地來保守自家的 門庭牲畜。

  他重新地決定著:他無論如何不能走,炮子兒多少總有些眼睛的。並且,他家 中還有觀世音菩薩和蓋天古佛爺爺……




  下午,新河鎮上已經很少有人們往來了,炊煙也沒有從人們的屋頂上冒出來。 世界整個兒靜極板地,像快將沉下去一樣。

  天色烏黑,也不像要下雨。氣候熱悶得使人發昏,小新河裡的水呆呆地,連一 點兒皺紋似的波浪都沒有了。

  王伯伯苦悶的非常難過,他勉強打開著頭門走了出來,傷心地步著小路兒向河 邊悄悄地移動。他的眼睛向四方張望著,他滿想能探聽出一點兒什麼好的消息出來。

  四面全沒個人影兒了。

  只有擺渡亭那兒還有一些嘈雜的聲音。他走將過去;

  十來個兵,二三十個伕子。

  王伯伯站得老遠老遠地,瞅著他們。

  一個兵,先捧著一盆白水灰在擺渡亭基石上,寫著四個方桌兒樣大的字:

  「四百米達!」

  然後二三十個伕子一齊動起手來,將一座小小的渡船亭子撤倒。王伯伯心裡非 常惋惜:

  「為什麼一定要撤倒它呢?費了多少力量才造成這麼一個小亭子,不料今朝……」

  突然地,有一個兵士向王伯伯吆喝起來了:

  「什麼東西站在那裡?滾開!」

  王伯伯連忙走開來,再由原路退回去。在他的慘痛心情中,立刻波動著無數層 懊喪的圈浪:

  「黃黃的谷子不能收回來,擺渡亭子撤去了,兒孫們不知去向!……」

  信步又退回了家門,猛然地,他看見自家堂屋中站住著四個兵和一個劉保甲。

  他不敢進去。可是劉保甲向他招呼了:

  「來呀!王國六。」

  「劉爺,有什麼事情吩咐呀?」

  「這幾位老總爺爺是奉了命令來的。說你這個屋子阻礙了對河電網裡的射線, 開火時會給敵人當作掩護的。限你在兩個鐘頭之內將它撤下來。趕快!撤!」

  「撤!」

  王伯伯象給迅雷擊了一下,渾身麻木下來。心肝兒痛得像挖去了似的,半晌還 不能回話。

  「趕快動手呀!」一個老總補上了一句。

  王伯伯可清醒過來了,心兒一酸,雙腿連忙跪了下去:

  「老總爺爺呀!請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吧!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小屋子了。撤,撤, 撤不得啦。」

  「放屁!誰管你的!」

  「劉爺爺呀!」

  「更不關我的事。」

  王伯伯一面叩著響頭,一面從懷中拿出自家藏了三四年的那一個小紙包兒來, 塞到劉保甲的手裡。

  「劉爺爺呀!請你老人家幫幫忙吧!陪陪老總爺們去喝杯水酒,我這個小屋子 實在撤不得啦。」

  劉保甲順手解開來一看,十多層紙頭包著四塊銀洋。

  「哈哈,誰要你的錢,這是上面的命令呀。」

  他將四元錢交給了那四個兵士。

  「老總爺爺呀!」

  「你還有嗎?統統拿出來,我們給你設法說句方便話。」

  「唔,有的!」

  王伯伯的心兒一喜,連忙跑進去將神龕裡收藏著的十餘元錢也拿了出來,恭恭 敬敬地放在老總們的手上:

  「統統在這兒。千萬求爺爺們說句方便話。」

  「那麼,你這幾隻雞兒我也替你拿去吧!」

  「好的!好的!」

  王伯伯感激到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再蹲下去叩了三五個響頭,跪著送到大門 外面,眼巴巴地又望著他們匆匆地走進了另一個人家。

