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10月,我在歐洲看到了真正的碑林與墓地。歐洲的墓地,與教堂一樣美。但是
墓地與墓地,很不相同。維也納的墓地,是精美的。所有的雕塑都是完美的藝術品。墓
地的大門打開了,在祭品、花環、聖燈、水瓶、甲冑、箭筒、銀質的面具中間,有著巍
峨的雕像——本邦的守護神與童貞女。巴赫、伯拉姆斯。貝多芬、莫扎特……或者拉著
他們的小提琴,或者托著他們思想的額頭,沉思著。莫扎特的金像,在維也納的天空下
燦爛輝煌,在那些大音樂家的碑林中,始終蕩漾著音樂,那個冥冥中的演奏者有著細膩
的技巧,清純的音色,豐滿的和弦,微妙的底蘊和完美的表情,那些凝固了的音樂全都
變成了碑文,那莊嚴美麗的墓地上,到處撒落著花朵,那是一種深深的和諧與寧靜。
後來,我無意中發現了塞爾維亞南部的中古時代的墓地。和那些大音樂家的碑林相
反,這裡的雕塑是簡單的、粗獷的,只有兩三個簡單的幾何圖形,石碑上的溝槽,那些
不規則的名字,還有斷裂了的碑基,所有的碑都是東倒西歪的,但惟其如此,才令人感
受到了真實與慘烈。那片碑林像是一個廣袤的古戰場,在那片古戰場上,曾經發出過蕩
氣迴腸的金鉞之聲。
但是印象最深的,卻是布拉格的一小塊普通的墓地——那是捷克作家丹納的墓地。
那一天,我們與捷克著名的漢學家何老先生約定,去憑弔丹納。
那一天,細雨濛濛,布拉格沉浸在一片灰色的陰霆裡,那種灰色的調子使我想起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者《玩笑》。但現在的布拉格,已經不是米蘭·昆德拉描述
的那個背景了。那是一種柔和的甚至柔軟的背景,曾經翻譯過《好兵帥克》的劉星燦老
師反覆地說,捷克是個性格溫和的民族,是這樣的。一直陪同我們的老漢學家以及他的
孫子,都顯得非常溫和。
他的孫子的中國名字叫做何志達(我們叫他小何)。只有二十幾歲,看上去卻要老
成得多。那一雙深邃、敏感又有點神經質的眼睛,讓人一下子想起卡夫卡,正巧卡夫卡
的出生地也在捷克。同行的肖復興也有同感,就說了。沒想到,他真的演過卡夫卡,在
他上大學期間,他應捷克國家電視台之邀,客串了一把卡夫卡,我們於是看著他笑起來,
他也笑,羞澀而溫和。在參觀捷克國家圖書館時,幾個學漢語的同學和我閒聊,他也在
其中,他們紛紛報出他們的中國名字:吳華,丁楚紅,何亞娜……每報出一個來,我就
叫一聲好,惟獨說到何志達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說,這名字好像一般了點。他就
著了急,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說,這名字是爺爺起的,意思很好的。我見他著急,急忙更
正說,何志達這個名宇;要細想一下才覺著好。他就笑了,仍然是那種羞澀而溫和的笑。
雨中的墓地,很冷。我們挑選了鮮花和蠟燭,獻到了丹納墓前。我們吃驚地看到,
銀髮銀髯的何老先生,竟然站在雨中的石碑後面等著,團長王火老師上前和他握手,誰
也不知道,他到底等了多久。
出來的時候沒想到這麼冷,穿得少了,便有些發抖。小何把他的大羽絨服脫下來,
披在我身上,我言不由衷地推辭了一下,沒想到一向溫和的他十分強硬,他用生硬的漢
語結結巴巴地說:「你……一定要穿上,因為……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你是客
人,我是主人……」我穿上了,身上一下子暖和起來,就對自己說,這倒是個很好的理
由。他的大衣服穿在身上,我頓時顯得很滑稽,王火老師說,像好兵帥克。
離開墓地前我們合了影。小何沒有忘記在墓碑前的燭台上點上蠟燭。那一小片燭光,
在灰色的雨地裡,顯得晶瑩透明,它照亮了那塊雨中的墓碑,使它變得晶瑩起來。
那一塊雨中的墓碑,溫暖柔和,不可忘懷。
(前天接劉星燦老師電話,告知何老先生已於近日病逝,於是拿出了這篇早已寫好
的小文,以示我深深的悼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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