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裡的一天,晴空麗日。位於東城區帥府園的中央美院畫廊外面刷出一行
斗大的宇:徐小斌刻紙藝術展。墨跡未乾,便有朋友們結伴而來了。
一切都依靠著朋友。從經費到聯繫到布展到展出,僅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大約是
因了爬格子的人搞刻紙,使人感到新鮮、好奇的緣故,觀者甚眾。留言簿上寫了不少溢
美之詞,令人汗顏,報社、電視台紛至沓來。亦有美商想以高價購買我的幾幅作品(自
然這筆買賣沒有做成,由於我缺乏商品意識,至今不曾打算出售任何一件作品,儘管它
成本極低並且耗時不多),一時頗令人鼓舞。
更令人鼓舞的是,艾青坐著輪椅而來,細細看了全部作品。
早就聽說艾老學過美術,對於民間藝術,尤為喜愛。只是艾老前不久身體欠安,行
動不便,大家都猜他未必能來。艾老卻來了,而且是第一位觀眾。當他攜夫人高瑛精神
矍鑠地出現在展廳裡,顫巍巍地在簽名簿上寫下「艾青」兩個字時,我和朋友們都深深
地感動了。果然,艾老對於許多展品都有內行的評價。當他看到《水之年輪》、《沉思
的老樹及其倒影》等作品時,良久不語,最後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你這每一幅都是佳
作,想法很獨特,應當拿去發表。」
於是朋友們紛紛問我:刻紙搞了多少年了?是不是有版畫基礎?也有更熟些的朋友
善意地嘲笑:「你呀,你可真是不務正業。」
是啊,曾經有一段,誤以為走上了爬格子的路就等於穿上了紅舞鞋,一輩子就此交
待了,可事實證明,這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
小時候我最喜歡畫畫。記得最早是在兩三歲,媽媽用石筆畫了個娃娃頭,我覺著好
看,也照著畫,姐姐們也畫,爸爸回來了,就說我畫得好。受了鼓勵,便愈加勤奮起來。
四五歲上竟滿滿地能畫上一地,邊畫還邊編著誰也聽不懂的故事。好在那時的地都是赤
裸裸的洋灰地,什麼也沒鋪過的。
後來就正式拜師學了畫。老師是中央美院國畫系的一位教授,他看了我畫的畫,就
要我在素描、速寫這些基本功方面下工夫。凡學過美術的人都懂得,這些方面是要下苦
工夫、笨工夫的,我畫了一段,終於不耐。便不顧進度,「不務正業」起來。老師拿我
沒有辦法,也只好隨我去了。
我開始看一些在那個時代被禁錮著的西方畫冊。有兩幅畫一下子吸引了我:一幅是
弗魯貝爾的《天鵝公主》,另一幅是莫羅的《幽靈出現》。前者是弗魯貝爾的《天魔》
系列畫之一,後者則是莎樂美與施洗約翰的宗教題材畫。首先抓住我的是天鵝公主那雙
奇特的大眼睛,那眼睛裡似乎流動著極美麗又極恐懼的死亡陰影。能夠製造出這樣面孔
的畫家大抵是惡魔纏身的人。而《幽靈出現》則以一種金碧輝煌、絕頂美艷又絕對陰毒
的形式走入我的夢境。後來我有點走火入魔地畫了許多怪裡怪氣的畫,諸如《引渡》,
畫一個古希臘裝束的女人懷抱一顆男人的頭顱坐在一隻刻滿骷髏的骨船中,星星在夜空
中組成一個巨大的十字。這些畫自然沒什麼意義,卻潛藏著我最初的奇思異想,與我後
來的刻紙頗有關聯。
至於刻紙產生的契機則純屬偶然。
1990年之前有段時間,我心情很鬱悶,尤其對著「格子」的時候,忽然有了一種深
惡痛絕的感覺,常常是呆訥半日,卻一無所獲。百無聊賴之際,只好重新拾起「女紅」:
打毛衣,裁衣裳等等。忽一日,無意間用削鉛筆的足刀將一張廢黑紙刻成一個黑女人,
襯在白紙上,竟頗有一種韻味。於是便收集了一批黑紙,用鋒利的足刀精雕細琢起來。
開始時還打個小稿,試圖藏上一點什麼機關、什麼寓意,後來索性拋卻意念,隨心所欲,
心境空明地進入「准氣功狀態」。又有古典音樂相伴,刀尖上便悠悠產生了一種神秘的
節奏與韻律。黑的沉重神秘與白的輕靈優雅構成了一個嶄新的宇宙,而我在這個宇宙中
得到了暫時的休憩。
如果說最初創作的《敦煌》、《禁果》等還有些「底蘊」的話,那麼像《水之年
輪》、《變奏——荒唐的根莖和花》等便純屬一種粗淺的「炫耀」了。當然,還有色彩。
後來我嘗試利用舊掛歷現成的色彩與紋路,製造出完全不同的新品種。如《飄逝》中的
花手絹本是小姑娘的蝴蝶結,《空信箱》中飄飛的少女長髮則來白阿蘭·德龍的大鬢腳,
至於《青春》中的那一對日本少女,則不過是兩隻拆開了的黑貓耳朵和一片彩色地毯罷
了。
拒絕象徵,拒絕深度,拒絕一切沉重的文化代碼,這就是刻紙的秘訣,它應當符合
目前「商業神話」的規則。
這種創作非常讓人著迷。
由著迷而激發著靈感,由靈感而轉化成作品,由作品而成為展品,卻拒絕由展品成
為商品。正是因為缺了這一環,良性循環中斷了。按朋友的話來講,也就是在為新的
「不務正業」找理由吧。
然而我常常在想,真的是不務正業嗎?那麼究竟什麼是「正業」呢?我學的是經濟,
卻走上了爬格子的路,後來又搞影視,搞民間美術……可謂雜亂無章,無「正業」可言
了。可是,生活卻因此而豐富起來,生命卻因此而鮮活起來,這不務正業帶來的一切,
值了。
而且,世上一切學問、一切藝術都是相通的,這道理古人似乎早就明白。舞劍和繪
畫有何關係?而吳道子觀斐民舞劍竟「揮毫益進」;聽水聲與寫字有何關係?而懷素
「夜聞嘉陵江水聲,草書益佳」;更有打球築場、閱馬列廄、華燈縱搏、寶釵艷舞、琵
琶弦急、羯鼓手勻……這些與寫詩有何關係?而陸游卻因此「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
眼無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
據說,人腦有許多億個神經細胞。人從生到死,這些灰白色的神經元僅僅使用了很
少的一部分,而人有著許許多多的潛能未曾挖掘。從這個角度來說,人作為生命有機體,
與應有的使用價值相比,是太微乎其微了。這不能不說是人類的大悲哀。人們有時太注
重目的,注重目的的結果往往是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專心做一件事,只要智力健全,一
般都能成功。但這成功的代價,卻是一種巨大的心智的浪費。從生命的意義來說,人,
應當敢於不斷否定自己,敢於不斷變化,敢於進行出世和人世的自由轉換,敢於不斷更
新遊戲方式。雖然這樣的人生很難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是,他將像飛鳥一般,既
享受天空的輕靈高遠,又享受大地的博大深沉。在他不斷掙脫常軌的瞬間,他的生命將
不斷爆發出美麗和輝煌。我想,在他的墓碑上可以驕傲地刻下這一行字:他,生活過了。
今年《精品》雜誌問世,發了一輯我的刻紙作品。我看到了,自然想起三年前的展
覽,想起艾老。於是很想對他說說上述這番話,不知艾老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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