  心兒似乎比較安靜了一點。雖然損失了一二十元和幾隻老雞,可還並不算大。 屋子總算還保留在這兒。反正等到事情平靜下來,還可以圖其他的發展。

  重新關起門兒來跪著求菩薩。

  天色更加陰暗了,光景是快要天黑了吧。外面的人聲又頻頻地沸騰起來,龐雜 地,漸漸象山崩土裂一樣。

  王伯伯的心又給拉緊了。可是,他不敢出來,他知道,一定是那話兒到了,他 怕瞎眼睛的炮子兒穿中了他的心窩。

  木魚更加下死勁地敲著。然而,他還沒有聽見炮子兒響。小窗孔裡無緣無故地 鑽進了一些紅光來,他舉著懷疑的眼光望著。

  突然地——

  「砰!砰!」

  「開門呀!裡面有人沒有?」

  王伯伯嚇的發戰,他不敢答應。隨即又:

  「砰!砰!」

  「操你媽媽!人都走光了嗎?放火!」

  「放火!」

  王伯伯的靈魂兒飛上了半天空中。他爬起來拚命地叫著:

  「有人呀!我出來了。」

  開開門——

  一大堆老總爺湧了進來,每一個的手中都拿著一枝巨大的火把。有一個便順手 給王伯伯一個耳光:

  「你媽勒個巴子!躲著尋死呀!」

  王伯伯可全沒有靈魂了。

  「搜搜看!小心有匪徒。」

  「大概是沒有的。」

  「那麼,燒!」

  老總爺都湧了出來,將火把在屋子的周圍點著。

  「老總爺爺呀!」王伯伯突然地記起來了。他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一個高個子 的兵:「剛剛我已經拿出了二十塊錢,你們都答應了不撤我的屋子啦!你,你,……」

  「老豬!」高個兒兵順手一掌!——「你發瘋了啦!」

  王伯伯老遠老遠地倒著,呆著眼珠子兒瞧著自家的屋子冒煙。

  「天!……」

  他可沒有叫得出來。

  四面鎮上的火光照澈了天地。老遠地:

  拍拍拍拍!……轟!……格格格格!……




  王伯伯漸漸地甦醒過來了。他展開眼睛一看,他的前面正閃爍著千萬團火花, 那個高個兒兵也正在那裡點火燒著他的屋子。他大聲地喊道:

  「你們這些狼心的東西呀!老子總有一天要你們的命的!……老子一定和你們 拚!……你們吃人不吐骨了啦!……二十塊錢啦!……放火啊!……啊啊!老總爺 爺救救命啊!……」

  聲音又漸漸地低了下去。

  「老伯伯!」

  「唔!」

  「老伯伯!」

  「……」

  「他又睡著了呢。你出去吧,暫時不要來驚他。」

  一個穿著舊白衣的老人,對著一個臨時的看護婦說。

  「是的。」那個看護婦答應了一聲。「我仍舊到那邊去招呼受傷的人去嗎?」

  「唔!」

  這個小禪房中,立刻又清靜下來了。王伯伯,他是好好地躺在那兒,沒有作聲。

  遠遠地,槍聲仍舊還很斑密。可是並不曾驚嚇著這兒的病人,因為隔離遠,不 靜著心兒還聽不出來呢。

  一小時之後,穿舊白衣的老人和那臨時的看護婦又走進到這小禪房中來了。老 人替王伯伯看了一回脈,點了一點頭兒,似乎說:病已經輕鬆了許多了。

  王伯伯再次的甦醒。

  「天啊!……」

  他微微地叫著。看護婦也細聲地呼叫他:

  「老伯伯呀!」

  「唔!……」

  「醒來喲!」

  「唔!我,我,我死了吧?……」

  「沒有呢!這是大佛寺啦。伯伯,你覺得好些嗎?」

  「唔!你,誰呀?我怎麼來的呢?我的房子呀!……」

  「我們今早在前線上抬你回來的。老伯伯,安心一些吧!你驚的很啊!」

  「唔!……」

  看護婦又輕輕地替他復上一條被單,然後,才走到旁的病人的房間。

  一天過去,王伯伯自家漸漸地感到清醒些了。他知道,他還並沒有死去,他是 被人家營救到這古廟裡來的。這老人和那看護婦都能特別細心地替他調治,溫和地 慰問他,給他滋養。

