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接到趙晉華女士的約稿,就忽然想起我的朋友賀桂梅關於「水落石出」
的說法。去年6月一個炎熱的日子,世界盃即將拉開戰幕之際,賀桂梅來到我家為《羽
蛇》做訪談。她說:「……90年代有點水落石出的味道,能夠看出80年代有哪些東西獲
得了一種力量,能夠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自己。……」當時,我剛剛買了兩隻綠鸚鵡,它
們好奇地看著她,發出意義不明的啾鳴,彷彿咿呀學語又很不成功的孩子。
漢語內涵的豐富的確可稱為世界之最。與「水落石出」意思相近的還有「大浪淘
沙」,「大浪淘沙」之後方有「水落石出」,不過前者是指逝去的,而後者則是留下的。
我們可以試想,被海洋或者河床雪藏著的石,在水的不斷擊打下,偶爾發出昂貴的聲音。
那正是孤獨本身那種痛苦的高貴、殘酷的美麗,它需要堅忍,需要沉潛,需要把一切浮
華置之度外。
毋庸諱言,新時期文學更多關注的是社會問題。新時期文學有一個大的社會語境,
也就是批評家們所謂的「巨型話語」,那是從一段悲慘歷史中接踵而至的神話。80年代
的人們充滿了創造歷史的熱望,每個人的傾訴似乎都必須與時代精神重疊,否則,我們
就無法聽到他的聲音。新時期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旗幟下給予了中國文學一種全新的
想像:在這裡,把自我設想成了歷史的主體,卻因缺乏主體話語而使能指與所指、主體
慾望與個人記憶無法彌合。
於是水下的石便開始悄悄發出個人化的呼喊與細語。
毫無疑問,不敢拷問自己的靈魂、審視自己內心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但是,如
果一個人只是寫自己,那麼即使他是一口富礦也必定會被窮盡——新時期文學留給了我
們一個兩難困境,但同時也給了我們一種新的提示:找到一個把自己的心靈與外部世界
對接的方法,這樣可以使寫作不斷獲得一種激情與張力,而不致於慢慢退縮和萎頓。這
就是所謂第三條道路——我們在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唯諾、羅伯格裡葉及一些當
代作家身上發現的那種穿越時間與空間、虛構與現實、上帝與魔鬼、此岸與彼岸的本領。
這種穿行使他們達到了一種出世與人世間的自由轉換,這樣,他們就可以把渴望自由與
逃避自由這兩種人類需求的主動權把握在自己手中。界限的消失使貌似對立的兩極融合
在一起,就像埃捨爾的畫,一對僧侶上樓,另一對僧侶下樓,但是你忽然發現上下樓的
僧侶實際上是同一隊人。又如巴赫《音樂的奉獻》,利用「無限升高的卡農」——即重
復演奏同一主題,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變調,使得結尾最後能夠平滑地過渡到開頭。
這樣的小說可以更加複雜、多義、混沌,因而也更容易抹去虛幻與現實相接的所有痕跡,
使它們渾然一體,看不到契合點,充分展示無限的多樣性與可能性,如同美麗的珊瑚觸
角一樣,全方位地向無限延伸。
當「巨型話語」的大潮逝去,我們忽然發現埋在水下的石已經變得多姿多彩,風姿
迥異,令人驚喜。
世紀末的黃昏終於來臨了。多元化導致的多極分化使文學之石分裂成萬千碎片,但
它們依然堅守在純文學的河床深處,因為潮流的洗刷而更加純粹。
文學是有希望的,正如埃來娜西蘇所說,「希望」正是對寫作的另一個命名,這一
命名將把我們載向我們自身無法達到的境界,它的純粹,它那象徵性然而又相當具體的
力量,它的宿命感,使它成為世上最美麗的語詞,然而它並非語詞,它只是一聲歎息,
或許還是一聲遺憾的道白。希望,或許就是新時期文學留給我們的全部。
「水落石出」,一個多麼好的譬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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