  三天,王伯伯很快地便恢復了原狀。但是,他還是不能回想。他那些黃黃的谷 子,他那費了幾十年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畜生,傢具,二十塊錢,火!…… 一想,他就要瘋狂。

  「……我,我,我幾十年的精力!……」

  他真的不能想啊!老人和看護婦也常常關照他:

  「老伯伯,你才復原啦!你是什麼都不能想的。靜心些吧!閒著,到大殿上去 玩玩,那兒弟兄們多著哩。」

  他虔誠地聽信了老人的吩咐,他把心事兒橫下來。

  拐著,一跛一跛地,兩個腿兒都酸軟。他掙到了大殿的門邊。

  裡面的弟兄們,大家都知道這廟裡有一個從前線上救回來的老頭兒。

  「老伯伯,到這兒來玩玩吧。」一個快眼的士兵說。接著,又有人:

  「到這兒來,老伯伯!」

  「老伯伯!」

  親熱的呼聲,撩亂了王伯伯的視聽。他望著:大殿上橫橫直直地擺著無數只小 竹床,床上全是人。有的包著頭,有的裹著腿,有的用白布條將手兒吊著。他順次 地看過去,那些人的臉上全沒有一點兒痛苦的表情;全是喜歡地親熱地在瞧他,要 他進去。

  他本能地踏進了殿門。

  他想開口說話,可是,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樣的話兒。他的嘴巴戰了一下, 內心裡不覺得迸出了一個熱烈的呼聲來:

  「弟兄們,好哇!」

  「好!老伯伯,你好呀!」

  「……」

  他沒有答。他的頭本能地點了下來。他的心兒象給無數熱情包圍了似的,頻頻 地跳著。他實在是塞得說不出話來了。淚珠兒,熱燙熱燙地滾將下來。

  「坐坐,老伯伯!你老人家怎麼到這兒來的呀?」

  「我,我,唉!媽媽的!……」

  「怎麼?伯伯,你老人家不要傷心啊!」

  「你們,你們,唉!弟兄們,你們不知道啦!……」他盡量地抽噎著,全殿裡 的空氣立時緊張起來。他斷斷續續地告訴了他們這一次的事件:「……我不能走啦!…… 我的屋子,……我給了他們二十塊錢!……雞,……後來,他媽的,放火啦!…… 我,……啊!弟兄們啊!我,我真的不能再活喲!……」

  聽著,全殿的弟兄們都立時變了一個模樣兒了。臉子都顯得非常可怕,都隨著 王伯伯的話兒逐步地緊張下來,他們都像要爬起來,都像要再跑到前線去和敵人拼 命,替王伯伯復仇。可是,他們一轉眼看見王伯伯更加傷心地在抽噎,他們便一齊 都和緩下來了。他們都用著溫和而又激盪的話兒來給王伯伯寬慰:

  「你老人家不要再傷心喲!老伯伯,那班東西全不是人呀!比豺狼比虎豹還要 貪殘呢。你老人家儘管放心,我們正在那兒要他們的命!我們的弟兄們都在那裡給 你老人家復仇。老伯伯啊!安心些吧!反正,這個世界有了他們就沒有我們,我們 一天不將他們打下來,我們便一天不想在人間過活。你老人家放心吧!將來的世界 一定是我們的啊!……」

  「唔!……」

  王伯伯深深地感動著。他今朝才明白過來。

  他放心了。他知道兒孫們並沒有和壞人一夥兒。

  王伯伯每天都要到弟兄們這兒來玩,弟兄們也都能將他當做自己的親爺爺看待。 他安心極了。雖然,他還有可能紀念的田園,值得憑弔的被焚燒的屋子,然而,現 在他還不能夠回去,因為那斑密的槍聲還可以聽得出來

  拍拍拍!……格格格格格!……

  他只能耐心地和弟兄們廝混著。

  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雨聲剛剛停住著,前線的槍聲又突然地加急起來。機 關槍聲,夾著新奇的大炮聲,像巨雷一樣——

  轟!轟!……

  傷著的弟兄們都爬起來了,關心著前線。他們猜疑著:在雨後,忽然會有這許 多連珠似的大炮聲音,多少是總有些蹊蹺的。電網裡面的人們決沒有這麼多,這麼 大的炮彈,自家這邊弟兄們更加沒有。這一定是……

  轟!轟!轟!……

  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猜得著。每個人的心兒都吊起來了。這大炮,這大炮……

  猛然地——

  有一個騎馬的弟兄,從前面敲門進來了。他大聲叫道:

  「受傷的弟兄們,你們都趕快收拾。英日帝國主義的兵艦都趕著參加進來了! 我們今晚怕要退,退……退回瀏陽!」

  「入你的媽呀!……」

  每一個受傷的弟兄都不顧苦痛地爬將起來。咬緊著牙齒,恨恨地都想將帝國主 義者的兵艦爬來摔個粉碎!

  可是,他媽的!大家都不能動彈。

  炮聲又繼續地轟了千百下。二三百個人伕跑了進來,兩個兩個地將弟兄們的竹 床抬起了。

  王伯伯夾在他們中間轆轆地打轉。

  「老伯伯!現在敵人請了外國人的兵船大炮來打我們了!我們不幸敗了下來, 我們就要走啦!你老人家同不同我們去呢?」

  王伯伯沒有回答。他實在是有些捨不下他的那些田園,和那燒焚得不知道成了 一個什麼樣兒了屋子。他站著。他的心兒不能決定下來。

  停停一會兒,弟兄們終於開口了:

  「那麼你老人家不去也得。不過,我們可不能留著久陪你老人家,再會吧!老 伯伯喲!再會!再會!……」

  外面差不多天亮了。王伯伯望著百十個弟兄們的竹床和那個仁慈的老人的背影, 他撲撲地不覺得吊下了兩行眼淚來。

  他又連忙地趕了幾步。可是,地上非常濕滑,走一步幾乎要跌一交,等他用力 地站定了腳跟之後,巴巴地已經趕不及了。

  他想:

  「也罷!我反正不能放心我的田園和屋子,不如回家中看看再說吧!」




  禁錮了三天,經過無數次的盤問和拷打,王伯伯才被認為「並非亂黨」,從一 個叫做什麼部的「行轅」中趕將出來。

  他一步一拖地,牙齒兒咬得鐵緊。他忍著痛,手裡牢牢捻著那張叫做「良民證」 的紙頭。

  路上還遺落著一些不曾埋沒的屍首,和無涯的血跡。王伯伯也沒有功夫去多看, 就急速地奔回來。

  屋子呢?

  他瞧,全部都塌了,煙黃的只剩了一堆瓦礫。他又連忙跑到田中去一看,谷子 也全數倒翻下來,大半都浸在水裡,上面還長出著一些些黃綠色的嫩芽。

  「什麼都完了啦!……」

  他叫著。他再用手兒捧上了一些來看,沒一顆谷子沒有長芽的。他又急的要發 瘋了。他還有什麼辦法呢」挨著不和兒子們一道去,又留著不和那班弟兄們一塊兒 走,都是為的不能丟下這些黃黃的谷子和那所小的瓦房。現在,什麼都完了啦!他 吃著驚恐和禁錮,他受著拷打,結果他還是什麼都落了空,他怎麼不該發瘋呢?

  他蹲著,傷心地瞧著焚余的瓦礫和田中的谷芽。他真的再想放聲痛哭一陣,可 是,他不能哭呀!僅僅乾號了幾聲,因為他的眼淚已經干了。

  再爬起來看著,遠遠地,新河鎮上已經沒有了半家人家。他有心地走到撤了的 擺渡亭那邊去望一望。四個「四百米達」的灰白的字兒仍舊還在那裡。

  瞧將過去:

  是河。是洋鬼子的兵船。

  再瞧過去:

  天哪!那個橫拖著像一條蛇的東西,不就是叫做什麼「電網」的嗎?王伯伯轉 著憤怒的眼光瞧著它。他想跑過去用個什麼東西將它搗碎!真的呀!假使這回沒有 這個叫做什麼「電網」的撈什子東西,他全家決不會弄成這個樣子。那班弟兄們也 會平平安安地進了城,同上一回一樣,那多麼好啊!現在,他媽的,一切都完了啦。 一切都毀在這個鬼東西的身上。他再回頭來瞧瞧洋鬼子的兵船,他的心裡又記起了 那晚上的大炮,他恨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連忙跳下碼頭來,他想到河中去和這鬼東西拚命。可是,渡船兒不知道被人 家搖到哪裡去了。

  無意識地,他又折回上來。

  「今晚上到哪兒去落腳呢?」

  一下子,他想到了這麼一個問題,因為天氣已經漸漸地黑將下來了。他再回頭 向新河鎮上一望,那兒好像還有人們蠕動似的。

  他走過去。那兒的人們也在走將過來。

  「哎呀!蔡三爹,你還在這兒嗎?」王伯伯喜的怪叫起來。

  「王國爹,你也回來了呀?」

  蔡師公也很驚喜的。他們立時親近著。還有張三爹,李五伯伯,……

  「你躲在哪兒呀!」蔡師公說。

  「說不得啊!媽媽的,這回真是……唉!三爹,你呢?」

  「也危險啦!一氣兒真說不了。我現在還住在張三哥那兒。」

  「那麼張三爹呢?」

  「我們可幸虧天保佑,打仗時還在木排上,還在湘潭。」

  「現在呢?你的排停在哪兒?」

  「剛剛才流到猴子石口。」

  「他們打得利害嗎?」張三爹問。

  「那才真正傷心啊!……」

  散亂的談著,每個人都懷抱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漸漸地走,漸漸地談,他 們不知不覺地談到谷芽子上面去了。

  「那怎麼辦呢?三爹,通通長了芽啦!」

  「是呀!我也是為這個來的。張哥排上的客人想要,割下來熬酒。」

  「谷芽酒好呀!那麼,我的這些也給他買去吧!」

  王伯伯聽到有人肯出錢買發了芽的谷子,他立時歡喜起來,他和蔡師公懇切地 商量著。他決計將自家田中的谷芽統統賣了,只要多少能有幾個錢兒好撈。

  蔡師公點頭答應著。他們一同回來到木排上。又和排客們商量了一回,結果排 客們都答應了。一元錢一畝的田,由排客們自家去割。

  王伯伯的心中覺得寬鬆了一些。夜晚他和蔡師公互相交談著各自逃難的情形。

  「多勇啊!那班人。」蔡師公說,「他們簡直不要命啦!我躲在那山坡邊瞧著。 那邊沒有河,他們便一層一層爬過來對電網沖啦!機關鎗格格格格格的!他們沖死 的多啊!都釘在電網上……後來,又用篙子跳,跳,跳!……」

  蔡師公吞了一口氣,接著說:

  「後來,我又到銀盆山這邊來了。那班人請我,是請呀!他們真客氣!請我替 他們抬傷兵送到線蓮寺,我抬了幾十個,後來,他們請我吃飯,後來,又給我一些 錢……後來打得更利害!後來又用牛衝!……後來又落雨,響大炮!……後來他們 退了。……後來我被抓到一個叫做舒適部!……後來要打我的屁股!後來又給我一 張什麼『良民證』,後來放了,後來,……真是凶啊!後來,狗季子他們幾個年輕 的還關在那裡!……」

  「那麼你領了『良民證』回來,就到了他們這木排上嗎?」

  「還早呢!我還到了姑姑兒廟,那裡都是團防局的人。天哪!他們抓得多哩。 聽說有幾百,統統是那班人。而且都是女的,小孩子也有。……他媽的!後來,我 才到這木排上。後來,又到鎮上來,後來,我見了你了。……你躲在哪兒呀?」

  蔡師公說了一大串,有時候還手舞足蹈地做著一些模樣兒。王伯伯聽得癡了。

  「喂!你躲在哪兒呀?」

  「我嗎?唔!我是……唉!二十塊錢啦!……火啦!……關了三天啦!……他 媽的!唉!……」

  王伯伯也簡單地告訴了蔡師公一些大概。他們又互相地太息了一回,才疲倦地 躺在木排上的小棚子旁邊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晨,王伯伯再三地和排客們交涉,水谷芽居然還賣到了十來元錢, 他喜極了。他帶著排客們到田中來交割。自家又去木排上花六七元錢買來一個現成 的小棚子。也是由排客們替他抬著,由小排船送到這新河鎮來的。棚子是架在離原 來被焚燬的瓦屋地基足有十來文遠。棚子門朝北。因為他想到:那塊燒掉了屋子的 地基,真是十分不吉利,再將棚子架在原地方一定更加不吉利。棚子們呢?他不能 再朝南呀!那兒,……那兒他一開門就會看見那個叫做什麼鬼名兒的電,電,電……

  他真的不想在記起那個鬼東西的名字啊!

  一切都安排好了。鍋兒,小火爐兒,小木板床,……蔡師公也跑來替他道過賀。

  他又重新地安心下來。

  他想著:

  「假如媳婦兒孫們都還能回來,假如自家還能拚命地幹一下子,假如現在還趕 忙種些養麥」假如明年的秋天能夠豐收!……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棚子裡的生活又將王伯伯拖回到無涯的幻想中。他自燒自煮地過著。他懸望著 兒媳們還能回來,他佈置著冬天來如何收養麥。……他打聽到那班弟兄們退得非常 遠了,今後也再沒有什麼亂子來擾他了。

  他是如何地安心啊!

  過著。沒事將門兒關起來。一天,兩天,……

  一個陰涼的下午,小棚子外有一點兒「橐橐」的敲門聲。

  「這一定又是蔡師公。」

  王伯伯的心裡想。他輕悄地打開小門兒準備嚇蔡師公一跳。

  「王國爹好呀?」

  王伯伯一看:——

  劉保甲!

  他的心兒便立刻慌張起來。這個傢伙一來,王伯伯就明白:必無什麼好事情商 量。本能地,他也回了一句:

  「好呀!」

  「你這回真正吃虧不小啦!」

  「唉!……」

  「現在鎮上已經來了一班賑災的老爺,他們叫你去說給他們聽,你一共損失了 多大一個數目兒。他們可以給你一些賑災錢。」

  「賑災錢?」

  王伯伯的心兒又是一怔。這個名目兒好像聽得非常純熟似的。他慢些兒記著: 有一年天干,又有一年漲大水,好像都曾鬧過那麼些玩意兒。有一年他還請過那些 委員老爺們吃過一碗麵,他也向那些委員老爺們叩過頭。結果,名字造上冊子了, 手印兒也打了,而「賑災錢」始終沒有看見老爺們發下來。現在,又要來叫他去打 手印,上冊子,他可不甘心了。然而,他還是非常低聲地對劉保甲爺說:

  「劉爺,請你對老爺們去說一聲,我這兒不要賑災錢。我現在還生毛病,不能 夠出去。」

  「那不行呀!老爺們等著哩!要不然,他們就派兵來抓!」

  王伯伯的心裡一驚:

  「那麼我同你去一回吧!不過,『賑災錢』我是沒有福氣消受的。」

  劉保甲斜瞅了他一眼:

  「那麼,走呀!」

  王伯伯的腳重了三十三斤,他一步一拖著。

  看看,那兒還站了很多很多的人,蔡師公,王定七,楊六老倌,……

  「你叫什麼名字?」

  「王國六。」

  「幾十歲呢?」

  「今年五十五。」

  「住在哪兒?」

  「前面!」

  「匪徒們燒了你多少房子?」

  「……」

  「怎麼?說呀!」

  「他,他,他們沒有燒,燒我的房子呀!」

  「那麼,你的房子是什麼人燒的呢?」

  「……」

  「說呀!」

  王伯伯的嘴巴戰了一下:

  「是官,官,官兵呀!」

  「混賬!」老爺們跳將起來,「你這個老東西胡說八道!你,你,你發瘋!」

  王伯伯嚇的兩個腿子打戰。老爺們立刻回轉頭來,向另外一個寫字的先生說:

  「老李!你記著:王國六,瓦屋三間,全數燒燬。損失約二百元上下!……」

  隨即便回轉頭來;

  「王國六!你自家去寫個名兒。」

  「我,老爺!不會寫字的。」

  「打個手印。」

  王伯伯很熟習地打了一個手印。

  「還有,王國六,你家裡被匪徒殺死幾多人?」

  「人,人,沒有。」

  老爺們又回轉頭來:

  「老李,你再記:王國六家,殺死三人,一子,一孫,一媳。」

  「老爺,沒有呀!我的兒子,媳婦,孫兒都沒有死呀!」

  「混賬!不許你說話!」

  「老爺啊!……」

  王伯伯再想分辯,可是,老遠地:——

  大大帝!大大帝!……

  大家都回過頭來一看:

  一大隊團防兵押解著無數婦女和孩子們衝來了。在殘磚破瓦邊,一群一群地叫 她們跪著。

  大家都癡了!王伯伯驚心地一看,媳婦和兩個孫兒好像都跪在裡面似的。他發 狂地怪叫起來:

  「哎呀!……」

  可是,機關鎗已經格格格地掃射了!

  屍身一群一群地倒將下來。王伯伯不顧性命地衝過去,雙手拖住兩個血糊的小 屍身打滾!

  停停。

  委員者爺們都從容地站起來,當中的一個眉頭一皺,便立刻吩咐那個攜著照相 機的夥計,趕快將照相機架起。

  「拍呀!拍呀!多拍兩三張,明兒好呈報出去。」

  那個寫字的李先生也站將起來了。他像有些不懂似的。他吃吃地問:

  「這照拍下來有什麼用呀?……」

  「傻子!」

  委員老爺回頭來一笑,嘴巴向李先生努了一下。李先生也就豁然明白過來。

  委員老爺便吩咐著劉保甲說:

  「你趕快去!叫兩個人伕來,將那個昏在死屍中的老頭兒抬起,送回他自家的 茅棚子裡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王伯伯甦醒過來了,他也不知道怎麼會回到這棚子裡來的。 他記著,……他哇的一聲叫起來,口裡的鮮血直淌。

  又昏昏沉沉地過了一些時候,他才真正地清醒了。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呀!……」

  他可沒有再喊天。他想著:他還有什麼希望呢?谷子,房子,畜牲,傢具,而 且還有:——人!

  他覺得他已經全沒有一點兒希望了,連菩薩也都不肯保他了。尤其痛心的是那 被野獸吞噬去的兩個孫兒。

  一切都完了!

  他勉強地爬起了,解下自家床角上的一根麻繩來,挽個圈圈,拴在棚子的頂上。

  他把一條小凳子踏住腳,又將自家的頭頸骨摸了兩摸,他想鑽進那個圈子中間 去。

  「鑽呀!」

  他已經把頭兒伸過去了。可是,突然地,他又連忙將它縮回來。他想:

  「這真是不值得啊!他媽的,我今年五十五歲了,還能做枉死鬼嗎?我還有兩 個兒子呀,我不能死!我是不能死的!」

  他立刻跳下了小凳子。將心兒定了一定,他完全明白過來了。

  「是的,我不能死。我還有兩個那樣大的孩兒,我還有一群親熱的兄弟!……」

  於是,第二天,王伯伯背起一個小小的包袱,離開了他的小茅棚子,放開著大 步,朝著有太陽的那邊走去了!

  1933年9月1日上午11時,脫稿於上海。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